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林山眼中浮现受伤的神情,悻悻然道:
“我知道自己没有达到你的预期。但我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尽了最大的努力,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我问心无愧。”
蔡珍珍沉默地看了他一阵,又道:“除了闵建龙以外,举报信里提到的其它中层,超过一半没有遭到处罚。关于这一点,你又有什么解释?”
“我们是要解决问题,不是要搞自杀式的大清洗。”齐林山道,“一次性干掉那么多中层,好几个还是关键岗位,工厂会乱套,搞不好直接瘫痪!别说公司正常经营会受影响了,到时候周小敏那样的一线员工不也要受到波及吗?所以我的策略是抓大放小,徐徐图之:第一波先干掉一批情节严重的,剩下的以后再慢慢清算。我保证会让所有做错事的人付出代价,只不过不是现在。”
对他在这一点上的说辞,蔡珍珍并没有异议,便轻轻“嗯”了一声。齐林山明显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
“我知道,你一心想要铲奸除恶、声张正义,于公于私我都跟你一条战线。但我跟你不同的地方在于,我是公司掌舵人,要对所有员工和股东负责,我需要权衡的因素太多,不得不有选择地运用一些策略和手段。过程中我会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也会留下一些遗憾……但请你相信,我真的已经拼尽全力了。”
蔡珍珍内心挣扎,半晌后又道:“那周小敏她们受到欺骗、侮辱和伤害的事,就绝口不提了吗?关于整件事情的通告,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她们,就好像她们不存在一样,更不用说表彰她们的勇敢和正义了……受害者彻底隐身,加害者逍遥法外,这难道就是你所谓的达成目的吗?”
齐林山摇摇头,道:“这是跟受害员工沟通之后的决定。你站在她们的角度想一想:光是在举报信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就已经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了,谁会愿意看到自己被人诱骗、被人侵犯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呢?到时不止所有同事会知道,甚至连她们的家人、朋友都会知道,对她们难道不是严重的二次伤害吗?”
蔡珍珍大感震惊。她的确忽略了受害者可能有的种种顾虑,她过于地以己度人,却忘了每个人都是不同的……然而,面对齐林山这一整套说辞,她始终无法全盘接受,就像胃里吞进一块石头。
齐林山接着说道:“我已经安排下去,人力部门私下会一一跟她们沟通,除了给予经济补偿之外,还会提供心理援助,帮助她们走出阴影。对这些女孩来说,在经历了灰暗和痛苦之后,如何重建生活才是更重要的事。你觉得呢?”
蔡珍珍不发一言,齐林山想了想,接着说道:“关于这一点,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疑议。如果遇到类似事件的人是你,我想你大概会斗争到底,宁可灼伤自己。所以你未必能理解其它人的保守。我建议,你不妨找周小敏或其他女性朋友聊聊,听听她们的心声。”
蔡珍珍沉默良久,道:“看起来你的做法确实没什么可指摘的,我没法责备你,可我也说服不了自己,去接受这是一套完美的解决方案……我始终觉得,我们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在给自己想要的世界投票。当我遇到两难的抉择时,我会问自己:蔡珍珍,哪一个才是你想要生活的世界呢?”
她思忖片刻,道:“我也不知道如果换作自己处在你的位置上,有那么多人的利弊和情感要去权衡,我是否会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我不想生活在一个施害者逃脱制裁,受害者反倒要被羞耻感困住,不敢揭露真相却要配合掩盖罪恶的世界。我也不想生活在一个真相向圆滑妥协、正义让位于利益的世界,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
齐林山肃然,良久后道:“你的观念我很尊重,并且发自内心敬佩,但你真的太过理想化了……你的这套主张,充其量只能用来约束自己,不具有任何的可迁移性。尤其当你的决定不只影响自己,而是要对很多人负责的时候,你必须允许很多事情有灰度。”
他顿了顿,诚恳地说:“我不奢望你能百分百认同我,但我希望,你能试着站在我的角度,理解和包容我的选择。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不要因为我在这件事上的表现没有达到你的预期,影响我们的关系……”
蔡珍珍久久不语,齐林山率先打破沉默:
“今晚有空吗?我跟徐立之约了吃饭,你要一起吗?”
蔡珍珍哪有心情跟他吃饭?她不由得皱起眉头,道:“不了,我晚上约了人。”说完,她从沙发上起身:“我先出去了。”
蔡珍珍心事重重地走出写字楼时,秦峰就在不远处等着。
上车以后,她接到时晓月的电话,说洋洋忽然发烧,她必须去医院陪儿子。于是,三个人的晚餐转眼变成两个人的。
蔡珍珍郁郁寡欢,食不知味。在秦峰的追问下,没忍住将自己的困惑向他说了。
“秦峰,你觉得是我太过理想化,或者太过吹毛求疵吗?”她问,“如果是你面对这样的难题,你会怎么处理呢?”
秦峰沉吟片刻,道:“针对这件事的处理,我觉得可以划分为三个部分:一是惩罚施害者,二是保护受害者,三是维护公司利益。从保护受害者、维护公司利益的角度,我认为齐林山的做法没有问题,他做了应该做的。至于惩罚施害者这个部分,很显然,他是出于某些考虑,从轻发落了。”
“没错!”蔡珍珍道,“他说过,他母亲非常关注这件事,给了他很多压力。另外我也听说,那个厂长跟他们家沾亲带故的……大概就是因为这层关系,他们要不遗余力地包庇他。”
“嗯,应该是有这方面考量,除此之外,也是为了公司利益着想。”秦峰道,“厂长带头侵害女员工,这件事一旦曝光,对公司声誉影响太大了。”
蔡珍珍也想到这一层,道:“我也觉得。所以他给厂长安了别的罪名,而且在官方通告当中对真相只字不提,就是为了避免引发公关危机。甚至包括他安抚受害者,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她们将事情闹大。说实话,我不是不能理解他的选择,我只是不甘心……我怀疑,有时候我们舍弃对真相和正义的追求,做出看上去合情合理的选择,又或者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所谓的’灰度’存在……这样做真的会让这个世界越来越好吗?”
秦峰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但我认为你提了一个好问题,一个值得所有人思考的问题。而且我觉得,这个世界需要齐林山那样的人,更需要你这样的人。”
“那如果是你呢?”蔡珍珍问道,“如果你处在齐林山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秦峰思索了一会儿,道:“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但是,在这件事情里还存在一个关键的变量。”
“变量?”
“对。”秦峰注视着她,笃定地说,“你就是那个变量。如果你要求我必须从严处置,决不姑息,而我答应了你,那我一定会那样做,哪怕付出再大代价。”
今夜,蔡珍珍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却被手机吵醒。
拿起来一看,是徐立之的来电。
“珍珍,你能不能来我家一趟?”徐立之在电话里说,“他喝多了,吵着要见你。”
蔡珍珍有些踌躇。她不想见齐林山,更不想在徐立之面前与齐林山上演什么爱情戏码。
“太晚了,我已经休息了。”她平静地说,“你让他也好好休息吧。”
徐立之沉默片刻,道:“我第一次见他难过成这样,心里实在放不下。你来一趟吧,拜托了……”
蔡珍珍进了门,浓郁的酒精味扑鼻而来,她不由得皱起眉头。
“抱歉,这么晚还让你跑一趟。”徐立之身上也带着酒气,但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神志清醒。
大山子在脚边欢快地绕着圈圈。蔡珍珍一边换鞋,一边道:“应该道歉的是他……人呢?”
徐立之往旁边让开两步,蔡珍珍便看到了躺在沙发上的男人,还有两个酒瓶,躺在他身旁的地毯上。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正要发话,猛地听到沙发上的人打了个酒嗝,随即嚷嚷道:“徐立之……徐立之!”
大山子飞快地奔向沙发。徐立之回头,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我在。”
“蔡珍珍……”齐林山大着舌头,含含糊糊地说着,“蔡珍珍……她……她来了没有……啊?”
徐立之没有回答他,转头对蔡珍珍道:“我知道他做了些让你失望的事,但人无完人,他的本性是善良的,对你更是一片真心。请你不要放弃他,试着给他一些时间,让他成长起来,好吗?”
蔡珍珍感到讶异。徐立之的话透着一股子违和感,完全不像他平时的风格,一时之间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讷讷道:“我知道了。”
沙发上的人再次嚷嚷起来:“徐立之!徐立之……你打电话给她……叫她来……”说着竟然开始低声抽泣,“你叫她来啊……唔唔……她是不是不肯来啊……唔……她那么狠心……”
“听到了吗,一晚上就这么鬼哭狼嚎的。”徐立之恢复了几分平时的懒散感,边往沙发走,边道,“我受不了了,你赶紧把他带回家吧。”
蔡珍珍跟随他的脚步,来到沙发旁。只见齐林山闭着眼睛,双颊潮红,嘴里哼哼唧唧,声音一吸一顿,俨然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徐立之坐到地毯上,拍了拍他的胸:“人已经到了,你别哭啦,我都替你丢人!”
齐林山声音一滞,蓦地睁开眼。片刻后,视线锁定蔡珍珍的脸,顿时激动得失了语。
徐立之起身,默默走进卧室,还把门关了。
蔡珍珍犹豫着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对齐林山道:“起来,我带你回家。”
眼皮子底下的男人顶着一双红肿的眼,摇摇晃晃地坐起身,嘴巴抿得紧紧的,仿佛徐立之的警告凑了效。
在徐立之的地盘,蔡珍珍觉得两人最好连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要说,免得扰人清静。她沉默地看着他,伸出左手。
齐林山用右手抓住她的左手,顺势站起身来,忽然一个趔趄,再次跌回沙发上,连累蔡珍珍也被带得扑倒在他身上。
就这么一眨眼功夫,齐林山双手跟钳子似的,把她牢牢地锁住了。蔡珍珍被拢在酒气和热气里,顿时又羞又恼,一边使劲捶他,一边压低声音斥道:“你放开!”
齐林山却不管不顾,把她锁得更紧了。挣扎间,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大得叫人心惊,蔡珍珍生怕被卧室里的人听到了动静,于是停下动作,静止在他怀里。
她不动,齐林山便也不动,固执而安静地搂着她。
忽然,与她相贴的身躯颤抖起来,旋即头顶传来压抑的啜泣声。蔡珍珍屏住呼吸,更加不敢惊扰了他。良久后,她以为他睡着了,却听到他喃喃道: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她奋力抬起头,在极近的距离看到一双泪光闪烁的眼,睫毛忽颤忽颤,看起来脆弱又无助。她压抑住心中震动,冷淡地说道:“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齐林山泪眼汪汪地看着她,乞求道:“我的世界不能没有你……你不要走,好吗?”
“我知道了。”蔡珍珍皱眉,“我们回去再说,行吗?”
蔡珍珍醒来时,感觉自己被一只八爪鱼缠住了。
昨夜,她搀扶齐林山回到家,出了一身汗才将人安顿到床上。齐林山泪眼婆娑,抓着她的手不放,直到她再三保证“今晚不走了”才松开。之后,她给他擦脸,伺候他喝水,督促他脱了外衣再睡,还要制止他几次三番借酒行凶,累得就算齐林山同意放她走也走不了了。
照顾他是一回事,原谅他却是另一回事。她还没有想清楚到底要不要与他彻底划清界限:两人之间的鸿沟大到她无法心安理得地继续与他交往,可是一想到曾经无比亲密的两个人将要成为陌路人,心就闷闷地痛。
说到底,她还是贪心的。
忽然,她身子一僵:放在她上腹的大手正缓缓向上游移。
她怒,猛地扬手,“啪”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连带自己的胸也被震痛了。
脑后传来一声抽气。接着,那只手越挫越勇,竟敢顶风作案!气得他用指甲在那手背上狠狠抠了一把。
“啊!”齐林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反射性地将手抽走了。蔡珍珍就趁这片刻功夫,猛地起身脱离他的桎梏,扭头骂道:“你个混蛋!”
齐林山的眼睛还有些红肿,额前的头发软趴趴地耷拉在眼皮上,这使他看起来有些弱小无辜。但蔡珍珍很清楚,这只是假象。
齐林山从床上坐起,声音沙哑:“昨晚谢谢你啊……我喝醉了,多亏有你照顾我。”
蔡珍珍怎么不知道他这是故意在转移话题,加上示弱装可怜?但她也不想一大早就跟人吵架,便说道:“既然你清醒了,那我走了。”
“别走!”齐林山急切道,“你昨晚不是答应了不离开我吗?”
“我没有说过那种话。”蔡珍珍不留情面地说,“再说了,你昨晚不是喝醉了吗,怎么记得清楚?难道你是装醉?”
齐林山嘴角抽搐,片刻后道:“我虽然喝醉了,但是记得一些碎片……你确实说了……”
“我不想跟你吵架,所以请你不要再胡说八道,否则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说完,她霸气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从齐林山家离开之后,蔡珍珍拿出手机,准备问问时晓月她家洋洋怎么样了,却意外地看到徐立之发来的微信。很长一段:
“珍珍,生命中能够遇到你,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我很庆幸,我们的友谊从中学一直持续到了今天,我看着你走出大山,成长为一个精神自由、内心富足的姑娘,并且始终用你的善良与勇气感染着身边的人,我为你感到骄傲!我也深深认同你说的:我们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在给自己想要的世界投票。请你继续坚持自己的信念,不要因为任何人的质疑而动摇!同时我也恳请你:再给齐林山一些时间,陪伴他成长,帮助他找回本心,成为一个真正有能力拥有快乐和幸福的人。现在,我也要去给自己想要的世界投票啦。因为一些原因,我暂时还不太方便透露更多,但总有一天我会当面告诉你的。接下来我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北京,齐林山还有大山子就拜托你照顾啦!等我回来哟!”
她翻来覆去地读了三四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给徐立之拨去电话,却只听到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顿时心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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