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周三人类学导论的课后,心怡请她去clubbing。期末的田野报告正要截止。
clubbing的预热是摄入酒精。她们常去的一家开在教堂旁边的拉美风格酒馆,老板是墨西哥裔。
一墙之隔,圣母和小天使静静地看着她。
“你做的什么观察?”关心怡问。
“其实我想观察酒馆,观察陌生人如何flirting,从陌生到熟悉。我想人们**大概有固定的流程,恋爱也是一套重复使用的模版。”章又青回想着上课教授说的论文要求:“不过这有些违反学术伦理。我还是观察咖啡厅、教学楼、广场之类的公共场合比较妥当。你知道,酒精会让人不清醒——喝酒的人并不能完全对自己负责。”
“好吧。所以你做的是什么题目?”心怡耸了耸肩,喝了口帕洛玛(1),补充道:“但人在恋爱中也不清醒。恋爱的人也开车。”
“嗯,我写了冰淇淋店里的人情关系。你知道,Gelato店里总有试吃项目,店员会给你一个小木勺,先尝尝不同口味。于是你先后试了黑芒果、西番莲、抹茶、巧克力…”
“哇,我从来不敢试很多。店员殷切的目光会让我骑虎难下。”心怡说。
“没错。等你试完口味,就算一开始踏进店的时候并不想买冰淇淋,也不好拒绝了。”章又青意味深长地说:“人们总是因为贪求别人让渡的一点利益而付出更多。”
帕洛玛是心怡最喜欢的鸡尾酒,在龙舌兰的基础上加入了葡萄柚苏打水和柠檬汁。
她们喝酒的爱好很相似。章又青也喜欢酸甜的口感,选了混合青柠檬和甘蔗酒的卡普利亚(2)。
等夹杂着兴奋,晕乎乎的感觉上来后,她们乘电车去市中心的Club。章又青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很烫,关心怡倒是如常。
“你喝酒会上脸诶。”心怡说。
澳洲的生活很贫瘠,无非去峡谷徒步、攀岩健身,喝咖啡和喝酒。热烈烈的阳光融化了人们从事复杂工作的精巧技艺,澳洲人的身体和心灵都像整天抱着树干大睡的考拉一样简单。到六月,寒风萧索,人彻底变身倦怠的考拉。
墨尔本Club的音乐品味都一般。正值Doja Cat的新专辑发布,每家Club都在重复放着paint the town red。关心怡戴黑色鸭舌帽,穿灰色卫衣,浅绿的发尾像在演阿黛尔的生活,一进去就被女生牵走跳舞。关心怡回头向她做了个鬼脸,像一尾鱼一样滑溜溜地游进舞池。
李明安就是这时进入章又青的视线。李明安是一个身量纤细适中的亚洲男生,并不过分瘦,离高大威武也很有一段距离,在人人健身成哥斯拉的澳洲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不动声色地挨到章又青面前,低声道:“刚刚有人想摸你。”
李明安帮她挡住了。
章又青厌恶地皱了皱眉,向他道谢。章又青瘦削的身材很Skinny,留着整齐的齐刘海与黑色长发,穿着合身的白毛衣与黑色灯芯绒长裙。她心知她并不符合澳洲人的主流审美,也不属于穿着亮片裙和高跟鞋、挑染着金发的亚裔女孩一类,沾上的主要是yellow fever。
李明安有一头黑色的卷发,穿黑色的高领毛衣。章又青起先以为他是韩国人。经过林敬一役,章又青觉得高大的男生多少有点暴力的倾向。和李明安相处使她觉得安全。
虽然留学生经常说在海外华人最爱骗华人,同胞最不可信。章又青记得学校里有传闻说,一个留学生号称可以代缴学费,后来那人卷走了一大笔钱,不知所踪。但她听到李明安的中文后还是松了口气。
章又青打量着李明安,其实他们在外表上蛮相衬,在Club里像两个古典的僵尸。
“嗨,我叫李明安。你也在这边读书吗?”
“我是Fay,交换生,只来一学期。”章又青胡乱挪用了课上听过的人名。
“噢,你是交换生。”他沉思了一下:“Fayfay,你学艺术吗?”
“我学历史。”
“我学法律,修艺术史的双学位。”李明安的眼睛亮了一下。
“你是Local吗?”章又青问。
“嗯,算是。我中学来这边读男校,已经来墨尔本——八年了。”
李明安和她同岁,在莫那什大学读三年级。
Club的音乐震耳欲聋,讲话要紧贴着对方的耳朵。一整晚他们都在一起,贴着耳朵说话。
零点的钟声敲响,舞池里的人纷纷将双手高举过头顶,兴奋地欢呼着。李明安微笑地向章又青摊开手,请她跳舞。章又青下意识别开脸去,瞥见他摊开的右手上戴着银色的素戒,与她戴的很相似。关心怡已经不见踪影,喧嚣的人群使她感到一瞬孤寂,让她想起北京冰封的雪天。
章又青最终还是把手搭上李明安的手心。
他们随着音乐摇晃着,像酒杯里液体,在空气里失去形状。嘈杂的乐声和酒精的迷幻作用下,李明安轻轻地亲了她的脸颊,蜻蜓点水式地一触即分,抬头不好意思地望她的眼睛,又慌忙低头。
章又青戳了他一下,两眼对视,章又青的思绪渐渐飘回湖边的松树下,把卡带倒到撞进十八岁眼睛里的,天桥上血红的残阳。人们总想听异国罗曼蒂克的故事,但她和李明安或许只是照面的关系,就像图书馆里的许多人,像水相逢在水中。等她回国,或者只需等她离开这间Club,他们就会失散。也许李明安也只是章又青的想象,平行世界的他们未曾相逢。
章又青想起从前和林敬在一起,他喝酒后只和朋友们谈天说地,将她晾在一旁。
她想起林敬说人文是于社会无用的学科。
她努力回想,第一次与林敬接吻时的感受。
她仿佛看见她的心被取出来,泡在酒精里,一下又一下有力地跳动着。
随后他们互相交换了Instagram,微信和住址。李明安社交媒体的头像都是一个潦草的简笔画,黑色的背景上趴着一只耷拉着脑袋的小狗。章又青留心给他分了组,得知他们住在相反的方向,李明安住在郊区。
天亮了,黑夜打烊。他们在Club门口告别。等待关心怡时,章又青和李明安静默无言。墨尔本六月清晨的冷风吹得他们有点瑟缩。离开Club五光十色的灯光后,李明安取出一副黑框眼镜。戴眼镜的李明安看着很小,有点像高中生,眼睛黑白分明。晨光熹微中,章又青发现李明安的鼻梁至脸颊两侧有细小的雀斑,像贝果上撒的芝士碎。
“你今天晚上开心吗?”李明安问。
“还不错。”章又青说。早晨温度很低,说出来的话在空中都凝结成白雾。她搓了搓手。
“我很开心。认识你的感觉很好。”李明安望着她的眼睛:“下周还见面吗?”
章又青定定地看着他。
“下周再说吧。”章又青说。
(1)Paloma,墨西哥鸡尾酒。
(2)Capirinha Mojito,巴西甘蔗酒,基酒是卡莎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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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apter7 酒精与咖啡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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