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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九日

11.第九日

像许多单亲家庭的孩子一样,古川绫年幼时也问过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我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母亲半跪在古川绫面前,把她拥进怀里,告诉她,她不是没有爸爸,爸爸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也是为了赚钱养家,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古川绫似懂非懂,不明白为什么赚钱一定要去很远的地方。

母亲用对女儿的爱编织出一个真假参半的谎言,在古川绫的心里描绘出一个背井离乡的辛勤男人的身影。

他一定很有学识,才会让雇主甘愿开出这么高的薪资;他也肯吃苦,才在外漂泊打拼好多年;他偶尔有些不通人情的刻板,不太会讲话,所以鲜少有书信寄来;但他深爱着自己的家庭,他不说,只是把一家人的生活负担都揽到自己肩上。

第一次收到来自父亲的贵重礼物时,古川绫对此深信不疑。

母亲善意的谎言一直持续到古川绫读小学为止。

每个孩子都会长大成人,在古川绫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现实之前,母亲有意隐瞒,希望尽可能让自己的孩子在美梦里多停留一些时日。

班里的担任老师察觉到异常,私下里打来电话,她恳求老师不要戳穿她的谎言。

可谎言哪有不破的呢?

老师不说,也总会有学生说三道四。

古川绫的美梦,碎在走廊拐角处同级生的闲聊里。

她不顾警卫员的阻拦,冲出校园,夺路狂奔,母亲的身影远远出现在她眼前,然后逐渐占据她的整个视野,她紧紧抱着母亲,什么都还没说。

看到古川绫的神情,母亲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心中苦涩,轻叹一口气,一遍又一遍抚摸古川绫的长发,心想,女儿一定会生气的吧。

该如何跟女儿说起呢?

“如果没有爸爸,我就没有别的亲人了。”年幼的古川绫吸了吸鼻子,闷声闷气地说:“妈妈希望我有这样一个这样的爸爸,也就是说,妈妈其实也希望爸爸是这样的人吧。”

母亲悲切地望着古川绫,拿手帕给她擦干净眼泪,又替她掸去奔跑时沾上的尘土。

虚构出来的父亲形象,像是隔着泡沫去看一副肖像,泡沫折射出迷人的光彩,把画上的人像衬得美好又不切实际。

泡沫碎了,看起来反倒真切深邃。

“妈妈,以后,绫来成为这样的人。”

母亲只是告诉她,爸爸妈妈离婚,但还是朋友,绫不要因此记恨任何人。

于是,古川绫把泡沫后的人影一分为二。

一半留给过去的父亲,一半留给未来的自己。

偶尔古川绫觉得太累、太苦,也会偷偷埋怨一两句,为什么父亲不告而别,只给自己留下退潮后的一地浮沫。

她自我安慰般地想象自己仍有父亲,把过去的父亲美化得无可挑剔。然后醒过来,继续和母亲相依为命。

等到她十一岁时,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出现在母女二人的生活里。

古川绫分明从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他熟悉。她像只警惕的幼猫,躲在门后,透过窥视镜看向他,某日,一个恍惚,她感觉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又一个精心打造的牢笼开始了。

母亲不敢再轻易相信谁,他们之间漫长拉锯许久,真心假意来回交锋,一个个或巧合或人为的陷阱层层叠叠,落在母女二人面前,猎手极有耐心地陪着她们耗过了一年多,终于收了网。

他如愿以偿,把窥视已久的财富收入囊中,餍足地打了个盹儿。

古川绫初见成年人的世界,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委曲求全。

她佯装天真,以求从自己的新父亲那里取得一隅栖身。

关上门,古川绫回过头,看到母亲复杂的神情。

她上前去,握住母亲的手说,他无非是为了钱。

折磨之下,几番斗争无果,母女二人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宁可鱼死网破。

母亲一封邮件递出去,强行断了所有的资金来源,那个男人大发雷霆,用极端怨怼的眼神盯着她们,古川绫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么注意,无畏地凝视回去,觉得他好像索命厉鬼,要把她们一起拖入地狱去。

没过几天,母亲像往常一样出门。

因为一场事故,古川绫最后一个亲人也离她而去。

古川绫不肯回家,她不认为自己还有家可回。

她孤身一人去了东都湾,坐在沙地上。

东都夏日多急雨,她看着云层飞快掠过,急雨一场又一场,天气黏黏糊糊,行人的伞撑起又合上,仿佛永远没个明朗的时候,叫人怎么做都是错。

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那个男人不知怎么找了过来,他搀着古川绫的胳膊把她从沙地上拉起来,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声音轻缓地说:“可真叫我好找。”

他把古川绫拽得踉跄几步,又担忧似的箍住她的肩膀,把她带到两个警备面前,压着她的背给人鞠躬。

“真是对不住,这孩子母亲刚过世,我也实在拿她没有办法。还请您理解。”

两个警备明显松了一口气,摆摆手说:“怎么会,孩子找到了就好。小姑娘,以后跟着父亲,要坚强地生活啊。”

古川绫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们,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她哭不出也喊不出,所有悲伤的表情都在男人的表演下被框定在他规定的舞台镜框里,古川绫只是他一个活动的道具。

他狡猾地把古川绫拉进自己的剧目里,把古川绫的悲伤改写成自己的华彩。

观众们为他叫好,因他落泪。

她看到太阳落海,感觉自己一道溺亡。

古川绫成了孤家寡人,生活没了挂念和期许,记不清日子。时不时拿出母亲的照片,沉湎在过去的记忆里,借此抵御屋外的狂风暴雨。

盛夏的某日,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突然收到一封狗屁不通的英文邮件。

那个自称是她妹妹人叫做秦昀。

秦昀说,希望她喜欢自己选的生日礼物。

“Happy Birthday. Aya Furukawa.”

打砸声自屋外传来,古川绫置若罔闻,一句“生日快乐”把她拉下舞台,拉回自己的世界里。舞台上的傀儡一朝退场,多年的记忆叠着悲喜,几乎要顺着五脏六腑冲破胸膛。

古川绫跪坐在窗前,泣不成声。

烈阳透过窗,不由分说撞到她的身边来。

天终于晴了。

秦昀的出现,唤起了古川绫对“父亲”一词久远的记忆。

那些陈年旧事曾经被古川绫一分为二,一半留给过去的父亲,一半留给未来的自己。父亲早早从自己的人生中退场,成了一个悬在空中的影子,秦昀代替他出现,成了她新的情感寄托。

她看秦昀,一半在看自己,另一半在看“父亲”。

见到秦昀的第一眼,古川绫就自作主张把她推进自己缺位的家人角色中去,也把对父亲的印象都堆在秦昀身上——连带着她所拥有的所有的爱。

自己没有得到过的爱意,她希望秦昀能给她。

自己没有得到过的自由,她希望她能给秦昀。

秦昀自觉没有给过古川绫什么,至少她们相识的前几年没有。

秦昀给过古川绫的东西,秦昀觉得没有什么可珍惜的。

她无非就是每天说些闲言碎语,她一个学生,生活的全部就是家和学校,她跟古川绫说家里的晚饭,将自己在学校似乎无意间被排挤了,有一搭没一搭,想到什么说什么。

如果让秦昀重来一遍,她或许会更谨慎地选择话题,人长大了难免报喜不报忧,秦昀如此,古川绫也是如此。

古川绫年长四岁,向母亲呵护幼时的自己一样,也自作主张给秦昀编织了一个幻梦。

她熟练地扮演起善解人意的姐姐,假装自己一切都好,所有秦昀解决不了的事情都可以告诉她。秦昀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的问题,她来解决;秦昀无意识向她讨一晚陪伴,她陪着,直到听到秦昀入睡后的轻浅呼吸声。

她贪婪地期待秦昀跟她说起更多喜怒哀乐,想从秦昀那里汲取更多名为“家庭”的养分。除了秦昀这里,她无处可去。

至于秦昀,秦昀什么都不用知道,老老实实待在美梦里,直到时间解决一切。

等秦昀有能力来到古川绫身边时,想必她也已经长大成人,年少时的记忆也该随着过往渐行渐远了吧。

可惜秦昀不喜欢她写的剧本,不肯老老实实登台。

一切都没有按着古川绫的剧本进行。

男人败光了家财,古川绫离开了校园,每天都苟延残喘。

古川绫原想凭自己的双手挣生活。

越来越多的欠债飞来横祸一般又一次把古川绫的生活撞得粉碎。

古川绫甚至想过,干脆鱼死网破到底,心一横,拿起刀,准备一了百了。

可她想起秦昀,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和母亲。

她抛下秦昀,感觉像是抛弃了多年前的自己。

古川绫在自己成年那天,离开了家。

她几年间辗转过好几个居所,在无数个大小单位工作,赚到的薪水跟越滚越大的赌债相比简直杯水车薪,无可奈何签进新公司,每天都疲于奔命。

白天和公司里的老油条们斗智斗勇,晚上被迫融入同事们的酒会,听他们胡言乱语。

彼时的古川绫还年轻气盛,每晚回家都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路。

秦昀觉得她这样子新鲜,问东问西,怎么又搬了新家,新公司如何,为什么看上去心事重重。

古川绫身心俱疲,被问烦了,几乎要向秦昀发脾气。

而秦昀在她讨生活的日子里,不知不觉长大了。

她的七情六欲在每一个日夜轮回里逐渐解冻,看到了别人的喜怒哀乐,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秦昀只是坦然地看着古川绫,平静地说:“你不想听,我就不问了。”

古川绫突然熄了火,她每一步都被推着走,把自己当商品出售之后,哪还轮得到她“想不想”呢?

注视过她的人何其多,她要细细去瞧,看看他们希望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自己得给出去什么,才能换得片刻安宁。

古川绫看似是自己走上的这条路,实则主动权从来没握在她手里过。

没有人会像秦昀这样,只是安安静静地说一句:“选择权在你。”

又苟活过几百个日夜,古川绫渐渐出了名,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人,乍一看甚至光鲜亮丽,只有自己知道,她还半个身子陷在泥里。

每次身处漩涡中心时,她总会想起秦昀的双眼。

她举着酒杯,回想秦昀从十一岁长到二十三岁,恍惚间想起向秦昀告白的同学,想起秦昀不顾他人眼光,胆大妄为挽着女朋友逛街。即使后来知道,华国不是只有恋人才可以牵手,古川绫还是耿耿于怀。

有一天,秦昀会有自己的家。

古川绫发现自己越发无法面对秦昀。

秦昀会怎么看待她,一个债台高筑的姐姐?

等秦昀有了自己的家,又该怎么向另一半介绍自己?

继续用谎言编织幻梦吗?

她一筹莫展,在被逼进死胡同时,艾丽卡拉了她一把。

“逃吧。”

她在夏日一个雨夜里逃亡,把自己藏进络绎不绝的人流里,闭口不谈自己名姓,逢人问起,只谦卑地说敝姓斋藤。

古川绫在斋藤晴子这里扎下根,尝到了所谓“过自己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滋味,她有了自己生活的决定权,终于活得像个人样。

即便这只是命运给她的错觉。

秦昀不明真相,以为今天只是平凡的某个日常,几句闲话,告诉她今晚有雨,让她早些回去。

古川绫自身难保,顾不上回她消息。

她被控制着双手往前拖拽,拼尽全力也没能挣开,拉扯间,手机不知道被摔到哪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知道自己又被追上了,不榨干自己身上最后的价值就善罢甘休可不是他们的作风。

古川绫被架到一个男人面前,她看了一眼,竟是笑了一声。

他们要古川绫的命没有任何用处,最多只是想让她吃些苦头,服了软,留着她,拿到手的钱才是真金白银。

男人几乎是好声好气地把古川绫请到自己面前,指使两个小弟在避雨的屋檐下搬来座椅,亲自扶着古川绫坐下,然后反手两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小弟脸上,大声呵斥他们不懂待客之道。

暴雨如注,古川绫冷眼旁观,雨水拍地的声音嘈杂无序,男人训斥完手下,走向古川绫立刻和颜悦色起来,像怕她听不清自己说话一样凑得很近,两个手下立刻跟着他靠近,一左一右站在古川绫身后,一语不发。

古川绫盯着眼前的人,等着他先礼后兵。

“古川小姐有难处,我们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您想想,要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天天凶神恶煞的呢?”

“所以这才把您请来,咱们好好聊一聊。”

“说实话,大家看重的无非就是钱。古川小姐赚到钱还了债,一身轻松;我的上司拿到钱自然高兴,他高兴了,我们这帮手下人日子也好过一些。”

“我们这不就来帮您赚钱了嘛,特意找了几个事少钱多的工作,您看看,帮您赚了钱,大家都开心。”

男人使了个眼色,旁边小弟立刻半跪在古川绫身边,恭恭敬敬递上几张纸,古川绫没接,几张纸落在她腿上。

那是一份合同。

手下就跪在她身边,双手捧着一支笔,等着古川绫有动作。

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古川绫看男人一眼,见他眼神阴鸷,又像几年前一样,试图逼着她“自己决定”做这行。

古川绫此时还有心周旋,呼出一口冷气,浑身冻得僵硬,在三人注视下缓慢拿起合同,假装仔细地看起来。

一分一秒过去,暴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合同一行行读下去,心和身体一并冷下去。

一步滑向深渊,之后的每一步都只会把她拽得更深。

“事少钱多”无异于一个甜蜜的陷阱,无数声音告诉她,去吧,这没什么丢人的,人们甚至乐得去记录她们深陷其中拼命挣扎的样子,然后高声歌颂她们的“坚强”。

虚假的花冠为她铺成一条路,推她越走越远,她回过头,连苦难开始的路口都看不到。

她一次又一次面对这些,像陷进不会停滞的轮回。她硬撑过、祈求过、希冀过、逃亡过,盼着结束的那一天到来。

命运没有垂怜她。

合同白纸黑字落在古川绫眼中,感觉看到的是被啃得只剩白骨的自己。

她和猎物有什么区别呢,猎人正围着她,布好了新的牢笼,好整以暇地耐心等待,甚至还有功夫泡一杯热茶,悠哉游哉等着她自己迈进去。

古川绫几乎想要认命了。

男人捧着茶,随时准备换上一副假面,和古川绫演皆大欢喜的戏码。

古川绫抬起头,两人视线相对,男人朝手下一扬下巴,手下立刻迫不及待地把签字笔捧到古川绫眼前。

古川绫抬手,男人眼中“我就知道你只能答应”一闪而逝,她像是被这目光扎了一下,本已僵硬麻木的神经又被激得活泛起来,生出阵阵刺痛。

秦昀的目光条件反射般地在古川绫眼前浮现。

世界上再不会有人像秦昀那样看着自己了。

“既然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那以后就照自己的意愿做决定吧。”

“你不愿意。不需要理由啊,不愿意……那就不愿意好了。”

见她动作停滞,“礼”完了,果然就该动武了。

男人待客之道扔在脑后,砰地把手里的热茶砸在她脚边,热茶合着碎瓷片溅起,茶水血液沾在身上,古川绫竟也感觉不到疼,只觉得皮肤发麻,甚至还挺温暖。

两个手下一左一右,按住古川绫左右手,要逼着她签下自己的名字。

看着他们变脸,古川绫心里蓦地生出几分痛快来,亲手撕下他们的假面,一次微不足道的反抗给了她力量,让她一发不可收拾地迷恋上“抗争”的过程来。

扔掉鲜花和虚情假意吧,你我还不是一样,黑暗里爬行的蝼蚁和伥鬼一样肮脏,互相践踏又何必装出圣人嘴脸。

我不愿意。

古川绫把合同攥在手里,狠狠揉成一团,用力一挥,纸团扔进大雨里,又很快被雨水打进泥里。

男人被极大地激怒,揪着古川绫的头发把她从座椅上抓起来,扬手一耳光,古川绫被打得耳鸣,眼前发黑,失去平衡跌进雨里。

她视野模糊、听不清声响,只看到有个人影居高临下看着她,好像说了些什么,然后不等她反应,两个手下又一左一右把她拉起来,往某个方向拖去。

古川绫被拖行一段,突然膝盖一痛,撞到什么坚硬的物体。

紧接着谁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她整个人被掀翻在冷雨里,飞快坠落,周身剧痛,耳边一声闷响,井水一拥而上淹没口鼻。

古川绫冷不防呛了水,挣出水面想要呼救,但喊不出声音,猛地咳嗽起来。

几个人影在井口闪动,不见踪影。

古川绫仰望井口,看着天上乌云密布,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雨水掉下来砸在她身上,她闭上眼,又睁开,眼前都是一样的漆黑。

被井水淹没的时候,古川绫好像看到有光线扫过,她努力伸出手,心里意外平静。

她想起秦昀大多数时间看起来也总是这样,平静、安宁,偶有悲伤愤怒也都像凝固一般缓慢流动,心里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那一刻,古川绫觉得自己明白了秦昀的平静究竟从何而来,忠诚于自己的人,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发自本心,一路走得无悔坦荡,当然不见波涛骇浪。

古川绫闭上眼,心想,自己也终于像秦昀一样,坦荡了一回。

如果让秦昀知道,应该也不会笑话自己了。

古川绫生前所思所想,秦昀根本无处得知。

对古川绫的死,斋藤心怀有愧,总觉得如果自己能再早一些找到她,或许还有挽救的余地。这种愧疚让她无法面对古川绫,也无法面对秦昀。

没保护好古川绫,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保全秦昀,把古川绫的一切都交还给秦昀,然后目送她们离开。

“这些钱,其实是留给我的。”斋藤把置物架上的照片和钞票一并取下来,整理到一个纸箱里,“第一次见面时骗了您,我很抱歉。这是她某天在店里时留给我的,不是给房东太太。她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只能麻烦我替她处理身后事了。”

斋藤当时让她不要说丧气话,没想到她一语成谶。

依她所言处理好后事,斋藤拿着钱不知所措。

“这是艾丽卡小姐寄来的,她还没来得及拆开。安全起见没有直接寄到旅店,是先寄到警卫亭附近的商店,那位老板是我的朋友,他联系我,我再去取……抱歉,又擅自说些自己的事情。”

“请不要再向我道歉了,您已经做了足够多。”

斋藤看着秦昀,觉得她和初见时判若两人。

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孤身来到这里的呢?

又是如何撑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一步步靠近真相的?

一口名为“真相”的井,先浇得秦昀的无力愤怒,又洗去她伪装的游刃有余,终于卸了秦昀的力,把她一并拉进去。

秦昀从斋藤手中接过纸箱,胸口一跳,觉得这个纸箱有点眼熟。

她诈尸一样猛地把纸箱翻了几个面,里面的零碎东西咚咚作响,砸得她心跳跟着一起鼓噪起来。

翻到贴着单据的那一面,包裹来自东都,收件人写着斋藤。秦昀伸手去碰那页单据,指甲触及单据边缘,挑出一个细微缝隙来。

斋藤立刻找来小刀递给秦昀,秦昀小心翼翼沿着缝隙,刚划了不到两公分,单据整个脱落下来,像是被谁揭开过又贴上。

脱落的单据之下,露出又一层单据。

底下那层单据像是被故意遮挡,被上面那层遮得严严实实,大部分信息都已经模糊不清,让外人来认,恐怕是认不清的。

但若是认识古川绫的人去看,很容易看出“古川绫”三个字的轮廓。

收件人写着古川绫的大名,地址是她在艾丽卡那里的居所。

寄件人那一栏,赫然写着秦昀的大名。

秦昀担心这份生日礼物迟到,算着日子提前把它寄出去,它周转在海上,没来得及跟上古川绫逃亡的脚步,姗姗来迟落到艾丽卡手中。

艾丽卡和斋藤慎之又慎,避开风口浪尖的那段日子,待风平浪静后才把秦昀的爱意从东都带到镰江,也给了怅鬼可乘之机。

秦昀带着一腔悲愤来到镰江,几番告诫自己“或许什么都改变不了”,她不求把幕后黑手送进地狱,不求改变什么社会现状,只求一个交待罢了。

得了这个交待,她就带着古川绫沉默退场,把一切生前身后事都埋进土里。

秦昀沿着古川绫的路,从镰江走到东都,又从东都找回镰江。一腔悲愤被消磨得只剩个“悲”,到最后,她连悲的资格都没有。

她日复一日的妄为,“以身作则”地告诉笼中鸟什么是自由。

她告诉古川绫什么是反抗。

古川绫带着一颗抗争到死的心,抓着明山和斋藤的手,像孤魂野鬼一样从水井里爬出来,在生死交叉的分际,满怀憧憬地等待着秦昀、等待着死亡,算着一分一秒,看秦昀和死亡谁先到。

秦昀输了。

古川绫没机会见到她最后一份礼物,这份礼物暴露了她的藏身之处。

她们一人一笔,给她宣判死刑。

刽子手叫做秦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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