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情书
“你看,别人都看你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拐卖良家少女的人贩子,你再叫几声我就要被抓进去了。”他调侃。
只见两个亲密无间的背影,时而拉手时而挽胳膊,还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哦?有你长得这么好看的人贩子?”
“你少笑话我了。”
“我说真的。”
“明日什么日子?”
“四月三号,你生日。”
“什么礼物?”
“不告你。”
“透露一下呗。”
“不透露。”
……
声音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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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住市里最大的一家公寓,是典型的对称苏式建筑。
一栋楼有十层,每户都有一个露天大阳台,阳台可以种些花草,甚至可以放下一颗小树。
张思乔则买了十好几盆吊兰花在阳台扶手上挂着。细长的枝蔓蜿蜒曲折,直落在楼下的阳台顶,远观就类似于绿色的瀑布或是门帘。
忙了一天,她一躺在床上就睡过去。
陈乔礼等她睡熟了才敢蹑手蹑脚的趴起来,打开台灯在卧室里的书桌上写东西。
笔尖在信纸上不断滑动,墨水缓缓在其上晕开。纸张被一个个工整的楷字填满,密密麻麻但整齐有序。一页又一页,纸张背面因下笔有些重还略起微凸。写完后,他又把纸整理好款款放在文件夹里,关上台灯。
“写什么?”
身后一个声音突然从耳边传来,在黑暗中有些幽幽的。
陈乔礼被吓了一跳,鸡皮疙瘩一地,赶忙把文件夹护好转头说:“啊,没什么,工作上的事情。”言罢,还故作镇定的一笑。
她凑近,眯了眯眼睛说:“确定?那为什么如此紧张?”
他身体往后倾了倾说:“骗你做什么?”
“拿来看看。”跟随这话一同落下的是她人伸到半空的一双手。
他推开那手,飞一样拿起文件夹朝卧室外跑去。
她则在后面追,但家里比较黑,根本看不清,正在客厅里四处找着着,陈乔礼就从一旁走回来,拉起她的手说:“走吧,回屋。”
“藏哪里了?为什么不让我看?”
“没藏哪里,里面都是药理,你又不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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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实在好奇,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
唰的把被子蒙在头上,脑海里咻的闪过许多念头……开始浮想联翩。
“到底是什么东西?还藏着掖着不让我看?生日礼物?不是大礼吗?怎么可能是几张纸?应该和我没关系。和我没关系又能和谁有关系呢……还要大半夜背着我写……,……,啊!不会是写给哪个小护士的罢,药铺子是有很多年纪轻轻的小护士……”
想到此处,又大喘着气,头脑一热的把被子一掀,狠狠砸到陈乔礼身上。
他刚浅浅睡去,就被砸醒了,心猜她一定是惦记方才的事,便假装不耐烦的口气道:“你干什么啊?”
从未听过陈乔礼有这种语气,竟然还敢这么同自己说话,愤然坐起来大声道:“还不耐烦了,背着我给谁写信!在一起没两年就敢这么和我说话了是不是。”
只见他依旧纹丝不动的背对自己躺着,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
“转过来!你今天怎么了?”
喊完,又朝他背狠狠踢了一脚。
被踢的那人一动不动,半晌,淡淡然的飘来一句,“君子动口不动手。”
为了逼问出真相,她觉得应该把他的罪行说得离谱再离谱。
“对于你这种表里不一的人渣,我就应该动手!你就是拆白党,专门骗小姑娘的!说吧,背着我骗了几个?我知道,你工作的那药铺子可是有很多小护士!你骗财还是骗色?信里写的什么腌臜又污秽不堪的东西?”
他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听,越听越气,但气着气着又笑了,终于起身,忍着笑说:“你怎么这样想我?你非要我说?”
她连连点头。
他又盘腿而坐解释:“里面很多东西,但不是现在看,你以后就知道了。”
“是吗?所以还是和我有关系……”
她抱起手来遐想,不停碎碎念,心里的气早已消解一大半,又觉得刚才实在太冲动,竟然还踢了他一脚。
正想着,自己的脚腕就被他拍了一下,于是把腿一缩,躲到床角问:“干什么?”
他把被子一拽轻声道:“你又污蔑我又打我的,这算是给我报仇了。”说罢,就又躺回去。
她努努嘴,似笑非笑的看他背影。揉揉酸困的眼睛,躺在床上,枕上满怀的疑惑,翻了个身就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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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拂晓,行在路上,九江正是人间四月天,和风习习,花雨纷纷。绿柳枝头啭黄鹂,杏花香里飞紫燕,大轿车马踏红尘,行走船舱浮碧水。
昨晚没睡好,剧院又不好请假,她只好和赶鸭子上架似的,拖着疲惫的的身体去了光明大剧院。
“嗳,黑眼圈这么重?”严小姐对她说道。
她走路就和梦游一样,看见严小姐才停步缓缓开口道:“早,今日几时有排练?”说着,就深深的打了个哈欠,打完眼圈还红红的。
“你怎么了?这样的状态可是不许排练。”严小姐哭笑不得道。
“啊?”她醒了半分。
娄烨正化妆,放下手里东西走过来说:“状态不好是不允许上台的,就是排练也不行,你还是趴着睡会儿罢。”
一听睡觉二子,就又连打好几个打哈欠走向休息室。
连自己也诧异,应该实在太困了,趴在桌子上也能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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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乔礼习惯一进门就和黄老问早,今日老爷子精神好,便打趣说:“你每天早上准时问好,怎么搞得像请安似的。”
他浅笑道:“其实,还是有事要请教的。”
老人坐在木头椅子上,拿起蒲扇轻轻扇了几下问:“什么事?”
“和平公寓,现下怎么不在了?”他弯腰问道。
老人一直皱眉思索,脸上的褶皱都快挤在一起了。
就在陈乔礼以为没戏之时,黄老终于开口说:“啊想起来了,和平公寓,几年前拆了,现在变成饭店了。”
“饭店?什么饭店?”
“普什么……普行?”
“普行?”他蹙眉问道。
“啊,不对,是普星!”黄老一拍掌说道。
仔细回想,好像真的在哪里听说过,便又说:“是原来鸿宾路上的那家和平公寓变成普星饭店对吗?”
“对,就是那家。”
话音刚落,陈乔礼霍然起身道谢后又同掌柜告假,朝柳荫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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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铺距鸿宾路不远,左右不过隔一条街,疾步走去很快就到了普星饭店门口,玻璃门擦得反光,亮到能清楚的看全自己。
推门而入径步走到前台问:“这里收信件吗?”
“什么信件?”那人一脸不解的问。
“听说这里几年前是和平公寓,你看这封信,上面的收件人就是和平公寓。”一面说,还一面把信拿出来给那人看。
那人仔细盯着信封,又说:“不知道,我们这里不收。您再去别处看看罢。”
他又把信放回口袋里,思考着这收信人一定是以前在和平公寓住过的人,就算公寓物业还在,也不可能轻易把住户信息给自己,更何况那公寓早已不复存在。
如此一来,找那个人根本是海里捞针,毫无头绪。
“请叫你们的经理出来,谢谢。”他还是不想轻易放弃。
那人有些惊惶,以为是自己彼时说错了什么话,陈乔礼看他这样子便笑着解释:“你不要误会,我就是问一些事情。”
等饭店经理被叫来后,二人就去了办公室里。
他在沙发上坐定,扫了眼经理别在身上的名片说:“顾先生。我想问您一些事情。”
“哦好,请问先生贵姓?”
“免贵姓陈。”
“什么问题,陈先生尽管问。”
“咱们饭店以前是和平公寓,这个您知道吗?”
“知道。”
“那据您所知……现在的员工有没有以前在和平公寓物业工作的人呢?”
顾先生把手撑在腿上细细回想,后又说:“好像还真有,但人我已经记不清了。您稍等,我去拿名单来。”
陈乔礼点头答应。
等了片刻后,顾先生拿了个姓名簿,放在桌子上摊开说:“全在这里了,不过我得仔细看看。”
“好。”说着,他也跟着顾先生浏览名单。
在众多名字中,有几个似曾相识,他指着那几个名字蹙眉说:“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吗?那您要找的人可是那几个中的一个?”
“这也是别人拜托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找谁,只是把信寄出去。”
“寄信?”顾先生好像想起点什么。
“对。”
顾先生头略微扬起,眯着眼睛思考,慢慢开口说:“嗳,好像还真有个人收信,不过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陈乔礼霎时有了希望,便笑:“就是很多年前的信。”
“那陈先生把信交给我罢,我要是哪天碰上就给了他。”
“嗳,麻烦你了。”一面说,一面把信拿出来交给这个顾先生。
完成了郭磬蕤交的任务心里轻松不少,和顾先生道别后就向剧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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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姐!有东西送到剧院门口,指名说是给你的。”
张思乔正趴在桌子上酣睡,猛地被惊醒后起身说:“怎么了?”
“有东西在门口,我们怕被别人拿走就搬进来了,在外面。”说罢,这丫头还指了指房门外地上的一个大纸箱。
她愣了少顷,依然缓缓应着走出门去看。
纸箱子上还有一个牛皮纸文件夹,和昨天晚上的那个很像。
骤然间就想到了陈乔礼。
于是睡意全无,手忙脚乱的把那文件夹打开,里面足足三页大信纸,上面写着:
聘书:
江苏省南京市陈乔礼,今凭日月星辰为媒,天地保亲,见年二十五岁,于民国二十年倾慕张小姐,见年二十五岁,缔亲。备到纳聘物若干。自聘定后,择日成亲,惟愿相守一生。(注:不必回聘)
看到此处,她笑了一下,又往后看。
聘礼:西式婚纱、钻戒。
俯身打开箱子,果真是白色的婚纱,上面还浮着一个精致的红盒子,里面应该是戒指。不过这只是一页纸,后面还有:
致张小姐的情书:
初见张小姐,是我刚满十八岁时,在药铺台子下欣赏你唱戏。
当时小雨纷纷,窸窸窣窣,许多人都渐渐走了,于是这落雨的院子里只剩你我二人。
我用折扇挡那雨和飘散空中的雾霭,在第一排坐着,离张小姐那样近。
但当时你哭了,许是眼泪氤氲着,根本不理睬我,不看我一眼。
我当时私以为,你是傲气冲天之人。
不过奈何你唱得太好,我根本不舍得走。
张小姐风姿秀丽,宛如秋水潋芙蓉,恰似海棠笼晓日,碎玉皓齿,音韵悠扬,腔音板正。
张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有胆识有勇气拿剑指向日本人,这是让我永远佩服的,故陈某人一定要救。
中国同胞不能死在日本人手里。
我也非常主观的认为世上再无第二个张小姐,没有旁人可以与张小姐媲美。
张小姐于饭店再同我遇见时,艳艳润润,袅袅婷婷。
不施粉黛,体态轻盈,懒御铅华,生就天资秀丽。眼含一弯秋水,眉弯两道青山,身着淡蓝旗袍,我实在骇然。
张小姐为我祈福,但上面写错了名字,我当时为护你自尊,并未拆穿。第一次有人为我写祈愿条,真新奇,真高兴。
张小姐同意去我的明德苑,自此明德苑就来了陈某人以为真正唱得好的。
张小姐在陈某人梦里出现。
张小姐陪陈某人悬壶济世。
张小姐拉着陈某人的手在坪上走。
张小姐住进了陈府。
张小姐在陈某人最困难时不离不弃,很会鼓励人,还说要一直陪着我。
如果不是你陪着,我或许真的会做什么傻事。毕竟我那时极幼稚,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打击,且极不成熟,像个小娃娃。
张小姐答应嫁给我了,无奈父母不同意,污蔑你是克我的命,我不信,可别人信。
为此和父母大吵一通,烧了戏服头面,和张小姐跪在地上争取,还是不行。故要和你私奔。
张小姐选了个初雪的日子,却和我说不与我走。你为了成全我,牺牲你自己的幸福。
你像哄孩子一样劝我不要冲动,还保佑我平安一辈子,还给我新买的耳罩和手套——很暖和。刚追几步,你就消失在黑暗中。
以为张小姐意外身亡,陈某人也要死。如果不是我父母逼你走,你怎么会死?奈何没有死成,病了两月。
张小姐没有死,还活着,于船上,于五年后遇见。我高兴的哭了。
张小姐更好看了。
张小姐终于成为我的未婚妻。
张小姐独自来桐乡找我,受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我对不起张小姐。
张小姐和我来了九江。
我们民国二十年相识,也于同年相爱,如今是民国二十六年,算来已经七年了。
时间真快,咱们都老大不小了。
张小姐跟我受了很多苦,我亏欠张小姐很多,不只一个婚礼那样简单,但你说你不要什么别的,只要婚书,这怎么行?
我要自私的为张小姐做决定,只因咱们在九江无父无母,无朋无友,请不上什么人,故在教堂举办仪式。
当然,张小姐要的婚书我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就在庐山上读婚书,让天地的世间万物作证人罢。
张小姐若是嫁于我后,并不属于我,你不属于任何人,你永远都属于你自己。
信到最后,再说些抒情话(只因我从未给你写过情书,真是个不合格的恋人。):只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落花几许,只挼一片赏;万世浮华,只为得一人心。
陈某人浅薄,只觉世间最美的,是看你对镜扫峨嵋的样子,是你挥袖唱戏的样子,是你对我嫣然一笑的样子,故张小姐的一颦一笑,我都镌刻心底。
彩礼:变卖陈府和所有药铺换来的全部大洋,一律交于张小姐,请收好。
陈某人不收张小姐的嫁妆。
(看到此处,请张小姐抬头。)
倏忽间抬首,就看见他笑盈盈的站在自己面前。
眼泪悄然从面颊划过,泪珠一大颗一大颗如脱线的珍珠,浸湿嘴唇。
但自己却毫不知情,只觉嘴巴里一股咸味儿,思绪还全然沉浸在他的信里。
蒙蒙的望着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跟定在那里一样,双腿无法挪动。
他人穿着黑色呢子大衣,敞着怀,双手斜斜的插进大衣口袋里,袖口搓着,露出半截清晰凌厉的腕骨。
“我的文笔怎么样?应该还勉强看得过去。”他走近了些,笑着,看她。
她终于感到脸上凉凉的,也不深究,只用手背随便抹了抹眼泪,吸吸鼻子,仰头对上他那灼灼的目光。
好久,喉咙里发了声,“你的文笔?”
也不知为何问。
“不说那些没用的,你就说什么时候结婚?”他把话题拽回来,弯腰俯身。
只见对面那个姑娘嘴咧着,可眼睛里还泛着泪光,有些傻乎乎的笑,半天才说:“下个礼拜罢,我准备准备。”
把手一背,假意对她抱怨:“太晚了,我等不急。”
“那,那,那这周末。”
她开始无措的妥协,眼神躲闪。
此刻,在她身边,仿佛有个戏谑笑着的小魂儿,在耳边清吹“太晚了,太晚了~张思乔~害羞了?不敢看他?略略略~”
她敛黛,伸手打空气,驱赶小魂儿。
“太晚了,我等不急。”他眯眼,又离她近了几寸。
没料到,他倒先说。
“这礼拜五。”她又妥协一步。
小魂儿又飘回来,“不敢看?不敢看?太晚了太晚了~亲他亲他~”
她又伸手打空气。
看她胡乱挥手,他蹙眉,又是笑,手搭在她人头上,“明日。”
祈使句,不容推辞。
她瞠目结舌的大声道:“啊?我还没做好思想准备!”
“我早就做好了。”
说着,他右手提起箱子,左手把她搂在怀里向前走。
一面走一面说:“我就说你明日结婚,已经替你告假了,教堂早就订好了。”
“你是不是早有预谋?那还装模作样的问我?怪不得今日她们没让我排练呢……”
他的计谋得逞,脸上浮出笑容,看来算计什么都不如算计自己老婆来的高兴。
她仰首望着他问:“那咱们现在去哪里?”
“当然是回家啊,在婚书上签名字。你一定要看看咱们的婚书,是绢制的,上面的誓词都是我编的。”
走出剧院时,人们还不停的望那两个人,好看的女人边笑边哭,感觉悲喜交加,那个长得也好看的男人则一直含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感情这样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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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她在他的名字旁写下——张思乔。后面还盖着刻有自己名字的章。
这应该也是他提早算计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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