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这人到底得了什么病,你竟看不出来?”
方多病低头扫视着床上的人,清瘦苍白,浑身上下
着股药味,一看就是个久病多年的。
说完,他补了一句,“也对,你这个半吊子大夫,的确看不出什么来。”
李莲花搭着南宫朔月的脉搏,脉象细软,几无生机。
他是瞧不出那是什么病,因为没有大夫瞧得出来。
全鹤城的人都知道,南宫府的大少爷得了怪病,从小到大,请了多少神医名医,看过的皆是摇头。
李莲花白了方多病一眼,“去,照桌上的方子煎副药去。”
那药虽无法根治,可到底能舒缓下病症。
方多病“切”了一声,小声地嘀嘀咕咕,“东一个西一个的,又是哪门子我不知道的故人。”
不过,他身体还是很实诚地拿过方子,到药柜抓药去了。
药柜上贴了纸条,是李莲花刚接触医药那段时间养成的习惯,这样就不会弄错了。
他把南宫朔月扶坐起来,自己盘膝坐在后面。
提掌运气,按住对方几处大穴。
扬州慢徐徐渡过去,温和绵长,似细雨润物。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渡了多少内力,他额角都渗了层汗珠。
南宫朔月紧绷的眉目舒展下来,手指动了动,他才收手把人放下。
走下床,他有些乏地揉了揉眉心。
倚在门边的笛飞声见状,大跨步过来,一把抓过他手腕断了断。
“你倒是大方,两成内力说给就给。”
解毒以来,李莲花懒懒散散,内力全依仗自身缓慢恢复,到如今,不过是从前的两三成罢了。
三成内力,他一下就送了两成。
看来,这人有点意思。
李莲花抽回手,在桌前坐下,打马虎眼道,“诶,我这头都疼,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来,给我倒杯水。”
笛飞声可不是方多病,让倒水就倒水。
他正算着,李莲花要到什么年月才能跟自己打一架,没好气地走开了,“自己倒。”
李莲花拾起茶壶,满上一杯,凑到嘴边,慢吞吞地喝着。
半盏喝完,方多病煎好了药,南宫朔月也醒了。
他游目四顾,明显有些茫然,喃喃自语,“这是哪儿?”
李莲花走过去,解释道,“南宫大……”
脑子一下没跟上嘴,他及时改口,“南宫公子不必紧张,在下李莲花,是个大夫,这是我的居所。刚公子晕倒在外,我便带了回来。”
南宫朔月见眼前站了个清风朗月的人,顷刻了然,是他。
救自己于马下的那个人,他悬起的心安了下去。
“如此,多谢李先生救命之恩。”他撑坐起来,朝李莲花行了个礼。
看楼里还有两个人,再度谢过。
笛飞声并不受这恩,不咸不淡道,“不必谢我,我可没救你。”
说完,踏步上了二楼。
“你别介意,他就是心直口快。”方多病笑笑,递过一碗药,“这是李莲花开的,你趁热喝了吧。”
南宫朔月接过,一边喝,一边不由得多打量了李莲花两眼。
很奇怪,这人身上总有种熟悉的感觉。
但让他说,又实在说不上来。
就像云隐山上飘下来的雾,习以为常又扑朔迷离。
李莲花注意到他目光,挠了下鼻翼,“不是什么好方子,公子的病,在下实在是……无能为力。”
就算是扬州慢,也回天乏术。
他迟早会死。
“无妨,老样子了。”南宫朔月说得平心静气。
他从小就体弱多病,打娘胎里出来,就没站起来过,只能终日与轮椅为伍。
心肺不时绞痛,还常常呕血,夜里也总睡不着觉。
所有来看过的大夫都说,他福寿难永,活不过二十岁。
他不信命,不管什么方子,什么药物,都愿意去试一试,哪怕全都是治标不治本。
他只想活下去,活长一些。
好在,老天待他不薄,他苦撑过这些年,活到了二十又二。
这实在是上天的恩赐,如今,又遇见这样仁医仁术的大夫。
喝罢碗里的药,他对李莲花道,“先生妙手,我这身体从未这样好过。”
“从小到大,我看过的神医,咳咳……名医不在少数,像先生这样医术高明的,实在少见。”
简直可堪再世华佗!
李莲花听了这谬赞,只觉得哪哪都不自在。
方多病越听越觉得好笑。
这南宫公子哪里知道,李莲花的医术骗人可以,救人可不行。
他用的,是扬州慢啊!
但一想到李莲花总是在用扬州慢,他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遂捡走南宫朔月喝完的药碗,同早上的碗一块洗去了——谁叫李莲花定了规矩,得轮着来呢。
这时,楼外传来一道接一道的呼喊,“哥,你在哪儿?哥——”
南宫朔月这才猛地记起一件事来,掀开被子,“是我弟弟。”
南宫府还有位二少爷,名唤南宫弦月。
他今日本推着兄长出来走走,走到杨柳坡下,去买个糕点回来的功夫,兄长就不见了。
地上是混乱的车辙,他一下慌了,糕点散落在地。
听附近的人说,兄长被人带去了一栋移动的二层小楼。
就是前些日子,凭空冒出来的小楼。
他便顺着杨柳坡一路往上,找了过来。
李莲花听那声音,有种久违的隔世之感。
他弯了下嘴角,拦住南宫朔月,“我去叫他进来罢。”
出到门口,果然有个十来岁的小孩往杨柳坡来,扯着嗓子左顾右盼。
没等李莲花唤人,他眼前一亮,自己就跑过来了。
狐狸精相当警觉,嗷嗷大叫。
李莲花摸出颗肉干抛给它,“狐狸精,别叫了!”
狐狸精跳起来叼住,没空叫了。
南宫弦月跑近了,一张浓眉大眼的圆脸鲜明起来,“请问,我哥是在这里吗?”
他意识到这样表述不大清楚,然而从门觑进去,莲花楼一览无余,他一眼就看到兄长了。
李莲花也很明白他的话,“是的呀。”
一进楼,他就抓着南宫朔月左看右看,一个劲地问有事没事。
南宫朔月被问烦了,戳他脑门,“行了行了,都说了我没事。”
李莲花看在眼里,莫名想起师娘说的话。
他也有个哥哥,叫相显。
如果兄长还活着的话,会怎样呢……可惜,没有如果。
即便回到二十年前,兄长也早已去世好些年了。
他思绪神游的间隙,兄弟俩准备拜别回去了。
南宫弦月在李莲花的帮忙下,把兄长扶到轮椅上,又搬下莲花楼的台阶。
临去前,还代兄长又道了个谢。
只是,方式有点特别。
少年人挑着眉眼,肆意张扬,“放眼整个鹤城,就没有打得过我的。既然你们住在这个杨柳坡,日后遇了挑事的,提我名字就行。”
李莲花翘了下眉梢。
洗碗的方多病停住,这小子口气真不小。
他声音中气十足,饶是二楼打坐的笛飞声都睁开了眼,将“就没有打得过我的”几个字听得明明白白。
南宫朔月窘迫非常,暗揪了他一把,“小孩子信口开河,先生莫要在意。”
李莲花当然不会在意,他一直都知道,南宫弦月向来如此。
人走远了,执拗又傲慢的话还远远传来,“我才不是信口开河!”
“你云隐山那位朋友可打得过了?”
“我迟早会打败他!”
送完客,李莲花转身回楼,险些跟方多病撞上。
那小子不知何时凑过来的,脖子伸得老长,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
“哎呦,你吓我一跳。”他退后半步,“看什么看呢?”
“李莲花,”方多病指着他,“你跟南宫府到底有什么渊源,从实招来。”
李莲花拍开他手,“别指我,没大没小。”
他绕开方多病,到桌前坐下,继续喝那半盏没喝完的茶。
“想听故事吗?”
方多病二话不说,撩开下摆坐好,还掏了包果脯瓜子出来。
李莲花往嘴里塞了颗蜜饯,“还记得你在云隐山看到的那把银月弩吗……”
那是一年前的夏天,他贪嘴吃光了半个月的糖豆。
糖豆是师娘在管,藏在柜顶的罐子里,每日最多只给他两颗,生怕牙长坏了。
他那时个子小,够不到,但轻功已经学得很好了,能像猫一样跃上去,而不发出一点动静。
可是吃完了他才意识到惹了大麻烦,师娘会检查。
他灵机一动,打算下山去买,把罐子填满。
刚下到杨柳坡,南宫弦月就带着十几个小弟来堵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来堵他。
说起来,师父师娘与南宫家有些交情,每次下山,几乎都会去趟南宫府。
偶尔,还会让几个小孩比试一番。
南宫弦月能轻而易举地打败大他四岁的单孤刀,却在小他两岁的李相夷身上屡屡碰壁。
他不服,他堂堂城南一霸,怎么能败给一个比自己小的?
于是,他开始了堵李相夷之路,设伏在杨柳坡,这条下山进城的必经之路上,简直是算无遗策。
“李相夷,跟我打一架,这一次,我一定会赢你!”
这话,俨然成了经典口头禅,李相夷耳朵都要听起茧了。
他并不想跟南宫弦月打,每次偷摸下山,时间都是算好的,可不能瞎耽搁。
否则,等回去晚了,是要被罚的。
所以,他会踩着那八棵古柳,借轻功溜走。
鹤城的小孩,没一个能追得上的。
南宫弦月气得直跺脚,不多会,福至心灵道,“你要是跟我打一架,赢了我的话,我就把银月弩送你!”
银月弩三个字钻入耳中,李相夷当即翻身下了古柳。
这是个稀罕玩意,南宫大哥不知从哪儿淘来给弟弟的,南宫弦月曾多次拿出来炫耀,但不给多看。
他记得,师兄眼睛一直偷瞟,想必是喜欢的。
不过南宫弦月那厮小气得很,还污蔑师兄要偷他东西,一掌给人掀翻了。
后经大人调停,这事揭过去了。
现如今,南宫弦月主动提了,哪儿有不战的道理。
遂一招给人打哭了。
小弟们纷纷作鸟兽散,南宫弦月一边憋眼泪,一边领着人回家取银月弩。
到了家,他却后悔不想给了,还跟南宫朔月告状。
南宫朔月教训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怎么教你的,拿来!”
南宫弦月抽抽嗒嗒地把弩拿出来,递到李相夷手里,神情倔强又好笑,“你看清楚了,我可没哭。”
李相夷附和地睁大眼睛,“放心好了,你只是眼睛下雨了而已。”
南宫朔月在边上笑,连轮椅都沾染了几分生机。
“小相夷,过来。”他招招手。
然后不知打哪儿摸出来一袋糖,搁李相夷怀里,“糖又吃完了吧?怪不得又自己一个人下山。”
“这些拿去。”他揉了把那颗圆圆小小的脑袋,有发丝竖起来,“但切莫吃多了,不然,我下回要告诉你师父师娘了。”
李相夷只觉得,那只手像冬天炉子里烧的火。
南宫弦月福气真好,他漫无边际地想。
谢过南宫大哥,他抱着糖和弩回了云隐山。
糖存进罐子里,弩给了……
说到这里,李莲花就止住话语,不再往下了。
再往下,糖就不甜了。
方多病听完,记起个名字,“我记得前前万人册第三是狂刀南宫引,当初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他就是南宫府的吧?”
“是啊,”李莲花点点头,“就是可惜了……”
英雄命短,同妻子早早去了,留下一对孩子相依为命。
“既然父辈出过这样的人物,南宫府又富贵滔天,江湖上应该有很多传说才是,为何在二十年后,就销声匿迹了一般?”方多病分外疑惑。
“我当初来鹤城,可从未听说过什么南宫府。”
“还有,照你这么说,南宫弦月的功夫应该远远高于单孤刀,如此下去保不齐是个传奇,他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喜欢抛头露面,为何十年后的江湖却从未有所耳闻?”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
李莲花的话也证实了他的猜想。
南宫朔月在二十二岁这年亡故,同年南宫弦月也随兄长去了。
当时的李相夷在哪里呢?他本该和师父师娘去送葬的。
然而当时师兄下山去闯江湖,他悄悄跟去了,天不怕地不怕,只身出了鹤城。
师父师娘去寻,寻了好多日,才把他找到。
等回到鹤城,城里就传来了惊天噩耗。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离家出走的功夫,南宫府的故人就成了永远的遗憾。
世事无常,明日复明日,明日何难测。
李莲花握茶盏的手有瞬间的钝痛,面上黯淡。
随之又掠过一抹凌冽的杀意,很快敛去。
此时,笛飞声扒完了墙角——其实他光明正大地听,李莲花也不会说什么,毕竟方多病也在听。
他若无其事地迈进一楼。
李莲花瞥见人,从袖里倒出个盒子,“你来得正好,刚巧我捡到个东西,一起看看。”
方多病和笛飞声眸光一凝,那不是万圣道的标志吗。
李莲花打开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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