母妃说她怀李衍时做了个梦。
梦里有一位戴着五彩面具的女子，她的指尖是鲜血的红色，一碰到怀中的青布，瞬间就将整块青布染成翻滚的血红。
母妃说那青布里就包着李衍。那个女子是魇婆，李衍是魇婆强送来的孩子。她本该只生下我一个的，因魇婆又塞了一个，落下个龙凤胎。
她不喜欢这个多余的孩子，给李衍取了来自“魇婆”的“衍”字，给我则取名“鹤昌”，寓意福寿延年。她对我宠爱备至，对李衍总是漠视与不耐。于是我被惯得骄纵，不受重视的李衍却才行兼备。每每出行，那些贵族们听到我“鹤昌公主”的名号都避如蛇蝎，转而又对着李衍簇拥上去。愈是这样，母妃愈厌烦，她搂我在怀里，睨视着不远处被三三两两的少年郎携着的李衍，对我说：“果然不论怎样他都会时运亨达。”
我学着母妃的模样，眼睑垂下，视线长长投出去，也对着李衍斜斜一瞥。碎嘴的下人说，我比我的母妃更为刻薄。
我和母妃长得很像，眼睛都更偏于长眼，笑起来时也眸光盈盈。母妃还未入宫时绰号叫“小柳娘”，正是形容她柳叶儿一般的眉眼。这样的面貌自是清丽多姿，只是不笑时也更凉薄。我比母妃眉尾更为纤细，更像柳。当然没人敢来调笑我是“小小柳娘”，我听到这话是要伸脚去踹的。
也不是完全没人叫，李衍有时就会这么叫我。我一提裙摆就踢上他的小腿。我的鞋头镶了几颗珍珠，想必碰上不疼也要被硌着。李衍假哭一声：“小小柳娘，你踹得我好痛。”他说这话时一张脸也假模假样地做出痛苦的表情。他长得就和我不像。
虽然是龙凤胎，他的脸拧起来也是好看的。平常样子就更是如玉朗秀，连我也会注视得一时失了神。
这样天资卓越的李衍，时运亨达也是情有可原。但母妃预料错了，李衍并没有顺风顺水到头，他十七岁时遇上一劫，失踪了八天。
李衍失踪的八天内，自皇城到民间处处都在寻李衍的踪迹，可是一点也找不到，他像是凭空消失的。我听到母妃喃喃自语：“他许是又被魇婆收走了。”
母妃又在胡说。
虽然我和母妃一样嫌厌李衍，但我从不信那个有关魇婆的故事。因为现在是越历四十六年，魇婆早就是前朝的神明。
母妃祖上在前朝供奉魇婆庙，但随着新帝的上位，族人亲手推翻砸碎了魇婆神像，母妃这一代早与魇婆毫无联系。她知道宫中忌讳这个，也就在我们这一双儿女前说说，旁人皆不知道她不喜欢李衍的原因。宫中那个美艳的兰妃惠姜就喜欢为李衍打抱不平。她无子嗣，又遇上这可怜见的，颇有几分把李衍当亲子教养的意思。
李衍失踪时也是惠姜最急。母妃不管不顾，父皇又一向对子嗣一视同仁，不愿表现出更在乎哪个孩子，搜寻皆按常例。惠姜则求了家中人，动用不少人马。
苦苦寻了八天，惠姜几乎哭死过去。李衍却在这时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他仍旧穿着八天前那身宝相团花锦袍，干净而无尘土，甚至发丝也无丝毫杂乱，好似天降般出现在我的院落。我吓得大声尖叫，引来一群下人。每个人走过来看见李衍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李衍比我们更茫然，他摸摸自己的衣袍，捏捏自己的脸颊，怔了一会儿，突然过来抱住我，抱得紧紧的，仿佛要将我融入骨血，重回母腹时那般混沌的形态。我自有记忆来就未曾与李衍这么亲密，此时一时愣怔，竟忘了推开他。
“鹤昌。”他贴着我的耳际唤我的名字，呼出的热气让我耳根微痒。我不自在地偏过头，却也没再挣扎。
毕竟我和李衍生活纠缠了十七年，平日里再闹，陡然让他消失，倒像是从我心上生生剥下一块肉来。
李衍这失踪的八天，让他变了一个人。他只句不提自己去了哪里，回来后时常发呆。再然后他开始逃学、避政，整日撩鸡逗狗，由一个光风霁月的李衍变成醉醺醺的李衍。他那张朗秀的面庞染上浅红，看人时眼中含水。我怀疑他躯体里换了个芯子，许是借尸还魂也未可知。一摇团扇遮住半面，我坐上他的床榻，仔仔细细打量他的眼睛。
母妃说看魂一定要看眼睛，除非他法力高深能把自己的魂只藏在心里，透不出一点从眼睛里冒尖。
李衍的双颊又漫上一点薄红，不知道是不是又喝多了酒：“靠我这么近做什么？”说着他就欲起身，又被我按下去。
我一只手拿着团扇挡住他的下半张脸，一只手撑在他的肩颈，只看到我的模样浸在他的瞳仁里，左右看不出其他。
糟糕，真让我遇上法力高深的。
我脖颈上的碧玉坠轻轻垂落，跌在他的衣襟处。这块玉和李衍的是一对，一模一样的。早在李衍刚回来时，我就在他颈项间翻出了那块碧玉。一切能证明这是李衍的方法都已经被用尽。我放开李衍，想着就算有个什么魂魄临时占了李衍的身子，也该提点几句，让这魂魄不要糟蹋了李衍的名声：“你又不去上学，学官都念叨你几回了。少了你这个得意门生，我看他头发又白了一半。”
“少胡说，他头发本来就是白的。”
此人油盐不进，我一急，道：“你不去上学，那我也不去了！”我自幼都是和李衍一同上下学。有李衍在，我再怎么嚣张跋扈他们都会让我几分。没了李衍，我只能和几个姊妹坐一起，端庄不少，最多也只是往别人笔洗上放剥剩的莲子壳。
偏偏那人也不生气，默默把桌上的莲子壳收拾好包在布里，好没意思。
“你……”李衍叹了口气，随意揉了揉我的发顶，把我被侍婢梳好的头发搞得飞起几绺，在我又要踹上去的时候，李衍说，“我明日便同你去。”
“一言为定。”李衍向来不会骗我。
隔日里我早早就醒来。侍女小雀为我绾起长发，斜插一根嵌红宝金丝簪。我揽镜自照，只见镜中人黛眉细长，下弯一双杏眼。小雀又给我戴上耳坠：“公主殿下生的好模样，想来要求亲的大人们要挤破煦宁宫。”
我自然不信小雀这奉承嘴。我心知有不少故作清高的士子觉得我喜好穿金戴银，品味太俗。但我又确实舍不得这些亮闪闪的珠宝。故我虽已至十七岁，还不曾有大人前来求亲。
李衍则是还未到年纪，不少大臣就为其力荐自己待字闺中的女儿。
我撇撇嘴，放下镜子，道：“你去催催李衍，再不走就要挨戒尺了。”
小雀领了命下去，不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回来，一边跑一边道：“皇……皇子殿下不在宫中……那小厮说殿下一早就出宫喝酒去了。”
出宫喝酒？
我果然是忘了李衍已不是从前的李衍，答应我的事情也不会每次都做到了。我垂下眉眼，忽然很想抓住李衍的衣襟使劲摇一摇，把这个陌生的魂灵从我阿兄的身体里驱逐出去。我摸摸眼角，还好没掉眼泪，故作轻松道：“那去寻二姐姐吧，我同她一起走。”
我的二姐李怀姝聪慧贤良，只有一个缺点：太爱睡眠。我等了李衍许久，现下才去寻二姐姐，她却才刚刚洗漱完毕，一张雪白的面庞不施脂粉。
“阿衍又不去？”
“嗯。”我闷闷地答道。
坐在马车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越想越气，觉得李衍这样的人都放纵自己，我在这读书称礼有什么用。我必须承认，我一度笃定李衍是要做太子的，我只要借着李衍的情份一辈子逍遥自在就好了。但现在看来他只能做个懒散王爷，我会被早早封了郡主，打发到随便哪个闲官身边。我忽然半起身子，大叫：“停车。”把靠在我肩上补觉的二姐姐吓一跳。
“我也要去喝酒！”
二姐姐管不住我，只给我戴上帷帽，又叮嘱了几个下人跟着我。
我知道李衍在哪里喝酒。据他身边的小太监说，李衍最爱去长平坊里的宝进楼，每每还要点两个歌伎唱曲。我有意与李衍赌气，自然不愿看见李衍，却又想看他会不会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来找我。选了良久，看上一个离宝进楼不远的赏芳阁。
我虽不常出宫，却也知道这个赏芳阁。那是纸醉金迷**梦，空设豪奢景致，酒菜平平无奇，最吸引那些纨绔子弟和苦读数年初次进京的读书人。这两种人堆在一起，一眼就能分辨。比如厅内饮酒正酣的王尚书之子，比如现下懵头懵脑撞了我的胳膊的青年。
还没等他道歉我就摆摆手让他不用施礼。他却看不懂我的手势，执拗地弯下身子赔礼，又问我有无大碍。好呆板的人。
我点了一盅青梅酒，坐在纱帘后，看着那人不停地走错房间，不停地被骂，不停地道歉，直到他撩开我的纱帘。
“对不起。”他又说这句话，飞快别过脸去。
因为我在喝酒，将帽子的帷幔掀起，不知道相貌被他看去多少。我放下帽帷：“你在找人吗？”
“在下在找同来进京的好友周进世兄。他大概这么高，身材偏胖，身着蓝色圆袍，这衣服袖子这里还有紫花纹样。”那人说起此事，又转过头来，认真用手比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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