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公文，是已故柳东知县范弘所书。”袁敬道。
沈璧成讶然，“既然是柳东县公文，那便应该由浔阳郡内的驿站负责，又为何是从大人这里发出？”
袁敬将那封信笺递过，“二位一看便知。”
沈璧成接过来，先递给苏潋意。
苏潋意抬眸看他一眼，接过信笺来展开。
“信是范兄走官驿送来的，没两天，就有一队商队进城，带给我一个木匣，我打开一看，竟是封盖了柳东县衙官印的公文，我知道范兄可能遇到难处了，才用这种方法向我求援。当天，我就把公文封印好，以我的名义送去了驿站，挂得是八百里加急的急脚递。”
袁敬面上有难言的悲痛之色，“后来没过半月，我就听说了范兄过世的消息。消息里说，他是带领衙役修泄洪渠时，不慎跌进水里淹死了，我只当是意外，现在想来，那应当也不是意外。”
范弘今岁四月才被授了柳东县知事，五月到任柳东知县，不到三个月就出了意外。
苏潋意看完信笺，将信递给沈璧成，道，“在范大人之前，已有四名知县接连出了意外，到任时间最久的，也不过五个月而已。”
袁敬有些意外，“这位姑娘知道得倒是比我还清楚。”
苏潋意道，“我在大理寺供职，官员出事，案卷都会进大理寺文库，我恰好阅过柳东县的案卷。”
他二人对话间，沈璧成已看完信笺，眼里带上一抹忧色。
信笺中，范弘只写了一些两人一同在豫珪书院读书时的旧事，谈起当年一同参加科考的几位学子如今的官运，乍看起来只是在抒发自己不得志的郁气，但行文间却用了藏头露尾的写法，告诉袁敬「柳东恐有谋反之祸」。
“我读懂了他的意思，不敢耽搁，连夜将公文送了出去，谁料公文竟然失窃了。”袁敬想起自己少时和范弘同窗的情谊，眼眶不禁酸涩起来，用袖摆蹭了蹭眼角。
“我与范兄自十二岁上就在豫珪书院读书，后来一同中了三甲进士，外放到东阳郡下的县里为官。范兄为人正直，有时也不懂得变通，辗转几次调任，都是在「知县给事」上，不曾升迁过。早几年，我承蒙皇恩，任西陵郡郡守，本想替他递个话，把他调过来做个郡监，可他不肯，说知县更能体察民情，能为百姓做更多事……”
袁敬说到这里，已是语声哽咽。
苏潋意宽慰了他几句，就和沈璧成退出了郡守府。
上了马车，她才觉得肚里有些空。现在离天黑约莫还有两个时辰，如若他们快些赶路，还能在天黑前赶到下一站棠岭驿去，不必在外面耽搁一夜，不仅节省时间，在银钱上也能省下一些。
她这般想着，就没有开口，暗自忍耐下来。
马车果然动了，只是速度不快，在青石砖道上拐了个弯，径自向着东边而去。
苏潋意在车里闭目养神，一边思索着范弘那封信里藏着的信息，等街边热闹的叫卖声传来，她推开窗扇向外看，才发现他们并没有踏上去浔阳郡的官道，而是停在了一家酒楼前。
片刻后，车厢门前的竹帘被掀开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一个食盒，沈璧成的声音隔着帘子，听着有些远，却依旧温润。
“西陵郡的特色，请典正尝一尝吧。”
苏潋意接过食盒，“知县不吃么？”
沈璧成道，“请典正先用。”
苏潋意便笑了，打开食盒，见里面是荷叶包着的切好的熏鸡肉和四五个躺在油纸上的糯米饭团，便说，“不如大人将车赶到官道前，我们一同用完再赶路，正好我想到一些事情想同大人说一说。”
沈璧成本想婉拒苏潋意一同用饭的提议，但听她说有事情要说，便点头道，“也好，我也有些事情要同典正商议。”
马车停在尚阳道前一棵榕树下，苏潋意只拿了一个红豆饭团和几片熏鸡肉，就把食盒推出去。
隔着竹帘，她听沈璧成问，“典正想说什么？”
苏潋意说道，“袁大人的公文发得是八百里加急的急脚递，照理说，不会有人比急脚递更快。但截杀驿卒窃取公文的指令却比官府急脚递更快到达。凶手不贪恋钱物，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窃取公文。”
大楚王朝在前朝的驿站制度上做了不少完善，如今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公文从岭南出发，只需二十四日便可传递入京，但若问是否有比急脚递更快的传递方式，也并非没有，只是那是镇守一方的节度使的特权，要启用它，所耗费的人、物、财力非一般地方官府可以承受。
沈璧成也想到了这一点，他隔着竹帘对苏潋意说道，“我忧心的正是此处，浔阳郡是赣州节度使军营所在地，柳东县又离节度使营十分接近，我担心……”
他话锋一转，“出发前，我去吏部尚书章呈大人府上，想请他收回对姑娘的调任，但章大人没有同意。柳东前几任知县皆死于非命，此行必定万分凶险，我虽不知大理寺为何要派姑娘随我前往，但我还是想劝姑娘。我这里还有一些银钱，可为姑娘请一位护卫，护送姑娘回京。”
竹帘后面，苏潋意许久没有说话。
她手里的五色糯米饭只剩最后一颗红豆，孤零零一颗赤色小豆躺在手心，苏潋意看了半晌，开口道，“我是朝廷派任的典正，自当要做好分内之事。如若知道危险就避开，那么柳东之乱何时能平呢？”
沈璧成话音有些急，“登科取第的学子无数，实在不需要姑娘为此犯险。”
苏潋意一时没有回话，片刻后，她道，“知县无需再劝，启程吧。”
她这般说，沈璧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调转马车，驶入了尚阳道。
行至半途，许是吃多了糯米饭，明心肚子开始作痛。苏潋意听到外面动静，便让明心进车厢休息。
明心抱着箱笼蹭进来，在角落里坐了，缩在那里捂着肚子不吭气。
苏潋意觉得有些好笑，“你坐进来些，门口有风透进来，仔细肚子更疼了。”
明心嚅嗫道，“公子叫我小心些，不许唐突了姑娘。”
苏潋意笑得更开心，“你家公子叫我姑娘便罢了，你这个小毛孩也叫我姑娘？”
她笑起来比路边盛放的木棉花还要明媚，明心一时看呆了，木愣愣地问，“那，那我应该叫什么？”
苏潋意歪头想了想，“我既是你家大人的典正，那便叫我苏典正吧。”
明心听话点头，“苏典正。”
苏潋意笑眯眯看他，“你是你家公子的书僮吗？”
明心把胸膛挺了挺，“是。”
苏潋意笑意更盛，“别人家的书僮，都是要背箱笼抱书箱的，你这么小，能做得了什么，怕是还需要你家公子照顾吧？”
明心涨红了脸，“谁说的？我可以照顾公子的，前几日公子病了，就是我照顾的。”
苏潋意眨眨眼，“哦？你家公子如何病了？”
明心心说，当然是拒婚公主被皇上杖罚了，但他不能说，低头抠手指，“反正我是能照顾公子的。”
苏潋意凑近了他些，问，“放榜后，你家公子可入过宫？”
明心点头，“入过。”
他疑惑地看着苏潋意，“你怎么知道？”
苏潋意侧身靠着厢壁，推开窗扇向外看了看，官道两旁全是茂密的植木，不时有草本清香飘进来，让她想起那日从宣华门上，一眼瞧见的骑在高头骏马上的新科状元。
“你家公子入宫那日，你也跟在他身边吗？”
“我一直跟着公子的。”
“那……他可曾在勤政殿里见过连城公主的画像？”
明心歪头想了想，“公子不曾提过。”
“那你可知，他为何要拒婚公主？”
明心摇头。
苏潋意又问，“那，他可是已有心上人了？”
明心把头摇得更快，“没有，我家公子一心只想读书，身边只有我，连跟女子说话的次数都不多。”
苏潋意禁不住笑了起来，也不再问，靠在厢壁上发愣。
明心和她说了几句话，肚子渐渐不疼了，便爬出去和沈璧成坐在一起驾车。
-
夜幕降临前，他们赶到了棠岭驿。
从这里再行七八十里，就进入柳东县界，若是白天，他们便可一路不歇地驾车赶路，但岭南山路难行，每到夜里，茂密林间便腾起如云海般的瘴气，把月色和星光遮得严严实实，还有猛兽出没的危险，因此朝廷在这里设了一座驿站，供来往官员歇脚，等到了白天，由赣州节度使麾下的官兵统一护送大家出山。
一进棠岭驿的石牌坊，先看见一座座麾帐扎在空地处，贴着驿站院墙从南延伸到北边马厩里去，前来迎接的驿卒解释说，这些都是节度使营的官兵，常驻在这里护卫的。
苏潋意有些奇怪，道，“我们从上京一路过来，沿途住过许多官驿，都是驿站里的驿卒负责护卫，要么就是县里派衙役过来，还是第一次见节度使派兵的。”
那驿卒回话很麻利，想必同样的话已解释了无数次，“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里除去山匪作乱，不时还有大虫窜出来害人，县里的衙役面对猛兽也无计可施，只好请节度使派兵了。”
正说着，几人已走到正厅前，驿卒一指额匾下的台阶，“几位小心脚下，进去登记官凭和印信即可，小人先去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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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登记的主簿把一块木牌交给沈璧成，“大人上三楼右拐第一间即是。”
沈璧成拿着木牌道，“敢问主簿，这房可是东西通透的两间上房？”
主簿诧异道，“大人，凭您的品阶，只能住西阁间，只有一间房，三品以上的大人，才能住连通的上房。”
沈璧成道，“可与我随行的有一名女子，是我的典正，只有一间房，如何能住得？”
主簿也有些为难，“这……大人，按照朝中规定，来往的官员凭官凭和印信住宿，这位姑娘没有官凭，只能去住北院供给家丁和下人的大通铺。”
沈璧成辩道，“苏典正不是我的下人，是大理寺派任来助我查案的。”
主簿在登记簿子上翻了半晌，摇头，“若是有空房，还可以通融一番，但实在不凑巧，半月前郡里就发来了公文，今夜护送税银的陈舟大人就到了，余下四间房，都是给陈大人备下的。”
沈璧成见他摆出的登记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也不好再为难他，便对苏潋意道，“也无妨，就请典正上去歇息。”
主簿在旁插话，“这间房在西南拐角，屏风后还有张矮榻，睡下三人足够了。”
沈璧成思量片刻，道，“既如此，就让明心陪典正在房里歇息，我刚好还有卷关于柳东的书册要读，这厅里通宵燃着灯烛，我就在此处读书。”
明心一听，也要陪沈璧成留下。
沈璧成摸摸他的脑袋，“你不可睡得太死，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保护好苏典正。”
苏潋意听了，笑道，“他一个小孩子，听到外面风声就要吓破胆了，还是我保护他吧。”
明心想反驳来着，但苏潋意说得是实情。来棠岭驿之前，天已经半黑了，风声穿过林梢发出尖利哨响，鬼哭一般，吓得他不敢坐在外面，又爬进车厢里。
沈璧成便把箱笼和书箱交给明心，对苏潋意道，“劳烦典正了。”
苏潋意覆着面纱，对他弯一弯笑眼，提过明心手里的箱笼转身上楼。
沈璧成看着她藕荷色的衣角在楼梯间一闪，咻忽一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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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刚过，铜漏的兽嘴中滴下最后一滴水，在死寂的房中带起一丝回音。
窗外猝然闪过一个黑影，下一瞬，银光一闪，从木窗框间伸进一柄匕首，悄无声息地挑开了窗闩。
窗扇被缓缓推开一线缝隙，风吹进屋内，苏潋意于睡梦中感受到一丝凉意，翻了个身，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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