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派中不过走了没几步,路痴的相榆就迷路了。
幸运的是,她发现不远处有个人。
剑宗春光正好,林木青翠,树上的叶子娇嫩欲滴,稀碎的阳光正巧落在那人身上,相榆在略有刺眼的阳光中看清那人腰间的晶莹剔透的铃铛——
以及,那人挺年轻,岁数不大,估计是门派新入门的弟子。
他一身青绿色的衣袂,衣袂上绣着剑宗独有的云纹,腰很细,腰间的铃铛下垂着一串流苏,鸦黑的发丝只是随意的扎起,看起来有些没精打采的,似乎是早上还没睡醒,亦或者是早上匆匆忙忙才出门的。
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那少年突然侧过头,露出茶绿色的眸,很好看,相榆第一次见到绿色眼睛的人,只是这份绿色并不张扬,更像是初春中夹带着细雨的微风。
他余光好似扫过相榆,不骄不躁,安安静静,没几秒蹙着眉看着相榆问道。
“你是何人?”
四周只有她和少年,确定了对方是和自己说话后,相榆一副长者的语气莞尔道,“我嘛,自然是你师姐。”
少年安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眸子瞥了眼相榆,没说话。
这年头小弟子可能都有点骨气,不爱叫师姐,相榆也并不在意,问道,“你也迷路了?”
对方没回答,但显而易见的,算是默认了。
“门派那么大迷路也挺正常的。”
相榆安慰道,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多一点还是安慰少年多一点。
少年全程都挺安安静静地跟在相榆身后两米开外。
“你可知道宗门近来发生的事?”
两人之间太过安静,相榆便想着从这位迷路的小弟子口中问些什么。
没有应答。
相榆奇怪的停下步伐,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年。
别的不说,近一些看,这位小弟子长得很正,只是看着有些无精打采。
“你可,知道商竹药?”
说起商竹药,他作为最年轻的长老这身世也是有够传奇。
十岁那年,破格被天算子收为徒弟,成为他众多弟子里最小的一个,有传闻说他是天算子和一魔族生下的孩子,但天算子失踪多年,谁也不知道这传闻是真是假。
天算子将自己身上的清心铃,这陪伴他多年的神器,在商竹药十岁拜师大典那天,当着众人的面给商竹药戴上。
当时引起轩然大波,天算子座下的三弟子高声不服,当即就跳出来说天算子偏心,并大打出手,只是还没碰到商竹药的衣襟就被天算子扔了出去。
商竹药也没有辜负天算子的期望,成为三界之中年轻一辈的翘楚,十八岁修为破金丹,如今二十一岁已是化神大圆满。
相榆想了想,问道,那人摇摇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想说的,相榆便只好自顾自往下道,“听说掌门要他去教导自己最小的弟子。”
意外的,这位安静了很久看着有点拽的弟子总算开口了,“没有的事。”
相榆有些纳闷,“你又不是当事人如何知道?”
他又不开口了。
高冷的模样倒也是让人没办法。
“你要去哪里?”相榆对这里的路也不熟,两个人也不一定负负得正,不如早点问清人家的目的地。
“师……掌门那里。”他掀起眼皮有些嫌弃的看了眼相榆。
这不巧了,相榆正巧从师父那里走回来,“我认得路,我带你去。”
不料对方拧着眉,不解的问道,“你不也迷路了?”
恍若在说,你一个迷路的人真得能认路。
相榆笑了,“自然,你师姐我可厉害着呢!”
少年面无表情:……你最好是。
—
相榆没骗人,带着少年果然找到了路。
只是听到小果唤的一句,“小师叔。”
相榆顿时觉得脑子要炸开了。
哈?
再细看一眼少年。
额角刘海被风微微吹起,鼻峰流畅,皮肤如冷玉般。
站在春光当中,却比春光要明媚上三分。
菩萨面的小师叔,倒也确实。
只是相榆怎么敢把他当成比自己小的弟子——
还让他喊自己师姐。
哈哈,相榆在心里干笑了两声。
不过,心里只是一时心虚。
见对方好像不太愿意搭理自己,相榆只好庆幸对方看起来不太记仇。
当晚,掌门扔了块玉牌给相榆,神清气爽地朝自己这位小徒弟嘱托,“这是逍遥峰的令牌,阿榆,你这段时间可要好好跟着你小师叔学习学习。”
给相榆一种你是全村的希望的既视感。
见相榆脸上好像感动得要哭了,掌门不由得轻笑道,“阿尧的剑术我可以是很放心的,好好学,仙门大比给你师父我争个脸面回来!”
实际上是害怕得要哭的了相榆:……你放心了,我就死心了。
休整几天,实际上是相榆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后才敢拿上玉牌,走路去往逍遥峰。
相榆才刚来,对于御剑确实还不是得心应手,以防万一摔地上,相榆还是采用最原始的走路。
因为身上佩戴着特制的玉牌,不费吹灰之力,相榆轻松通过峰上的禁制。
逍遥峰是所有山峰中最为偏远的一座,不过商竹药性子冷淡,峰上只有几个弟子平常会来打扫。
踏上逍遥峰,眼前的景色从绿衣盎然转向一片白雪,寒风刺骨,相榆赶忙运起灵力让自己全身温暖过来。
纵然有灵力护体,但依旧挡不住寒气,相榆总算看到了雪中的楼阁。
“叩叩!”
没有人应答,相榆直接推开大门走了进去,楼阁内冰雪盖天,花圃里的花盖上一层白雪,湖面被冻上一层冰,鹅毛大雪不断落在相榆的发顶,风吹卷珠帘,她望见少年撑着油纸伞站在台阶之上看向自己。
他一身蓝色的裘衣,白玉的皮肤多了几分苍白,蓝白色的发带被风吹过,缠绕着他的发丝。
他眼中翻涌的情绪在看见旁人的那一刻被压抑下去,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
相榆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小师叔好。”
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我没瞎,进来吧。”
相榆也只是一瞬间的不自然,见商竹药没有半分要和自己计较的意思,心里也渐渐释怀,也是一般修仙文里的正道男主都是很有胸怀的,怎么会因为一个小乌龙和自己计较呢。
于是乖巧地跟在商竹药后面走进了温暖的房间。
“小师叔,你这山峰也太冷了吧。”相榆随口吐槽了句。
少年颇为意外地看了眼眼前的少女,脸上的笑意一点也不深藏,只是这个笑看着一点也不真切,“哦?是吗?”
他皮笑肉不笑的扔下了两个字,“师姐。”
相榆:……别说,这两个字真挺让人心跳加速的。指的是快要死的时候的心跳加速。
逍遥峰,
“三日后,我们要前往蓬莱参加仙剑大会。”
生不如死的被商竹药公报私仇的七日过去了,相榆颤颤巍巍的扶着酸软的腰帮商竹药推开门,随后自觉走到一旁站定。
每天练剑五个时辰,没练到指标就不给饭吃,相榆只能说,这小师叔不仅心眼小记仇而且缺德!太缺德了!
哪有人让一个不过十七岁的小姑娘体锻的,每天峰上跑到峰下跑五圈。听着不多,可谁来告诉相榆,这个峰一跑就有一千米啊。
少年不紧不慢地阐述道, “蓬莱是著名的三大仙都之一,其余的两处,分别是瀛洲和方丈。
作为三大仙都是游离于四国外的仙岛,多年才现一次世。”
而仙门大比是四年才有一次的胜会,此次声势之大连魔界都广为流传。
商竹药嘱咐的话语让相榆疑惑问道,“此次仙门大比前往的只有我和小师叔吗?”
男子步子一顿,掩去眼中的幽深,假装玩笑般好整以暇的反问:“你还想有谁?”
“那会不会不太好。”倒是她不乐意起来了。
商竹药抬头,问道。
“如何不好?”
人少难道不是方便了这位恋爱脑的小师侄出去寻欢作乐?倒也是真得有几分好奇的,他看向相榆。
小姑娘揪着自己的衣裙,一副少女作态的娇羞,圆溜溜的眼睛给商竹药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万一遇上了歹人,小师叔双拳难敌四手,我被人掳走了可就不好了。”
商竹药一顿。
“你是块金子吗?”
潜台词:人人都要来抢你。
相榆:……可恶,他说什么大实话!
“万一呢!”相榆坚定的语气,仿佛下一秒就可以立地成佛。
“那便让那歹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以解你心头之恨,如此可好?”
少年沐浴在春光中,三十七度的嘴却可以说出如此冰冷无情的话。
这般轻描淡写的口吻让相榆脑后一凉,想起门派内商竹药的传闻。
上上一个挑衅侮辱小师叔的人,被他扔入五魔塔后,出来时就只有半口气了。
上一个去偷小师叔腰间的铃铛的人,上厕所没有厕纸,出门被狗叼走鞋子,御剑飞行时,剑到处乱飞,撞了三十多次树,都给对方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一句话,男主,惹不起。
相榆打了个哈哈,摸着脑袋,乖巧笑道,“啊对对对,你说得都对,小师叔都对!”
相榆内心: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商竹药也只是随口一逗,见对方吓得半死的样子,顿时索然无趣。
反正,她只要不死就好,至于其他的,他也不想管。
出发的前一天,夜半有人敲相榆的房门。
相榆正在学习基础的灵力运用,听到敲门声,疑惑的前去开门。
“……师妹近来可好?”
相榆不记得眼前的人,不过喊自己师妹,应当是自己的师兄,“好多了,谢谢师兄关心。”
对方狐疑的看了眼相榆,随后捂心脏着颇为伤心地开口,“之前都唤我二哥的,怎么如今连声二师兄都不愿意唤了?”
二师兄!
相榆想起来了,那位后来策反,杀得全剑宗只剩个名字的二师兄。
此刻的他正一脸人畜无害的看向相榆,“怎么今日师兄脸上有东西吗?”
相榆笑了笑,“没有,只是二师兄那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相榆的内心:我的天我的天,他不会要对我出手吧!
想到后来许瑾背叛门派,为虎作伥的举动,相榆就有担忧此刻许瑾便已经有了司马昭之心。
“你明日要去蓬莱,我给你送点东西。”
相榆:嗯嗯,这东西我肯定一个都不会用的。
“这些都是上好的药材,你身体刚刚康复,理应多加修养,既然要前往蓬莱那药也是要喝的。我把要求写下来了,你记得按时服药。”
一时相榆也辨认不出到底是好心还是虚情。
其实在许瑾没有背叛师门之前,师兄妹几人关系很好,特别是两人对待苏榆这个小师妹可是好到了骨子里去的。
相榆收过许瑾递过来的药,还是真心道, “ 谢谢,二师兄。”
“好了。”许瑾伸出手下意识的想要摸相榆的头,却意识到眼前的少女已经不再是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便克制的收回手,轻轻道,“晚安。”
直到破晓,相榆才入睡,被人拉醒的时候还睡眼惺忪的,她迷迷糊糊的叠了被子,拎上前日准备好的行囊走到了剑宗门口的集合处。
看到自己的身影,不少认识苏榆的人凑了过来。
可问题是这些上前套近乎的人,相榆一个都不认识。
不过好歹是相家大小姐,这种众人上前的大场面她还是见过的。
想来,相榆当年在各种宴会上三进三出,立于不败之地,如今,她相信这些弟子不会比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们难哄。
“修行慢?”
“来,师兄,我为你打通任督二脉。”
相榆看着颤抖的对方不觉得有些纳闷,“师兄,那么紧张干什么?”
对方颤颤巍巍的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边抽噎边提醒,“师妹莫不是忘了,上一次被你按摩过的云师兄,如今三月过去还在床上躺着呢……”
相榆:这……不至于吧。
“阿榆,听说你这几日在小师叔旁,我好羡慕你哦!”
听到女弟子羡慕的话语,相榆想起了自己每天苦逼的生活,算了,还是不要打碎人家美好的滤镜了,秉持着微笑点头嗯原则的相榆很快在女弟子中如鱼得水,和女弟子们打好了关系。
这次出行,除了自己这个掌门的小弟子外,还有玉聆仙子的关门弟子沈玄和三长老的关门弟子王廉以及内门弟子五人,外门弟子三人一同前往。
商竹药是这次的带队。
一行人坐上飞舟,一同踏上了前往蓬莱的路。
在临走前,掌门还特意叫走商竹药交代了一番,只是,好像自从掌门那里出来,自己现在这位小师叔的神色就很凝重。
房间里,商竹药盯着手心的清心铃,思绪远去。
十岁那年,旁人说,那天大雨,普陀寺山下,天算子本该一走了之,不知为何,突然折返,而在破旧的寺庙中,商竹药等待着死亡降临。
狂风大作,雷声在他耳畔渐远,不太真切,他全身上下如同被灌了铅,沉重而又无力,山寺外的桃花凋零枝头。
雨点打在小池塘里荡开层层涟漪,一叶小舟身不由己在这小小的池塘之中即将被淹没。
这时,门被人推开,一双手拂开迷雾,画面逐渐清晰,乌云依旧密布,可雨丝却变得细长,天街小雨润如酥,有着润泽天下的慈悲。
小舟没有沉没,最终他来到了剑宗,成为天下谁人不识的天算子的徒弟。
当时的商竹药被人挑断经脉,天算子寻尽天下灵药,为小弟子重塑经脉。
后来,正月初三,晴。
商竹药站上高台,洗去一身铅华,少年初绽锋芒,马尾被师门的师姐们梳的乖巧,她一圈圈绕上青白色的发带,如同齿轮转动。
她问,“阿尧喜欢什么颜色的发带?”
红色张扬的,他不喜欢。
白色素雅过分的,他也不喜欢。
唯有这青色带白的发带入了他的眼,他轻轻一指,这发带竟也陪他走过十余年的岁月。
十年,他从一无是处的废人到他人眼中已是化神期的天之骄子。
世人说他有天赋,可只有他知道。
那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把把被练废的剑。
正如天算子算了一辈子,也无法参透的命数。
商竹药也不知自己的命运何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他懂,可是纵然如此他也不得不让自己变强,让自己可以早日承担起那份自己的责任。
那日离别,掌门握住他的手,低声嘱托道,“要是我哪日没了,阿尧别难过,师兄命数快尽,只是觉得你还年少,本该驰骋天下好不快活,而非被困在剑宗掌门之位上。”
“你可有悔?”
少年抬眸,浅茶色的眸子荡开微光,话语笃定坚决,
“不悔。”
掌门释然的笑了,松开了紧握的手,“好!这天下,是你们的天下了。”
不知为何,掌门想起初见商竹药的时候,他还没有自己的肩膀高。
那时的他眉眼还稚嫩,却也隐隐能看出将来的风华,跟个小猫一样,见谁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掌门的脾气最好,也和他熟的最快。
认识了后才明白,这个少年受过的苦不少,虽然刀子嘴但是豆腐心。看谁都不服气,可却又可以平等的对待每一个人。
他心中有天下,有大道,可是不为大道而去假慈悲,他的道,是自己的道。
他心中澄澈,看得出人间险恶,却又不被这些所玷污。
他像风自由,又像云朵般柔软。
当时掌门就想这样的一个人,好像只要出身在富贵人家,那必定是个天之骄子,不愁吃喝,不惧强权,可以凭借自己去获得一切想要的。
而不是,被禁锢在一方天地之中。
师父,这真的是你希望的吗?
让阿尧一辈子活在懵懂之中,不让他去接触当年的真相。
可是,你恐怕也不知道,我让他去蓬莱了,你与她初见的地方。
既然是你们故事的开始,那就让阿尧为那段故事去结尾吧。
至少,徒弟觉得,他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
而不是无亲无故的活在世上,做我们想要的那个商竹药。
掌门跪坐在祠堂前,猛得一咳嗽,咳出了一大口血。
二师兄赶忙上前,将掌门扶起。
“师父!”
掌门拍了拍二弟子的手,安慰道,“我没事,阿瑾,扶我回去吧。”
许瑾垂下眼睫,敛去眼中情绪,白色的发带被风吹起,他轻轻应答道,“好。”
小剧场:
第一次见面,相榆:我?自然是你师姐。
再次见面,商竹药:师姐。
相榆那姿态像是快给商竹药磕一个了。
相榆掩住嘴:别,你年纪比我大,喊我这一声我怕折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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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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