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首
(一)
将军被皇帝砍了头。
皇帝是将军的情人,从小一起长大,算得上青梅竹马的情谊,但终究抵不过权势野心,过河拆桥卸货杀驴被那负心人做得再自然不过,笔头轻轻一勾,便准了死刑。搁下笔,去了御花园赏花。
刽子手刀起刀落,一颗带血的头颅就滚了一米远,仔细一瞧,那眼睛还睁着,似是死得不瞑目了。
没了脑袋的身子一歪,倒在头滚落的相反方向,“乒”地一声,原来是将军尸体腰间那玉坠子掉了。
(二)
皇帝最后活到了七十,一代明君,最后是被自己的亲儿子毒死的。
亲儿子当了四十年的太子,等得自己都快死了爹还没死,等不住了,干脆一瓶毒下下去,找了个太监嚎一嗓子:“皇上殡天了!”
他不怨太子,毕竟太子给他嘴里倒毒药的时候哭得都快岔气了。太子旁边还站着他心爱的皇后,也哭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完全没了平日端庄的样子。
卧病在床多时,他早已经动也不能动,遗旨都拟好了,谁料儿子媳妇儿却等不住了。
太子捏着他的嘴使劲儿给他灌药,小部分药进了嘴里,大部分因为动作过于粗暴流了一脸一枕头。
太子哭道:“爹,喝下去吧。”
(三)
眼睛一闭一睁,皇帝就重生了。
他重生到了四岁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是个贱婢生的不受宠的三皇子,在他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冷宫,受尽那个变态亲娘的虐待折磨。
万万没想到死了没去地狱,却来到了另一个地狱,也算是报应了。
为了不改变自己既定的命运,皇帝忍了又忍,忍到了十岁,那个贱婢终于病死了。之后他“偶然”地被有心的皇后注意到,过继给了另一个刚入宫的妃子,不巧,那妃子就是将军的姑姑。
就这样,他再次与将军见面。
(三)
抱着利用的心理,他依旧按照上辈子的做法,有意地接触了小时候的将军,比他还要小两岁,听话又天真。
皇帝活了七十多年,就算回到童年,心却还是老的。人老了,就没那么多想计较的东西了,看看眼前软绵绵的小孩儿,想想那个死了几十年都忘了什么长相的将军,恍惚了瞬间。
小孩儿笑眯了眼,跟只兔子似地蹦到他怀里来,把他扑倒在草地上,打着滚抱着他嘻嘻哈哈,一口一个“哥哥”叫得乖巧。
皇帝被闹得心情不错,摸了摸小孩儿的头,叹了口气。
心想,这辈子哥哥就不砍你脑袋了吧。
(四)
或许是因为年纪大心软,也或许是因为上辈子见过了太多的虚情假意,小孩儿对皇帝单纯的好不知不觉在他心里留下愈来愈重的痕迹,一份有一份的好,一次又一次的善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累成了一座小山,沉甸甸地压在了那荒芜已久的心间。
撇开了那个令人畏惧的身份,再用平常人的眼睛来看待事情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一天天,一年年,他看着那个顽皮到无法无天的孩子长成一个闷骚腼腆的少年,他自己也从被人忽视的三皇子变成立储热门人选,老皇帝一天天地变老,陪伴了他几年的八哥鸟死去,他安安静静地等待,在重要的节点来临前,不做任何改变。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但他知道,还是有什么变了。
(五)
一个平常的一天,一道圣旨下来,大皇子成了太子。他被封为亲王。
边疆有战事,大将军出征,带走了他的少年。
走前,已经十三岁的少年抱着他大哭一场,拉着他的手抽抽啼啼地说不想离开他。他觉得好笑,问少年为什么不愿离开。少年说,我走了,谁陪你玩啊。
他被逗得前仰后合,边给少年擦眼泪边说,我的乖乖,难为你陪我玩了这么些年了!
少年被他气得泪崩,走的时候连声招呼都没打,悄悄地坐着小马车跟着他父亲就走了。
那天,他早早去了城边,目送了他的少年。
这一去,就是六年。
(六)
在没有少年的时间里,他用他七八十年的智慧和经验,将那位金玉其外的太子的老底偷偷揭了个光,老皇帝早就有所不满了,但偏偏太子是个傻子,以为自己是皇长子,亲娘是皇后,舅舅是右相,肯定坐稳了未来皇帝的龙椅,年纪越大反而越嚣张放肆起来。
不巧,老皇帝这几年身体不行了,身体不好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脾气就不好,猜忌心越来越重。太子不长眼撞在枪口上,挨了不少批,眼看太子之位就要做不稳了。
皇后右相心急了,琢磨着将这要死不死的皇帝干脆弄死算了,到时候威胁威胁太医,串通一把就说皇帝病死了,连遗书都没来得及写,按制度办事,让太子直接继位。
(七)
说做就做。
八月十五这天,宫里传来了皇帝殡天的消息。
次日,当太子摆着一脸悲痛的表情往龙椅上坐的时候,左相大呵一声,然后黑着一张脸,当着众大臣的面,拿出了圣旨。
太子被成功截了胡。
老皇帝遗旨,若有不幸,则废皇后,废太子,由皇三子继位。
(八)
你爹终归还是你爹,谁也没玩过老皇帝。
皇帝终归还是皇帝,连老皇帝也没算计过皇帝。
这皇位,终究是他的。
皇帝坐在属于他的位置上,等来了他匆匆赶回来的少年。
“臣,叩见圣上。”
“平身。”
(九)
他的少年变得拘谨了许多。
“坐。”
“谢皇上。”
“还是跟以前一样叫吧。”
“臣不敢,如今君臣有别,不合礼数。”
他突然觉得这茶苦得难以下咽,心中燥火燎起了一片,面上却不显。他回忆着六年前的语气,假装无事地笑道:“你回来了,可算有人陪朕玩了。”
少年猛地抬头直直看着他,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最终没忍住红了眼,喃喃着唤了一声:“哥哥。”
(十)
皇帝早已记不清,他上辈子是否与将军有过这样温馨的时候。在曾经那堆无情的岁月里,留给他的残酷的记忆太多,多到让他无法从阴霾的情绪中抽身,去关注这些与权势利益无关的东西。
他常常想,上辈子的将军是不是也曾经这样对他笑过,是不是也这样亲昵地拉过他的手,因为不舍与他分离而不顾脸面大哭不已,是不是……会像如今这样,久别重逢后,熟稔地叫他一声“哥哥”?
或者,都有过,只是他不记得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噩梦,梦到他把将军砍了头,将军的脑袋掉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看着他,嘴里似乎说着什么。
可梦境无声,他听不到。
梦醒后,他大汗淋漓,胸口绞痛,几乎不能呼吸。
(十一)
少年变了很多,但很多地方却又没有变。
他还是那么喜欢拉他的手,还是容易红眼睛,还是像以前一样,有点小孩子的赖皮还有点属于文人的腼腆。
皇帝越看越喜欢,逗他,你这样的可怎么上战场?
少年眉毛一挑,怎么,皇上要看臣耍耍枪吗?
耍一耍看看。皇帝抱着胳膊好整以暇。
少年人不怯,耍了长枪又舞剑,拳脚活泛,功夫扎实,上蹿下跳地跟只机灵的小猴子一样。他耍得认真又专注,不时观察皇帝的表情,看人脸上露出赞叹了,心里甜滋滋的,好似在心上人面前卖弄长处博了欢心一样。
汗水流进了脖颈,少年脸颊微红,眼睛发亮。
怎么样?他问。
皇帝懒懒坐在椅子上,翘着嘴角冲他勾了勾手指头。少年顺从地走过去。皇帝又勾了勾,少年弯下了腰。再勾了勾,两人的脸只相隔一寸的距离,急促火热的呼吸相缠。
皇帝一抬头,就亲上了少年的唇角,满眼的笑意。
(十二)
少年没有在京待多久便又回了边疆。老将军遭遇偷袭,受了重伤,前线缺了主心骨,半月来连连败仗,他不去不行。
谁都知道,这一去格外凶险,也不知能不能再回来。
皇帝有过一辈子经验,他知道少年会回来,所以还算平静,但少年却不知,离开时以为是死别了,将自己腰间的一颗玉坠子解下来郑重地给了他。
“辞去一别,望皇上珍重龙体。”
他说:“你也是,平安回来。”
少年还是那么容易动情,平平淡淡的一句也让他红了眼,他轻轻地“嗯”了一声,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走了十几步,突然又停住,转身向他冲了过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把抱住了他。
他在他耳边说:“等我回来。”
(十三)
当亲王的时候,他没有娶妻。每每一看到女人,他就想到了在一边眼睁睁看着太子给他灌药弑父的皇后。
如今当了皇帝,大臣是不可能放过这样一个跟皇帝攀亲戚的机会的,他们需要皇帝,他们也深深地相信年纪轻轻的新皇帝需要他们。
可多活了一辈子的皇帝不需要。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帝上位却烧了三年的火。皇帝的手段太多了,三年过去,就将这群尸位素餐嘴还贱的臣子们整治得服服帖帖,一声不敢吭。落了十几个官,抄了七八个家,还满门抄斩了一个无恶不作的巨贪,威是立下了,可暴君的名号也从此摘不掉了。
等到朝纲稳定,他已经二十四,而他的少年,也成了他的青年。
圣旨一下,青年便成了将军,赐了爵位。
(十四)
两人的关系不用多言语,后宫无妇人,反而一个将军日日留宿宫中,说是商议军事,但朝中只要是稍微有点耳目的人都知道大将军日日与上起卧,共辇同行,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更不要说这两人还公然在朝堂上眉来眼去,连遮掩的面子功夫都不愿意做一下。
老将军说服不了小将军,大臣也掰不过皇帝。一个两个都没办法,只能递递折子过个嘴瘾。
挑拨离间的不是没有,说将军功高盖主的也多了去,但皇帝似乎故意遮住了耳朵,什么也听不进了,全心全意做他的昏君和暴君,疼爱一个跟铁石一般强悍的男人。
甚至有人怀疑,皇帝当初年少时不娶妻就是因为这将军。
(十五)
为了堵住朝臣宗室的口,皇帝下令,将挑选宗室世子入宫作为太子备选,五年后,择优立储。这下,再没有人操心皇帝的后宫,纷纷都去站队培养种子选手了。
五年后,孤立无援的废太子之子殷被立为皇储,震惊朝野。
将军问他:“为什么选他?”
皇帝把这问题丢给了殷,“你说说朕为什么选你?”
殷说不知。
皇帝笑道:“简单,因为你最合朕的心意。”
殷的母亲,是皇帝上辈子的皇后,那个袖手旁观他被灌毒药的女人。
都说最是薄情天家人,皇帝上辈子就见识到了。可人老了,就没有太多的力气去恨了,这辈子他已经抓住了曾经没抓住的人,所以也想放过一些可以放过的人。
再狠毒薄情,他曾经也是个父亲。
(十六)
皇帝每天都会拉着将军的手去逛逛御花园,说说话,论论国事。连着几年没有战争,将军也清闲了不少,跟皇帝成天腻在一起,焦不离孟。
有时候皇帝会去军营里看将军训练士兵,有时候将军会来宫里等待皇帝退朝;有时他们一起去视察民情,有时又趁兴来一场说走就走的出游。
皇帝每天都觉得心被填得满满的,看着每一日的新出的太阳都觉得红火了几分。他想,这样的日子要长长久久地过下去才好。
将军问他:“当初你不娶妻是因为我吗?”
他挑挑眉:“将军多虑了。”
将军才不信,抱着他笑哈哈哈半天,噘着嘴就来亲他。一番肢体的纠缠,拨得红帐荡漾,搅乱了一池春水。
(十七)
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一天,皇帝做了噩梦。
他大叫着醒来,吓得浑身发凉。
“怎么了?”身边的人问他。
皇帝转头一看,是将军。顿时不知为何,情绪激涌,一时情难自制,紧紧拥住了将军,喜极而泣。
“太好了,是梦,都是梦,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你梦见什么了?”
皇帝想起梦中事,大恸:“我梦见,梦见,你没了。”
“我没了什么?”
皇帝吓得下巴都在抖,说:“没了头,我梦见你没了头,你的头断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将军无奈地笑着说:“你做的什么噩梦啊,这么咒我。”
将军抱着皇帝安慰了半天,怀里的人才慢慢停止恐惧。
还好,都是假的。皇帝心想。
突然,他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流进自己的脖颈中,沾到了脸颊上。他抬起头,看到将军的脖子中间有一条细红的血口子,有源源不断的血从里面冒出来。他摸了摸脸上的液体,拿下手来看,是血。
“不。”他又机械地抬头去看将军,僵硬地摇头,语气颤抖“不。”
“怎么了?”
将军不明所以地偏了偏头,没有丝毫预兆地,那头就掉了下去。床上的身体栽倒在一边,那颗头滚到了床下面。
“不——————!”
皇帝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将那颗头抱起来,再爬回床上,抖着手慌乱地把头往那身体上对,但怎么对也对不上了。
人已经没了呼吸,也没了知觉。刚刚还笑着问他“怎么了”的人,一瞬间变成了一具身首分离的死尸。
“不行,不,不是真的,不是,不是……”他不停地否认着这一切,像个疯子一样。
世界仿佛失去了声音,失去了一切的画面。他只看得到血,到处都是血。
他勉强把头对在尸体的脖子上,捂着断了的地方,企图不让血流出来。一边流泪,一边去亲吻将军的脸还有唇。他的脸失去了所有的血色,跟怀里那具尸体一样,跟个死人没什么区别。
他嘴里不住地说:“这不是真的,都是梦,都是梦,是梦……”
可是说再多遍,将军的头也安不上了。
(十八)
朦朦胧胧中,耳边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哭声。
“爹,喝下去吧。”
“求求您喝了吧,您就安心地去吧,儿子会替您看好这江山的。”
皇帝睁开眼,看到了满脸是泪的儿子的脸,又看了看旁边,那是同样悲伤的皇后。
他想到了什么,干柴树皮似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衣领,在胸膛中间他摸到了一颗冰凉的玉石坠子——那是将军的坠子。
装着毒药的碗再次递到了嘴边,他用尽所有力气,微微张开了嘴。带点甜腥味的毒药灌进了喉咙里,带着令人窒息的灼烧。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两滴浑浊的泪从眼角缓缓流出。
(十九)
是的,一切都是梦。
全都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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