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几天,又给自己作病了……”
“活该生病的命,管不住……”
“你也别着急,这不是没什么事吗?”
“我怎么能不着急?这都睡了五天了!”
“唉……”
是爸和干爹。
沉默了一会儿,许志平的声音又响起来。
“祁老头呢?”
罗战回答:“搬走了。”
“搬哪去了?”
“巷子里头,丁爷家院里。”
“他那疯病听说是好了?”
“嗯,可不是。”
“搬家你去帮了?”
……
你们在说什么?
一股子消毒水味索绕鼻间,床上的人眼皮动了动,似乎挣扎着要醒。
外面温暖的阳光洒进来,洒了满身。
身上好重,好沉……
我在哪……
我在哪?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房门被打开。
“嘿?你们怎么来了?”
许志平又说。
“这不是不放心……”
杨栀子手里应该提着一堆东西,走近了,带过来阵风,接着有金属制品磕在桌面上的声音。
“还没醒哪?”
许志平叹气:“唉……”
……
“我听说那庙里求点香火点了搅水里灌灌能有用……”杨栀子拖了个板凳,坐了。
“别介,医院里有办法,等着吧。”
开水入杯,搁冷搁冷的搅拌声。
“家里孩子呢?”
“呆着呢。”
“恹子要来,我没让跟,这医院里都是病气回头再给他染上了。”
“也是。”
……
嗡嗡嗡。
响个没完,四肢一直变大,变大,变大。
充了气,带着她往上飘。
飘啊……飘啊……
鼻尖马上撞上天花板了!
许雉皱着眉头,猛的往后用力仰,整个身子下陷,直直落回到地平面上,她惊疑的睁开眼睛,往床边看去。
一旁的人被吓了一跳,都看着她,愣了半晌,反应过来。
“醒啦?”
许志平惊叹。
许雉只觉得喉咙里卡了半斤沙子,想说话,却不知该怎么张口了。
她愣愣的看,旁边的桌子上摆了一杯黑乎乎的液体。
杨栀子走过床边来搂抱起她,哄着说:“乖,喝了药就好了……”
许志平站起来,端了那药,捏着她的鼻子,半强迫的将那液体给她灌下去。
甘涩的液体划过口腔,进了嗓子。
许雉一皱眉,差点被呛一下,偏过头来立马喊:“我不喝!”
许志平替她擦干净唇边的水迹,掏了颗糖出来,剥去包装纸,给她塞嘴里:“听话!喝了药才能好!”
许雉“唔”了一声,含着糖,环顾四周。
白窗户,白墙,白椅子,白桌子,这是在哪?我不是在一个……她反应过来,对着许志平道:“爸,外面在下雨吗?”
许志平还没来得及回答,杨栀子就笑了:“下什么雨呀?外面是个大晴天!你发烧烧了五六天,在医院里睡了好久了!”
许雉愣愣的盯着她,过会儿门又吱呀一声。
她忙伸头去看,是梁秋进来了……
是了,刚才她爸就是问了一嘴。
你们怎么来了。
看来这个你们,就是杨栀子和梁秋了。
她无意识拱了下嘴里的硬糖,嘴里甜甜的,是她常吃的那个草莓口味……在祁四爷那拿的……
对!祁四爷!
许雉一惊,想起来什么,拔开许志平和杨栀子就要下床去。
“嗳?去哪?”许志平蹙眉,伸手拦她。
她挣扎:“我要去找祁四爷!还有师父!”
她跟个小风火轮似的,一个劲儿扑腾。
许志平“啧”了声:“人俩老头早搁院里甜蜜蜜了,你搁这儿瞎着急什么劲儿?”
许雉一愣,又想起来。
是了。
那天……那天……那天……
想起什么来,又好像没想起什么来……
她想的头晕,想哭,就是感觉很难过,急需什么安抚似的。
于是许志平就看见,自个儿那打架满身伤没哭过、写不完作业被老师批没哭过、总之从出生开始哭了那一回的闺女。
此刻静悄悄的,圆圆亮亮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他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野……你这是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么?”
许雉只是摇头,她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摇头。
眼里的泪花散了,顺着脸颊流下。
杨栀子拍她的背:“我们小野啊……”
从杨栀子进来就一直没说话的罗战此刻开口道:“怎么哭了呢?”
许雉抽抽嗒嗒:“我……我不知道。”
梁秋在一旁叹气,唉,唉。
几个大人无可奈何,看她哭着也心疼,跟着唉声叹气。
“小野啊,是累了,再睡会吧。”
她或许是想,那两个分离了好久的人,终于又见到彼此了,她替他们高兴,所以哭。
……
许雉住院这期间,医院跟百货大楼似的,今天袁奶奶过来,明天俩老头过来,后天沈知夏那家伙来找架吵。
但是,邵恹那小倔玩意儿刚得到特许状就不走了,梁秋带他来的第一天,他就赖着不走了。
到底是医院,病气重,梁秋原本打算带他看看就回。
结果这家伙一会儿给许雉倒水,一会儿给削苹果,忙前忙后,磨磨唧唧,扒墙缝里找事干。
众人先是没看出来,后来慢慢欲知后觉,——他是想赖着不走了——又气又好笑。
这孩子倔的,谁劝都劝不动。
结果许雉这丫儿的还和稀泥,说自己无聊要死了!没人陪要发霉了!
她想了邵恹几天,见上了怎么都不肯让人走。
大人们无奈,也只能默许了。
……
好容易过了十几天,许雉能下床了,才被领回了家里。
祁四爷那屋已经空了,原本那扇小窗上,没了老头的影子,倒是多了张纸,贴着“此房出租”。
许雉赖在丁老头院里说,以后都没人给她讲故事了。
祁老头倒是高兴,说以后你多往这儿跑,四爷还给你讲。
又扯起前门楼子——四爷就说你是报喜的小喜鹊,身上的喜气儿多着呢——这不把人给我招回来了。
许雉嘿嘿笑,乐的慌。
老被人夸也不行,这脸皮会厚的。
许志平损自个儿亲闺女。
许雉“切”了声,不理会。
这大病初愈,她又跟个小炮仗似的满街撒花儿。
多跑丁老头院,带着邵恹。
那天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道了,穿着丁老头给她那件青衣就跑过去,说要唱王宝钏。
这一唱,丁老头乐呵,说你是终于有了悟性。
许雉唱戏时跟她平常完全不一样,那天邵恹蹲在台子底下看,看都看呆了。
许雉笑,他跟着笑,许雉“哭”,他也跟着“哭”。
小小的身影,莲步轻移,兰花指一翘,别有番韵味。
可她下了台就不一样了,呲着两颗大牙,问邵恹怎么样?好看吗?
邵恹心口不一说:“无聊。”
许雉也不恼,说他是不好意思,被小爷我的舞姿迷住了。
邵恹脸一烫:“幼稚。”
瞅那欲盖弥彰的样,许雉忍不住想笑。
……
正月刚出,春天有了发绿的迹象,周冬雷打来电话说他那电影要开机了。
要领几个小孩去外地拍戏。
还有一个月开学,他们几个戏份也不多,差不多就能完事。
闫燏姑姑听说孩子能上电视,忙把自己儿子往上推。
“周导演啊!你看看我家儿子!不比他们差吧!带他一块吧……我孩子可听话了!”
周冬雷哭笑不得,说你要是有路费盘缠,怎么着都行。
闫姑姑立马又蔫了。
周冬雷想带闫燏,就说带你儿子也行,得让我把这姑娘带上。
姑姑不情不愿的,上嘴唇下嘴唇一磕,仿佛说个话要她的命:“行,行。行!”
周导演满意了,想着既然带过去就不能让这小子干站着。
正愁怎么改剧本呢。
临了要走那天,这孩子死活不去,硬是从火车上挤了下去。
他妈气的脸发青,骂他没出息!
许雉乐颠颠隔着玻璃看那小胖子,兴灾乐祸。
几个小孩一走,筒子楼就冷清下来。
许志平一天天数日子过,扯着日历念念叨叨:“怎么还不回来……”
罗战笑问:“想姑娘啦?”
许志平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忙把撕下来的日历往后藏,瞪他一眼:“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跟你媳妇甜蜜蜜来我这找什么闷子逗?往边儿去!”
他这般气急败坏,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罗战看破,点他一句:“口嫌体正直。”将手上刚拿回来的碗放桌上:“前天问你借的,今儿个突然想起来。”
许志平气结,瞪着那碗也不知道说什么,作势拿起扔他。
罗战假意躲了躲:“攻击人民警察,小心进局子。”
“进你大爷!”
外头那颗楝树发了新芽,喜鹊又回来,站在枝头叽叽喳喳。
远远的,远远的,亘古不变的青山仿佛更绿了。
春意盎然。
1991年,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
事实证明,许雉是很有表演天赋的,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畜了泪水的时候,叫人看了心揪着疼。
哭戏就一场,邵恹短暂的心疼了她几秒。
拍完了戏,她又笑嘻嘻的跑过来,没心没肺的。
她跟沈知夏两人,从小在巷子里打到大,拍打戏自然的很,动作,幅度,台词什么的,手到擒来。
看到周冬雷忍不住想培养童星。
沈知夏笑了笑,矜持道:“卖艺不卖/身。”
许雉一脸严肃:“Me too.”
周冬雷:“……”
相比他俩,邵恹跟闫燏那简直是妥妥的“大戏渣”。
演戏能做到面无表情,被抓了往出念台词的时候,语调毫无起伏的一句:“救命啊。”
是的!
离谱到连剧本上那个感叹号都能念出句号的感情来。
周冬雷很头疼,一天光喊咔了。
全剧组被邵恹这句台词逗的前仰后卧。
邵恹表示他很无语。
他原本不打算来的,但耐不住他妈热恋期,两人巴不得整天过二人世界,硬是半推半就给他扔了过来。
拍这个电影,孩子们戏份不多。
这一路上都在小山村拍戏。
许雉是个闲不住的活泼性子,一路上都在跟剧组人员发科打浑。
除了他们几个,还有周冬雷请来几个小有名气的演员。
其中有个女的,叫薛絮,看起来二十几岁,性格活泼,很好说话。
许雉跟她最熟,偶尔对对台词。
薛絮在这部剧里演她姐姐,也算主角。
许雉演那个配角后面死了。
不对,应该是这几个孩子演的配角最后都死了。
今天最后拍戏一站,刚入了夜。
众人都去歇着了。
许雉拉着没睡醒的邵恹跑到外面来。
乡间的星星看起来比城里那些多。
许雉仰头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邵恹哈气打了一半,转头看向她。
这里有萤火虫,很多,它们像天上掉下来的星星似的,在离他们远一点的地方,微微发着光亮。
她突然抬手指指天:“这是北斗七星。”
邵恹跟着看过去。
她又说,手指微动。
“这是大熊座,这是小熊座……”
田间有青蛙,呱呱叫个不停,不知什么昆虫的虫鸣——邵恹无端想起祁四爷那些标本来——他们也曾经如此鲜活欢乐的鸣叫过吗?
他无处得知。
漆黑的夜晚,星星不知疲倦地眨眼睛,远处那些好像累极了的萤火虫渐渐失去踪影。
春天好像来了,他闻到了新生的味道。
**
马上开学那几天,他们的戏份终于拍完了。
几人连夜赶回云雾。
许雉先睡了个昏天暗地,不省人事。
如果第二天醒来兴冲冲找邵恹去玩的时候。
看见人小少爷准备上学的书本,猛然想起来自己作业还没写!
许志平今天早上五点起床,打着哈气准备去洗漱。
迷迷瞪瞪看见客厅有个人影,他寻思进贼了?
走近一看,是自己那倒霉闺女。
许雉正坐在客厅里补作业,脑门上煞有介事缠了个布条,还缠反了,写着——“勤奋刻苦”。
他“呀”了声,惊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许雉欲哭无泪,看了她爹一眼,没作声。
春阳小学的大门敞开来。
许雉升入四年级,邵恹转进了沈知夏他们班里。
开学第一天,许雉兴致很高,特高兴。
千叮咛万嘱咐邵恹:“受了委屈一定跟我说!许爷罩着你!”
沈知夏翻了个白眼:“有我在,用的着你?”
许雉暴跳如雷:“跟你说话了?”
“又跳?又蹦?小暴雷。”
沈知夏是个讨人厌的家伙,许雉是这么说的。
邵恹看着这对欢喜冤家,忍不住想笑。
日子品淡如水,慢慢过着。
这天周冬雷突然拜访,彼时许雉正在还没开张的店里写作业。
“哟,稀客啊?”许雉笑着说。
周冬雷赶她两下:“边儿去。”往后厨看:“你爸呢?”
“我爸?”许雉从凳子上跳下来,撩开门帘儿喊:“许总——周大导演大驾光临!”
周冬雷透过窗户看见许志平从对面幺鸡面店出来,手上端着碗面,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什么。
不过想也是在骂许雉。
他笑了笑,许雉一刻也闲不住,小炮仗似的窜出去。
打巷口没了影儿。
许志平进了门,把面搁桌上,搓着手,挺高兴的样子:“你这鼻子够灵啊。”他半开玩笑道:“人一吃火锅你就来。”
周冬雷怪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略长的头发遮住了眉眼,他身上有股独特的忧郁气质,或许大概是艺术家通有的。
许志平常这么想。
“电影杀青了,想请你们吃顿饭庆祝庆祝……毕竟是我拍出来的第一部作品……”
越说越小声,许志平一听,立马拍了拍他的肩:“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们筒子楼居民聚会,你要不嫌弃,一起?”
周冬雷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又挠挠头,腼腆的笑笑:“好啊。”
人都到齐了,几张桌子拼合在一起,才勉强放下这群人。
闫燏姑姑他们也来了,毕竟是一个楼里的,没理由不来。
许雉正搁角落里跟张盼财猜丁壳谈脑崩儿。
是的,两人关系缓和了。
这还要从小胖子被人堵了那天说起。
许雉不过顺手帮了个小忙,就感激的他痛哭流涕,愿意为了她上刀山下火海,一声兄弟大过天!
——思绪飘的有些远了,再回来看这俩活宝,小胖子已经被赢得满面土色,话都不想说了。
许雉宽宏大量:“要不就玩点别的?”
可小胖子自己找罪受,硬是不换。
邵恹想笑,他勾了勾唇,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着。
许雉看见他,同他对视。
周冬雷不知哪搞来一部相机,正兴高采烈举着拍——他镜头一晃,将两人的对视无心拍进去:“一、二、三。”
“来来来,正在忙碌的各位,请看向我的镜头。”
“今天是我们杀青聚会——当然只有我们最朴实的小演员以及支持他们的父母来参加。”镜头一顿乱摇,又拍到许志平。“这是我们大掌柜的——”
“去去去,边儿去。”许志平嫌他烦,对着镜头赶人。
于是那相机一动,又转走:“——我们大掌柜的害羞,再带大家看看我们的小演员。”
许雉笑嘻嘻的脸突然出现在镜头前,她占据了整个镜头,显然是反着将相机抢走了。
“嗳,你们好啊?我是你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许雉同学。”
“电影里那个反剪帅吧?练过——”
“许雉!你还我相机!”
镜头一阵晃荡,像有人在跑动。
“——嗳,这不是我们的大少爷么?”
取景框里出现邵恹带着笑的脸。
那声音又问:“你高兴吗?”
随口问的,他却认真回答:“高兴。”
“许雉!还我相机!”
“……”
相机终于物归原主,特别不容易,许小霸王玩够了,懒洋洋躺在一张椅子里,前腿翘起,晃荡,晃荡。
“咱一块喊一下吧?”周导演翻着相片突然道。
“喊什么?”许志平问。
“——就喊。”
“杀青快乐!”
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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