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风越跨出峰顶，穿出五色云雾，人已经站在偏僻岸边的老柳树下，圆月即将沉入天际，在天地之间只余一层若有若无的浅浅流光。
白衣少年独自站在莲湖边，垂在颊边的乌发被夜风轻轻拂起，白衣胜雪，清冷如霜，身后是无尽夜空，漫天星光。
此情此景，如梦如幻，是天地间最美的画。
少年清瘦的身体突然颤栗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淡樱色的双唇，渐渐褪去颜色，甚至比面色还要苍白。
但下一个瞬间，他就稳住了身体，双手负在身后，重新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颤栗，只是幻象。
但从身体里的三百六十处灵窍传出的疼痛，却不是幻觉，每一处窍穴都像在烙铁上灼烧，但除了苍白的唇色外，少年外表已看不出任何异样。
秋墨白飘然而至，绯色衣裙在风中翻飞，如蔷薇花绽放在夜色里。
牧风越：“师姑，五色神莲已经拿到。”
秋墨白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只蹙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牧风越身体灵窍中的异样，也许能瞒过别人，但怎么可能瞒得过她。
她可是毒医仙的师妹。
秋墨白眉毛一挑，脸上隐现怒意：“我既答允师兄，自会护你周全，你非要强行将修为提至九境，破开此方天道，亲自取五色神莲，怎么，你是信不过师姑我？”
牧风越淡淡一笑：“师父和师姑爱护之心，越自是感激，但我自己的路，终究还是要我自己去走，我想要的东西，也终究只能我亲手去拿，如此，才不辜负师父对越的再造之恩。”
秋墨白无奈：“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次强行将修为提至九境，你就要受一次灵窍重塑之苦，何必呢？何苦呢？”
牧风越：“知其不可而为之，是我的道。”
秋墨白一怔，随即扬眉大笑：“好，好，师兄宁可失去一身修为，也要给你重塑灵窍，他果然没有看走眼，他有你这么一个徒弟，此生必然无憾，你的道，很好，我很喜欢。”
牧风越淡淡一笑：“师姑谬赞了，眼下倒是有一件事，要请师姑相助。”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拇指肚大小的玉瓶，拿下塞子，取出一颗墨绿色药丸，药丸比黄豆略大一些，圆溜溜如颗墨玉珠，表面隐隐有光泽闪动。
秋墨白面色微变：“碧落丹？你为何不回坐忘观静修，这次只需三十六天，就可炁盈灵窍，碧落丹虽能助你快速充盈灵窍，但药效消散之时的十二个时辰，你可就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牧风越：“岭下镇藏龙卧虎，隐在暗处的那些势力，都会因这次五色神莲一事，蠢蠢欲动，我没有三十六天……”
秋墨白打断他的话：“我说过了，我会护你周全。”
牧风越平静道：“师姑也有师姑要做的事情。现在，有劳师姑替我护法。”
说完，他把碧落丹往空中一弹，自己盘膝坐下，闭目调息，瞬间入定。
秋墨白气极反笑：“你这是笃定，我不会把你扔这里，弃之不顾吗？”
她恨恨一甩袖子，真想一走了之，但最终却只能跳上柳树最大的树杈上，倚着树身坐下，裙摆垂落在下方，随风轻摇。
她神识蔓延开去，方圆数里内的风吹草动，顿时了然于心。
化解碧绿丹药力，需要一炷香时间，但在这一炷香里，牧风越五感尽闭，人如泥雕木塑，此时别说来个修士，就算来个小孩子，只需要一块石头，一把小刀，又或者一截绳子，就能要了他的命。
秋墨白当然不能让牧风越出意外，倒不是怕师兄打骂自己，只是怕师兄会因此悲痛到一命呜呼。
师兄的命，在秋墨白心里，重要性排在第二位。
第一位，那当然是她自己了。
碧落丹在牧风越头顶上方旋转，散发着幽幽流光，宛如一颗星子。牧风越闭目入定后，星子骤然碎裂开来，化为三百六十颗小星子，绕着牧风越飞舞。
少年白衣胜雪，盘坐在莲湖边、柳树下，身周环绕着三百六十颗墨绿色细碎星子，宛如神祇降临凡间。
三百六十颗星子，突然收拢包裹住少年身体，随即化作墨绿光点，透过衣服，渗入身体，落入三百六十处灵窍中。
像被烙铁灼烧的灵窍，此时仿佛又被野兽撕咬。
少年身上的衣衫，突然无风自动，随即被汗水浸透，但他的神情却无比平静，除了微微颤栗的双唇，看不出任何异样。
秋墨白默默移开目光，仿佛有些不忍。
她在医修一道，已入宗师境，自然知道碧落丹药效发挥时，带给身体的极致痛苦，可以说能令人生不如死。
但对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生不如死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秋墨白无声叹息。
就在七年前，这个少年还不叫牧风越，他有最显赫的出身，还是千年难遇的符修种子，是这天下最耀眼的孩子。
可是一夕之间，他从天上云跌落成地上泥，受尽折磨后被扔进了装满天煞蝎的地牢，身体内三百六十处灵窍被蝎毒尽毁，面容和身体被蝎子噬咬到血肉模糊。
若不是出手之人，要留他一条命，好看着他余生都像一滩任人践踏的烂泥，少年根本就没机会离开地牢，更不会有机会向毒医仙传出求救讯息。
当毒医仙赶到，看见八岁男孩奄奄一息的模样，生平第一次落了泪。
没有时间去追查幕后凶手，毒医仙匆匆带走孩子，伤情每拖延一天，施治就要难上数倍。
从此世上再没了那个惊才绝艳的符修种子。
对毒医仙来说，救活孩子，甚至给他重塑面容和伤残的身体都不难，最难的是，那被蝎毒毁坏了的灵窍，让他从此与修行无缘，只能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毒医仙发誓，一定要找到办法，恢复孩子的灵窍，让他有朝一日，依旧能成为惊才绝艳的符修。
人身有三百六十处灵窍，但凡人神识太过微弱，察觉不到这些灵窍。
修士凝聚神识，感应到炁后，引炁入体，方能觉知灵窍所在，引炁灌注灵窍，一窍炁满，方能继续灌注下一个灵窍。
七十二处灵窍炁满后，方可迈入二境。
二境只需三十六窍炁满，可入三境，依此类推，等炁满最后三十六窍后，九境大圆满，天地之炁同身体三百六十处灵窍之炁沟通往复，所谓天人合一。
据说人身还应有最后五窍，号称天人之窍，若能炁满，可登天成神。
但这五窍实在是太过于虚无缥缈，只被当成传说而已。
毒医仙殚精竭虑，另辟蹊径，竟然用毕生修为，硬生生引炁注入孩子身体，以炁重塑三百六十处灵窍。
如果把孩子身体比做一座屋子，被蝎毒毁了的三百六十处灵窍，就相当于把这屋子凿了三百六十个大窟窿，从此这屋子不仅漏风漏雨，还可能随时倒塌破碎。
毒医仙的做法，就相当于用三百六十块琉璃填补了这些窟窿，房子不仅没有倒塌，反而一下子富丽堂皇起来，从破屋子变成奢华豪宅。
男孩子也因炁满三百六十窍，修为直接晋为九境，但这个九境，却并不是真正的九境，而是假九境。
因此有两个隐患，其一就是强行揠苗助长，身体到了二十岁，生机就会骤然衰竭。
其二，真正的九境修为，灵窍之炁和天地之炁已成一体，循环不绝，随时调用，随时补充。
但牧风越一旦使出九境修为，窍中之炁挥霍一空，却无法立刻引来天地之炁充盈灵窍，就如填补三百六十处大窟窿的琉璃被抽掉，豪宅变破屋，破屋还漏风漏雨，摇摇欲坠。
此时他就只能靠神识之力，引炁入体，一点点重新充盈灵窍，方能让破屋重新变豪宅。
他在十二岁那年，第一次使出九境修为，耗尽灵窍中的炁，足足花了九九八十一天，才重新引炁充盈三百六十处灵窍。
第二次使出九境修为后，用了八八六十四天，重新引炁充盈三百六十处灵窍。
神识之强，让毒医仙和秋墨白都为之惊叹。
……
这次莲池小天地，他是第四次使用九境修为，只需三十六天就可重新引炁充盈三百六十处灵窍。
每一次从九境跌落，再重新攀回九境的过程，也是磨砺神识的过程，神识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强大。
而且在这个过程中，男孩子竟然激发了医修天赋，成了符医双修，这实在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毒药仙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归结自己的修为给他重塑灵窍的缘故。
从此世上多了一个叫牧风越的医修。
玉瓶里的碧落丹，进入身体后，会如“炁”般瞬间充盈灵窍，强行把要散架的房屋撑住，等有时间再引炁入体，重新充盈灵窍。
一炷香过后，牧风越睁开眼睛，眸如星辰，唇如淡樱，又是那个欺爽赛雪的清冷少年。他向秋墨白告辞，准备回坐忘观。
“如今已经拿到五色神莲，凑齐了最后一味药，尽快炼出九转紫金丹，才能彻底消除身体隐患，这是最重要之事，别的事，都先放一放。”秋墨白叮嘱道。
牧风越点头答应，赶回坐忘观，在屋中坐下片刻后，就听见外面声响，季临一行人到了。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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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天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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