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硬要把我分类的话,我想,在我还是条无忧无虑的鱼儿时,或许还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过自打历经了此前种种种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灵异事件,我才幡然醒悟,人类世界,哪是三言两语单凭理性就能一路畅通无阻的通道呢?
因此,我一方面为自己的迷信而感到可笑,一方面又真情实感地希望海神有眼,保佑暮微平安归来。
等我矛盾的祈祷完毕,显示屏上的字幕又变了。
【自救1.0无效,正在启动自救程序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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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微伸出手紧紧攥住手电,颤抖着去拍另一侧白色脚印。
眼见着刀枪剑戟劈头盖俩砸下来,整个工厂地动山摇,终年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场合,倏然露出它本来的庐山真面目。
石阶飞速下沉,神像飞来的武器扑了个空,上层遥遥锁死,但那股遭人窥伺的阴森感从未消除。暮微心跳如擂鼓,重度缺血使得他脸色发白、头晕眼花。他扶着一边支起身子,撕下一块布料缠在腿上止血,刹那间手电灯光照着斑驳的地面,他的影子出奇高大。
——不,不是高大,而是诡异。暮微的头顶,有另外一颗头颅随着石阶上下起伏而摇摇晃晃。
暮微没看见似的活动了下发麻的筋骨,他感知石阶停止移动,却没有急着出去,而是将手揣进口袋里捂了会儿,好容易收拢了零星的热乎气,再一拔出时竟然掏出了一直没用的手枪。他掂了掂脖颈以上的重量,很轻,极度疲态下会觉得身体如铅块一般沉重,很难感知这多余出来的一星半点。
“咦,你发现我了?”它用稚嫩的嗓音道。
暮微呼出一口凉气,径自把枪举过头顶,他静静凝视手电光芒照耀下地板上倒映出来的二人影子——那寄生虫似的人偶好整以暇地趴在他脑袋上面。影像是双方攻守关系的异位,鬼东西正笑嘻嘻地伸出麻秆大小的胳膊把枪比向他。
好像有冰凉的东西顶在自己脑袋上,近看却没有实体。那东西遗憾地说:“嗨,不速之客,你是第一个误触了自救程序1.0机关却没有死的家伙。不过你运气不太好,二选一这么大的胜算你都能选错了,真是令人……惋惜呀,嘻嘻。”
暮微分出一部分精力短暂勾勒了工厂以下地形剖面图,发现设计师真是留足了心眼儿——为防止监察区的人随机筛查时查出异样,只在几块水泥地板下面挖空,自地上到地底的道路又扁又长,其余地方全部填充厚重石块,设置了厚重的夹层,以此掩人耳目。
“去你的,落在我手里还有心思想别的东西,懂不懂尊重人啊大蠢驴!”人偶拿着方刚刚的枪管砸了下暮微脑袋,地板上则反射出暮微抬手砸人偶的画面——逆位影像中人偶委屈地柔柔脑袋,实景中暮微平静站定,于是多方权衡之下,人偶妥协一般地“哎”了一声,一本正经地挺直了腰杆——站得比男人更比直。
“杀了我吧,杀了我,你也活不了。”那带有蛊惑意味的低语如恶魔呢喃,催化人心中的恐惧,让人精神失常,继而抱头痛哭——那些人都是这么说的!人偶如是想到。
哪知男人毫不识趣地撩起眼皮,定定注视着胡作非为的骷髅小人,“好玩吗?”
它下意识就要“嗯”,话到嘴边紧急刹车,“不是,你什么意思!你擅闯别人地盘还要向我兴师问罪?大臭虫就是大臭虫!真恶心!我呸!”
“或许,你认识木偶人吗?”暮微佯装放松戒备地把枪捏在手里转了两圈。
“我认识它们!那些臭狒狒就像从下水管道里爬出来的、不长脑子的驱虫!啊!讨厌讨厌讨厌!它们同我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骷髅人偶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正义,那群克隆羊实在该死该死该死!”
“是啊,”暮微毫无预兆抬眼,拇指一敲手枪柄,枪支瞬间归位,子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破地板,突破时空扭曲的封锁,击穿了影像中的木偶人。幻境碎裂的前一刹那,逆位中的暮微举起手枪,朝现实世界里趴在男人身上的“寄生虫”开了重重一枪。
“嘭——”
“啊——”它霎时发出凄厉惨叫,摇摇晃晃摔在地上,“不好玩!真的不好玩!你这个不捧场的臭西瓜!”
暂停的石阶顿时飞速向前,有势如破竹之势带领暮微穿过黑暗的矿洞,来到硕大的铁门前。暮微晃了晃手电灯光,有意退开两步对着紧锁的门再开一枪,忽而冷静下来。
骷髅人并未死透,伸着空有骨架的手掌攥住男人裤脚,空旷的嘴角朝两侧深深泛了泛。暮微半蹲下来,鞋底踩住鬼东西垂死挣扎的腿,“里面是我要找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呀。你是你,我是我,我怎么能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里地底四通八达,潜藏于地面之上的机关一定不止三个白色脚印,还有其他的,对不对?硕大一个地下工厂若只做了储物间实在可惜……还有别的东西在运作吧,嗯?”
“你想说什么?我去!痛死了!把你的猪蹄子给我拿开!”
暮微不动声色地放松了受伤的那条腿的上下肌肉,这样神经负担能有所减轻,他也好分出更多精力同这不讲理的玩意儿谈判,“嘘,我对你们见不得光的灰色产业链毫无兴趣,如果我心情好的话并不会向监察区举报这一切……我只要一样东西,你难道不知道吗?”
“怎么,如果眼前的大门不是你要找的东西,你还要从地底把通往地上的求生之路用你手中的炮弹筒炸开然后重新选择?那太好了,这样你就会碰触到更多机关然后‘嘭啪——’哈,炸成灰烬啦!”
“我不担心这些啊,”男人短促地笑了一声,“我记得地上骷髅人同海洋中的水母一样,都是枉死生物灵魂所化,不同的是,水母会随着时代变迁更新迭代,但人类怨灵若要寄生,需得扑在夭折小儿未火化前的尸骨上,百年难遇,因此每一代存活时间格外长。既然眼前没有我要找的东西,那咱们就坐在这里一起等死吧,看是骷髅物种先灭绝,还是我这个‘大臭虫’先灰飞烟灭。”
“你威胁不住我。我虽然寄生在小孩身上,但我智商未必很低——不过我喜欢你,你过来,离我近一点,我就告诉你。”
“怎么?你害怕?放心吧,我不耍诈,不然就咒我一辈子困在这冰冷的牢笼不得超生。”
于是暮微试探性地往前靠了两步。
“太远了太远了,靠,把你的猪蹄子拿下去!不然要我怎么说话!”
暮微拿出枪抵在鬼东西后脑,它口中叽咕一阵,倏然仰头拽下暮微面罩,嘻嘻哈哈地从暮微手肘以下钻了出去,两手顺势一抓墙壁作为借力,悠然自得地荡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临走时好心肠地帮这个一看脑子就不灵光的傻人类踹开铁门,又猴儿似的凭着灵巧的双手从狭小逼仄的下行通道中爬出去了。
“骷髅人不骗你,骷髅人是全天下最好的小怪物!”
伤口疼痛,恐惧散去,徒留下一身惊惶的温热,被穿堂风一吹,紧紧沾在皮肤外侧,触感粘腻。
很静,静得能听见他无休止的心跳声。他感到眼底似乎飘有老式电视机遭遇故障时满屏幕的雪花,除却瞳孔聚焦之处,其他地方都似失了真一般模糊。他呼气声很重,走路摇摇晃晃,经久不见阳光的面孔被汗水浸染。他抬手一抹,脸上蹭了更多血迹,像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
然后他抬起头,对上高悬于头顶的,一处泛着红光的针孔摄像头。
大门朝两侧退却,似有若无的“嘀嘀”声响起。暮微自然不会知道,就在他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蛟龙前一刹,工厂内外同时响起了规模浩大的警报声,声音之大能把死人叫醒,我手忙脚乱地站在原地,“我去,你别瞎叫了!”
【自救2.0无效,正在启用自毁模式。】
【哔——加载完毕,倒计时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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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见过火山喷发的模样,但倘若那有实体,大概就跟眼下一样吧——工厂以下地动山摇,震颤不已,某种更加强大的力量有如滚烫的岩浆蒸腾发酵,冒出热气腾腾的气泡,压强积蓄逐渐扩大、排山倒海之势没准在下一秒就降临人间,我的躯壳会被热浪卷起,瓦砾泥沙铺天盖地,一切都将毁于一旦。
倘若危险濒临,人性本能将在大脑占领一席之地,我该退出十米开外,我应该看看时间,严格遵循暮微下达的指令,开车、并走人。但我没有,我的内心出奇平静,越到危机关头,我跑火车的脑回路被无形之中砸了一锤子,变得规规矩矩平平稳稳。活到如今我从没这么有耐心,我屈起腿蹲下了,捡起四处平铺的细碎沙砾,捏在掌心捻了捻。
【倒计时3:00。】
【倒计时2:59。】
我一直在犹豫。
【倒计时2:55。】
晃动频率越来越快……不知这间地下工厂究竟向下蔓延了多少米,这阵势简直像从地核开始往外震。我攥紧了“蝎尾”,细细的针尖把手掌磨出丝丝缕缕的血迹,我全无感知。
……不行,我得做点什么。
这想法有如落在草坪上的一粒火种,顷刻间燃起了燎原星火。我勇敢地站了起来,蹙眉打量眼前高分贝的报警器。
倒计时屏幕板后方被暮微用子弹轰开了大窟窿,但屏幕上除却花花搭搭的纹路以外竟然完好无损仍能正常运行,如若是正常电子锁,一定用不着这么先进的保护措施,所以我想,那引人担惊受怕的自毁系统,是否潜藏于严丝合缝的密封空间之中?
“蝎尾”是上过悬赏榜的十大散落民间神器之一,奇就奇在它是非牛顿流体的翻版,遇软则硬,遇硬则软。只要有一处罅隙,细如牛毛的金针就能发挥用武之地。它尖端触及坚硬的保险外壳,竟似触到反弹装置一般横空一弯。我借此为着力点,看清一块藏于保险盖以下的螺丝凹坑,于是用弯折的另一端拧螺丝。
接连卸了两处螺丝,看清里面状况已不算困难——红黄蓝绿色电线乱七八糟地缠在一块,似乎有红光闪烁,但我一时半会找不到源头在那里。
我活动了下绷得发僵的手指,觉得喉咙发干。
我学不通物理,搞不懂交相错杂的电路图……就算我懂,也难以把书面上的东西运用到实际生活中,这让我感觉我很没用。倒计时紧迫,但到了危机关头我竟然要靠自己运气办事,这会害了他。
我瞥了眼时间——【倒计时1:05。】
时间走得漫长,我希望它能一下子跳到倒计时结束以结束我煎熬的心跳,又奢求能给他多一些的时间。冷风扑在我的脸上,干冷、发涩,若我年幼几岁,我该为自己的不知所措痛哭出声。
但此刻的我并没有,眼眶很干,流不出泪,大脑也钝钝的,为厚积薄发蓄势。
【倒计时0:45。】
【倒计时0:30。】
【倒计时0:15。】
悬在一旁的手指无征兆地抽了一下,似乎感知死神逼近了。
我的目光从那一排花花绿绿的电线里锁定了一根蓝色的——蓝色好啊,蓝色代表大海,蓝色代表幸福,蓝色是伤痛也是归宿,盈盈波涛在呼唤离源的孩子回家……
千钧一发的时分,大脑竟然无来由地浮现一段小曲,曲调阴间,不太符合大众审美,听起来怪压抑的。
“眨巴眨巴,长啊长啊——”
“地上海水乌泱泱,星星不说话。”
“我有一双小皮靴,请带我回家。”
“我有一束白牡丹,偷偷簪朵花。”
“轻轻落下一个吻,你带我回家。”
“你带我回家。”
“你带我回家——”
我被什么操纵了神智,无喜无悲,注视屏幕上时间显示记为【倒计时0:06。】
我似乎听见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和模糊的血肉,旧日喧嚷以及一切的一切……
然后我手指颤抖,挥起“蝎尾”朝蓝色电线剁去——
后一刹,熟悉的、沙哑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南池。”
我干涩的眼眶迟钝地掉出几滴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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