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云雾。
“蓝白”电车终是拉着满车儿的人抵达了云雾市东站。
邵恹从他妈怀里醒来，一支温热的手不停的在他头上揉来揉去，梁秋似乎有些不安，等到了站了才停止嚯嚯他头上那两撮毛。
梁秋给他说“回”云雾，回她生活过二十几年的家乡，她告诉他说其实他们早就回过云雾了，只是那个时候他太小，已经记不清了。
从京州独属北方的地界一路来到布满潮气青苔的云雾，前后走了不过二十几个小时。
老云雾处处可见的灰石桥和高的拔天儿的老榆树，以及一波一波走不完的自行车队，是他对这儿的第一印象。
梁秋牵着他的手，走在掺了土石的雪地里，灰石砌起的墙似乎天生带着股冷劲儿，东南向的巷子，家家户户的烟囱往外吐着黑烟。
巷口有家饭馆，黄了吧唧的灯在里头半死不活的亮着，门洞那往外漏着香气，透过里面被人擦了一角水汽的玻璃，隐隐看的见很多人。
他抬起脑袋，看向梁秋，那张精致的“不拍粉”也过度漂亮的脸蛋上，写满了他这个年纪里看不懂的情绪。
好像很高兴回来，又好像不高兴回来。
他只想说他饿了。
那店门里不断窜出来的菜香，熏的他胃里直泛抽抽。
“鸢子，想不想尝尝云雾地地道道的火锅？”
梁秋突然转头来看他。
邵恹懵着点点头，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呢，转眼瞥见了顶上着儿昏灯的布底下，映出一排字，黄底，红楷。
——“那儿路边火锅店。”
这丫儿的店名，要多糙有多糙。
能好吃吗？
掀起宝蓝色珠帘进去，人像外面看起来一样多，邵恹刚踏进门，那股子追着他脚跟儿的寒意便没影了。
大冬天门上挂着珠帘，屋里竟还暖和。
梁秋喊服务员，声儿细的跟蚊子叫唤似的，本来也就正常音量吧，谁知道是后厨太忙了还是怎么着，愣是没人吱声，这一来倒是给周边的人听见了，帮着扯嗓儿喊：“老许！来生意了啊！”
这动静着实不小，服务员没喊出来，倒是收银台那厢窜出个头，这小家伙脸上带着讨喜的笑，两颊通红，
跟个小福娃似的。头上还留着锅盖扣出来的蘑菇头，穿着身大了不少的军绿色外套，那模样瞅着却挺机灵。
她费力的仰起头，还喘着气 好像是从什么地方爬上来的。
但这并不妨碍她招揽生意。
“阿姨？您好哪口锅底啊？”
梁秋顿住了。
刚要说话，后厨就走出个年轻男人来。
他模样端正俊朗，有点清冷那味儿，像古时候那种书生，这番不紧不慢，看也没看见那母子，靠近收营台似乎是抓着小福娃把她往上拽了拽，拎猫似的，皱眉道：“怎么又在这写作业？”
邵恹心想，他倒与这地方违和起来了。
他是服务员？
小福娃讪笑着，飞快的说：“爹！今儿一百道题写完了！来客人了！您看啊！”
那人抬起头来，与梁秋恰巧对视上，刚“欸”了声，要说什么，整个人就被定住了。
小福娃眼见时机成熟，“嘚”的不知打哪没了影，她爹压根没打算鸟（理）她的。
邵恹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奔出来，瞧着他那双被梁秋裹得严实，只露了破绽的眼睛。
许志平嘴上像糊了酱，团吧了一会儿才开口，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梁秋挺高兴，又别扭，目光四处躲闪：“刚下火车。”
邵恹听大人说话，目光却落在福娃肉嘟嘟的脸蛋上，警惕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小福娃绕着他东转一圈西转一圈，背着手跟个大爷似的问：“你打哪儿奔来的？”
他不说话，偷偷攥紧梁秋的手，左耳朵突然就不接收消息了。
梁秋松开他，刚要说些什么，一旁那个年轻男人倒抢先一步开口：“恁俩小孩好好相处，都回来了就别拘着了。”
“哎嘿。”小福娃又窜出来，拉起他的手：“爹说得对。”
梁秋见状，弯下腰，蹲到他眼帘前，语气温柔道：“鸢子，你先跟妹妹玩会儿，妈跟叔叔商量点事。”
鸢子是小时候取下的诨名，他小时候体弱多病，人说是鬼上身，取个女名当女孩养，一到犯病的时候就多叫叫，那女鬼是傻的，听人们这样叫就知道这是个女孩，也就不屑女儿身上那阴气，自然就消灾了。
人们见天（整天）鸢子鸢子的叫等到那所谓的追前世情债的女鬼下了身，都没在改回来。
他惊慌失措，目光胶在他妈身上，死活不肯挪下来。
梁秋即疲惫又无奈，她叹了口气，挤出个苦涩的笑来：“乖。”
小福娃却觉得大人说话一点都没劲儿，迫不及待就要拉着他离开。
“你叫鸢子啊？名儿跟个女孩儿似的……”小福娃嘀嘀咕咕，一双眼睛里充满探究。
这会儿他被福娃拉在店外头，冻的直哆嗦。
他抿着嘴不说话，那小孩瞅着他看半天，毛露露的睫毛扇来扇去，见他不理自己便叹了口气：“忒够凉的。”
她说邵恹性格孤僻，那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在她眼中就变成了孤傲，清冷，不屑回答这种问题的富家少爷。
她各人伤怀了阵，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马上恢复原样。
“我叫许雉，搁三生别榭巷子里25号住着，你以后叫我小野就成。”
人都这么讲了，邵恹觉得自己再不开口会显得很不礼貌，于是回她一句：“我不叫鸢子。”
声音是不带任何情绪的，听的许雉脊背一凉，立马崩直了，下意识发问道：“那你叫什么？”
邵恹低着头，又不说话了。
他心里有只挣扎不满的小怪兽，想要占据他的身体，猛的冲出来，把眼前这个健康的，活力满满的小孩子吞掉。
腰肢瘦弱不胜裙，病里恹恹过一春。1
关于他的名字。
是父亲随便取的。
他小声含糊道：“邵恹。”
他讨厌他的名字，因为无论谁问他，问完就会说：为什么叫恹啊？好不吉利。
他们用不解的，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于是心里那只小怪兽就想冲出来，吞掉他们。
“啥？”许雉没听清，她装作接听消息的样子，手拢到耳朵旁：“你别搁这糊弄我呢吧？你说你叫啥？少爷？”
邵恹呆了片刻，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大脑缓慢理清这句话的意思，脸蛋慢慢涨红了：“我没有。”
他别开脸，生硬的反驳她。
邵恹头一回跟人急眼，见许雉用一脸不信的表情盯着他，便捡了根树枝在雪和了泥的地上工工整整的列出自己的名字。
没成想那家伙根本不认识这俩字儿。
“刀口十三？恹？”凭后面那个厌字，许雉猜了个半真半假，然后一瞥嘴：“什么玩意儿？”
邵恹肺管子都要气炸了。
什么刀口十三还……
“这个字念shào。”他拿木棍尖圈画起那个字，郑重其事道：“不念刀口十三。”
哪知许雉嘿嘿笑了两声，说：“歇菜吧您，我还是觉得鸢子好听。”
“……。”
不可理喻。
邵恹心想。
正搁门口说着话呢，许雉问他几岁。
邵恹：“十岁。”
他都不用问她，许雉就自报家门，点了八根手指头伸出来：“四舍五入跟你差不齐几天儿。”
您这一下舍够多的。
宝蓝珠帘被人掀开，梁秋走出来，邵恹一看到她，心里就像被填了些什么，莫名的心安。
“鸢子，来吃点东西，饿了吧？”
邵恹刚要走进去，梁秋又突然看向许雉：“你也来吧。”
店里角落窗边儿的位置，火锅腾腾住上涌着热气，一层红油不要钱似的飘了满面，从里头伸出一只手，悠悠划过每个人的鼻尖。
桌上俩大人说话，许雉利落地往锅里下菜。
邵恹就盯着她看，头上的帽儿被摘下来，脸上的围巾也不见了。
“小恹当年回来还是奶娃娃呢。”许志平突然笑呵呵的说。
梁秋跟着附和，也笑：“是啊，那时候俩孩子谁也不认识谁……”
听了这话，许雉瞥见他白白净净的小脸上突然崩起严肃的表情，就忍不住想笑。
梁秋似乎意识到什么，突然转头看过来：“你别弄了，我来吧。”许雉躲过她抢菜盘子的动作：“内什么，”梁秋有些尴尬，许雉又突然抬起头：“吃火锅，得将就那个乐呵气，拔起筷子才香呢。”
一语未毕，许志平出来圆场：“胡说八道什么呢？”
他又看去梁秋：“让她来吧，不就是下个菜，”普通话一半，许志平突然切换成了云雾腔：“儿娃子皮糙肉厚滴，大小事都是她在干，都快给老子做成服务员咯，这点事有什么地。”
梁秋掩唇一笑，从锅里捞了片菜，给邵恹塞碗里头：“大夫说咯，多吃青菜。”
她也用了云雾腔，两个大人对视看一眼 ，心照不宣的笑了。
邵恹却是满脸不情愿，血海深仇似的盯着那青菜，把它拨到碗边，暗暗拿筷子戳它。
许雉乐了，转头从锅里叉了颗丸子，叫他：“诺，看着我。”
邵恹抬起脸来，只见许雉裹面似的把她碗里的青菜裹到丸子上，沾了麻酱，咬一口，又冲他小声说：“这是大力水手变厉害的法宝，被我发现了，现在我将它传授与你，不得外传。”
“否则，江湖大乱。”
邵恹听的似懂非懂，感觉自己肩负着某种神圣的使命，不敢懈怠，学着她的样子也整了个“法宝”。
塞进嘴里他才发现，原来青菜也不是那么难吃。
俩大人不知在聊什么，完全没注意到他们这儿。
“当年，你跟罗战差点就成了吧？记得那会冬苑还……”
他话没说完，梁秋就苦笑着打断他：“都那挡子糗事了。”
她看向窗外，叹了口气：“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
许志平被生生截下来话题，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才问：“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梁秋低头戳了戳碗里的肉，那边俩小孩儿也恰好在这时候安静下来，许雉在教邵恹调酱。
梁秋看着他们，眼神温柔下来，她摸了摸邵恹的头说：“不走了。”
1.腰肢瘦弱不胜裙，病里恹恹过一春。——朱有燉《元宫词·腰肢瘦弱不胜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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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1.那档子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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