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夏夜
“她平时可是谁的话都不听。”
“而且你们有没有发现,她最近脾气也好了许多?”
张思乔看大家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便道:“快进屋排练,这可是咱们第一次演话剧。”
一群人喜笑颜开的走进院子。
那葡萄藤愈发的成熟,深绿色在枝蔓里快要溢出来似的。许久空中才吹来一阵细风,那藤上的叶子摆着脑袋享受这片刻凉意。
这是明德苑儿第一次演话剧,以前都是唱戏,再多也就是文明戏。
众人都没有经验。
她放下剧本,深呼了口气,走上台子,演出一副很悲痛的样子来说:“今日天气不好,落雨了罢?阿爹的病又要加重了。”
说罢,她闭上眼睛,想流下美美的一行泪,可却怎么挤也挤不出来,台后准备上场接话的人们只能干着急。
就在她阖眸酝酿感情之时,陈乔礼就悄然走到台下,背着手笑眯眯的瞧她。
流苏眼尖,悄声道:“喂,陈医生来了。”
“哪里?”
“就是那个能让张老板脾气收敛的厉害角色?”
张思乔紧闭眼眸,妄想挤出半滴眼泪,可无奈今日的心情太好,让她流泪实在是过于为难她了。
于是只得假意抹一把眼泪,睁眼就看了见陈乔礼,心中又惊又喜,竟倏然笑出来。
流苏无奈的扶额,赶紧上台接词。
陈乔礼则在台下装作严肃认真的样子小声说:“不许笑。”
她见他这样,就更想笑了。
众人见她脸都憋红了,其中一人抱怨:“她到底在干什么?”
“不知道,许是沉溺在爱情之中无法自拔罢。”
流苏上台拉着她的手,“大小姐,今日大人一早去上朝,现在都未归呢。”
这里本该大哭,可她此时却又哭又笑,“嗳呀!嗳呀!哈哈,这可……”说着,她还假惺惺的抹着脸颊。
他在台下再也憋不住,索性捂嘴笑起来。
后面的人也嘻嘻哈哈笑作一片。
流苏看她这拙劣的表演,不禁蹙眉愣在台上,大脑里一片空白,忽的忘记下一句词是什么。
好在后台的人精明,派了一个人把陈乔礼拉走。
陈乔礼在后台不解地问:“怎么了?”
“陈医生,你只要站在那里她就分神儿,你等我们排完再找她罢。”
“那好吧,影响你们了。”
“啊,没有没有。”
大家都十分客气的解释。
陈乔礼就在后台静静的看着她。
大家这才第一次近距离的观察这个传说中的陈医生,本以为是个很厉害又脾气很大的人物,如今一看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看起来脾气极好,十分温柔,尤其是看张老板的眼神,像极了春日里潺潺的泉水,像诗里说的——陌上温如玉,公子世无双。
看不到他时,她这才静下心来认真演戏。
直到日挂枝头时方才演完。
他从家拿了她的帕子,待她一下台就走上前给她拭汗,“累不累?”
“不累,你大中午的怎么来这里,医院没事儿吗?”
二人一面说,一面向后院天井处走去。
“中午休息,我来看你,顺道和你商量些事情。”
他们坐在交椅上后,她问“什么事儿啊还需要商量?”
“嗯……是这样,今日政府统计了从北方来南边儿的人数,咱们镇上的帐篷和旅店根本不够住,我想借你的明德苑儿一用。”
张思乔顿了顿,眉眼微微闪动了一下,慢悠悠的言语,“原是此事啊。”
接着她故意装作很不满意又为难的样子。
陈乔礼有些失望,眉间微蹙说“那我再想别的法子罢。”
她脸上和天气骤然转晴似的,笑了“既然你说,我岂能有不答应的道理?作为你的未婚妻,当然要支持陈医生的事业。”
“多谢张老板,不过谈不上事业。”
他人也笑,轻轻弹了下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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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再去医院时,发现桌上零零散散堆着一堆前些日子进来的针灸针和艾草包。
陈乔礼诧异的抬眼问“这怎么回事儿?怎么都堆我这里了?护士没有清洁吗?”
严照才解释“哦,这里中医科的主任和院长都说最近缺人手,护士都去忙更重要的事儿了,顾不上洗那些东西。”
马佐杰为他抱不平,“什么人啊都是,你才刚来没一个月,就给你上眼药呢。这点儿东西我就不信没人有空收拾。”
郭严生问道“怎么回事儿啊莫声?”
陈乔礼把那堆东西拨开,坐了,不紧不慢的说,“那日他找我,让我转个科室,我没同意。”
郭严生愤愤的,“你别和他一般见识,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你是来帮忙的,他还那样对你,要不说什么地方出什么人,小镇子上的人心眼也小,和针尖一样。”
陈乔礼哭笑不得,“你损人真有一套,和谁学的?”
“自学成才。”
他对整个办公室里的人摆摆手说“我都没生气呢,你们倒先气成这样,你们现在照照镜子,怕是自己都要被吓一跳。”
“你不生气?!好啊你陈乔礼。”郭严生转过头就和其余二人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说“要我说啊,咱们陈医生他就不应该当医生。”
“那应该当什么?”那二人异口同声。
“出家,当和尚,你们没发现他已经把世上一切喜怒哀乐都看开了吗?他多有天赋。”
那二人捏着下巴,蹙眉缓缓的点着头。
陈乔礼再也听不下去,把书往桌子上狠狠一放,话里有笑“我当和尚我老婆怎么办?”
众人啧声摇首。
“啧什么?”他问道。
那三人叹息着,都纷纷转回桌前,忙起自己的事情来。
他拿起一根针在手里撵着,想“既然你们不帮忙消毒,那我自己来。”
想罢,把那针放下,又找了块儿布子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开始写病案讨论。
直到七八点夜幕低垂时他才忙完,不过那三人习惯先走,现在这不大不小的家里就又剩他一个人了。拿上艾草包和裹了针灸针的布走出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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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比中午稍凉快些,他朝岸边望了望,她的船果然停在那里等着。
自从他来了乌镇,每日晚上都是她来接自己,也不知等多长时间,总之每次都是她先来,且都在同一个地方。
缓步走上船,坐下后问她“等了多久?我来晚了,不能看日落了。”
“不知道多久,我喜欢等你。日落嘛……无所谓。”她粲然一笑,摇摇头。
桌子上摆着两盒冰粉,还冒着凉气。
她一边划船一边道“刚买的,你先吃。”
“一起吃,你歇歇,吃完咱们换着划。”
说罢,他端起一盒举到她面前。
她浅笑着,搁下船桨,接过这盒冰粉,
“这么热的天,你成日那么忙,我怕你中暑了又吃不上冰的,特意晚买了会儿,你尝尝,里面有……葡萄干,椰果,芝麻,花生碎好多东西呢。”
他舀了一勺,尝了一口,“好吃。”
“你看,你和我在一起以后变化很多,你现在也开始吃甜的了。”
“好像还真是。”
她来了兴趣,凑近他,“而且,你话也多了,也常对我笑。”
他噗的一声笑了,一面吃一面看她。
“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她蹙眉问。
“我那是十分友好的笑,觉得你可爱,可别曲解我的意思。”
“这还差不多些。”说罢,她端起冰粉来靠在他肩上吃。
正吃着,一阵暖风吹过,她闻到了一股艾草的味道,是刺鼻的清苦味,于是问,“船上有艾草?”
“是,今日从医院拿的,还有针。针要拿酒精消毒,艾草包怕发霉要放到晒台。”
她坐起来问“这些东西不是医院管吗?”
“院长让我彻底从中医科调走去外科,我没答应,他肯定不满意了,我下午去的时候那些东西就堆了一桌子,严照才说是这里护士顾不上给我消毒。”
“这分明是针对你啊。”
“我知道,只不过面子上还要过得去,就没多说,索性我自己收拾,这些也没多大工作量,而且自己收拾也放心。”
她把手里的冰粉往桌子上一摔,抱手“凭什么你收拾?你可是医生!那些护士都是干什么吃的?我明天就替你报仇。”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镇子不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真和人家撕破脸咱们以后怎么办,多尴尬。”
“陈乔礼,你怎么,嗳呀我都替你着急!”
说罢,她又猛地靠在靠背上,船都左右晃动了一下。
他凑近她的脸,轻声说“你们怎么都如此生气?这种人多了去了,若是事事计较那还不得被气死?我还想开开心心的活着呢。”
她斜眼看他,“你心可真大。”
“我不生他的气,只因为我不在乎他,他是死是活说了什么话都与我无关,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
“什么?倒是说啊。”
他捏了捏她的脸解释“因为我又遇见你了啊,想不高兴都没法子。”
她在昏暗的光下看着他饱含笑意的眉眼,憋着笑,“你哄人真有一套。”
“什么话,哪有哄你?都是真心话。”
自证完毕,他拿起船桨开始划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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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重新在平静又蓝黑如墨的河面上缓缓移动起来,桨拍打水面发出有韵律的哗啦声,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中。
进了家,换上睡衣后,她在院里天井里搬了把木头櫈子,又把艾草包都放在大竹筐里,还拿了罐酒精一根一根的擦银针。
陈乔礼吃过饭,一进小院就看见她,便走上前说“你怎么在这里干活?连饭也不吃。”
她仰首,“我不饿,看见你包里的这些东西,就帮你干了呗。”说罢,又俯身整理地上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从客厅也拿了把板凳坐在她旁边。
刚拿起地上的艾草包,就被她急匆匆的一把夺走。
“我都说了我来,你不是复习什么外科的东西吗?我看床头有好几本书,你赶紧忙你的。”
“这东西也不少,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你不是不喜欢中药味儿吗?”
张思乔强忍刺鼻的味道,佯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现在还挺喜欢的,就和苦瓜一样,下火。”
他一脸不置信,“不可能。”
她为了证明一下,只好豁出命去似的拿起一个艾草包堵在鼻子前狠狠吸了口气。
凑近后那味道就更难闻了,酸苦又辛辣刺激着她的鼻腔,像炒辣椒时一般气味直辣眼睛。
陈乔礼看着她脸都绿了,心头一紧,拿过她手里的艾草包,“装什么啊,你喜不喜欢我还不清楚?你骗不了我。”
她转头看向他,又搓搓手装出一副委屈样子解释“我这不是怕耽误你学习……然后想着趁你吃饭我把这些都收拾好然后你一出来就能给你个惊喜。”
一口气说完,没个停顿,说完她便换了口气。
他扯了扯嘴角,又偏了偏头,温声说“吃饭去,给你热着呢。”
话音刚落,她一句话也没说就快步跑向厨房,打开蒸笼一看,里面的瓷盘子上放着四五块儿紫薯米糕。
端着盘子走进院子,边走边说“我在这吃。”
随后,人坐定,把那盘子放在腿上。
“这一股艾草味,你吃得进去?”
正问,她就拿起一块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得和要吐泡泡的金鱼似的。
她努力嚼了嚼但依旧模糊不清的说“一来是节省时间,吃完以后好和你一起干活,二来是陪你。嗳呀真难闻我要吃吐了。”
刚抱怨完,她又着急忙慌的塞了一大口。
看她狼吞虎咽,全然不顾形象的样子,还真可爱,看着,他便浅笑,偏头说“你别真吐了。”
她大快朵颐,囫囵吞枣,不即摇头。
突然安静下来,偶有知了和鸣蝉的声音。
他低头洗针,她抬头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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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过了不到五分钟,她就大声道“吃完了!厉害吗!”
陈乔礼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下,抬眼便看到她正揉着自己发酸的脸。
张思乔把盘子往地上一搁,免起袖子就和他一起洗银针,晾艾包。
他在眼波流转间微微一笑,开始打趣“我明年办一个吃饭大赛,比谁吃得快,你去参加罢,肯定第一名。”
“陈乔礼,我这是在帮你,你到好你笑话我。”
她虽抬头假意抱怨着,但手里的动作还是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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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镇的日子如世外桃源,他们就这样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不知不觉就到了九月中旬,但还是很湿热,没有一分秋高气爽的意思。
他去医院工作,有时培训有时带段家硕这个徒弟,准备着一大批难民和伤兵的到来。
她则在明德苑儿排戏或是写剧本,到了晚上,就在医院门口的岸边等他,然后一起回家。
回了家再一起吃饭,瞎聊些话题。
晚上睡觉时必须把门窗都关好,倒是没有贼一类,但是有比小贼更可怕的——蚊子。
张思乔本不喜欢蚊帐,觉得躺在里面憋闷无比,但脸上被蚊子咬了三个大包,连化妆都遮不住,只好无奈买了一个又厚又大的。
“你脸上的包,这么多日一点没见好。让你抹清凉油你也不听。”
每次看,他都要笑话她一番。
她也习惯了他这样说,于是被磨得没了脾气,翻了个身背对他,面墙睡下。
他在黑暗中,隐约能看到她正气得大喘气,于是又忍不住调侃“为什么蚊子只咬你一个人啊?而且还专门在你脸上咬?”
听了,她心里的火噌一下窜三尺高,想着,怎的偏偏火上浇油?
于是她闷声闷气说“再说就把你赶出去,把你踢到地上,让你带上你的被子去院子里睡。”
话音刚落,她就猛地把被子蒙在自己头上,又蜷了蜷身子。
他又拉了拉蚊帐,感叹“嗳……这还不到两个月,你就本性暴露了,想我刚见你的那几日,你多温柔?”
她好像没有听到这番话,被子蒙的头实在喘不上气,还被捂了一身汗,感觉脖子里粘得全是头发。
不得不把那被子掀开扔到脚下,“热死了,怎么秋天比夏天还热。”
“那把帘子拉开?”
“不行!”说着,她骤然挪到他枕头上,抓紧他的胳膊。
两个人快都贴一起了,他无奈说“咱们这样会更热的。”
“你给我拿药。”她还是不依不饶的抱住他胳膊命令。
“干什么的?治蚊子包?想都别想了,现在家里没有。”
“不可能,怎么能没有?你说你拿回来了啊。”她蹬了一下他的小腿,质问。
“你说你不涂,我又拿走了。”
“那你今晚把头露出去罢,你也被咬我就平衡了。”
他在这黑屋子中瞪大眼睛,“喂……张小姐,你简直不要太过分吧。
你欺负人要有个限度好不好?我好歹是你未婚夫啊,你心疼一下。”
还未说完,就仿佛看见她把头埋在自己臂弯里咯咯笑。
“好了好了,我大发慈悲,不欺负你。”
待她言罢,抚了抚她的额头,发现出了不少汗,便给她擦了擦,又搂在怀里睡下。
人在怀里倒是很老实,不打不闹的,没个三五分钟就睡着了。睡熟以后就更老实,喘息声均匀又沉重,头枕上他胳膊,脸紧紧贴住他前胸的衣服。
听着她的呼吸声,抚着她的头发,旋即他也困了,合眸睡去。
心静自然凉,睡着了似乎感受不到这令人烦躁不安的闷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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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又过了三个月,前线战事紧急,频频以失败告终,北平和东三省失陷被日军占领。
稍有钱的难民都去了国外或是城市,而来乌镇的都是村民或社会底层的人们。
他们拖家带口的挤上火车或轮船,甚至还有坐马车来的,一路上风尘仆仆,食不果腹。
在离乌镇十几里地的平原上驻扎了国民革命军的军营,远处便能看到黄绿色的一片。
士兵也时常走到镇上来吃饭,小镇上的外来人一下多起来。
张思乔也按着陈乔礼的嘱托,暂停了明德苑儿一切演出和排练事务,把内外院都扎好棉帐篷让人们按家户住进去。
还准备几口大锅和好多层的蒸笼给逃难来的人们做饭吃。
虽然不是排练或表演,但这样的日子似乎更累,且很考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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