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科学节又到了。毕夏普中学的科学节按照七八年级组、九十年级组和高年级组进行。在学校科学节取得名次的学生会被推荐去参加州级比赛，如果在州级比赛中取得名次，将来申请大学会有好处，获得一等奖的还可以参加全国比赛。如果在全国比赛中取得名次，基本可以提前锁定名校名额。当然，对七八年级组来说，大学还比较遥远。
七八年级组的学生要在“水火箭”、“简易马达”和“太阳能加热”三个项目中任选一个来制作自己的作品。Sameen选择了“水火箭”。
准备时间只有周末两天。Leila照旧去休斯敦上课了。Root开着那辆旧福特皮卡带Sameen去了她们打枪的那片空地。Sameen把学校统一发放的火箭发射架竖立在空地上，然后从车里拿出事先用2升可乐瓶子制作的火箭。火箭安装好后，她就开始用自行车打气筒打气。这时Root正坐在皮卡的后车厢里制作她的作品。
砰！
“哦！对不起！”
火箭从空中，栽下来，一头撞在了皮卡的车顶上。
“你是瞄准我发射的吗？”
“当然不是。是被风吹的。”Sameen跑过来捡起火箭，看看手中的秒表，“如果没有击中障碍物，应该还能延长0.2秒……”
“这么空旷的地带，它居然打中唯一的障碍物……”
“你做的是什么？”
“液压机械手，我不是告诉过你了？”
“看起来很脆弱啊。你为什么不选BASIC编程那个项目？那个你才擅长。”
“呃，第一，机械手比的是操控性、动作准确度，而不是强度；第二，让所有人知道我擅长计算机没什么好处；第三，我并不想获奖，只是难得学校发了这些零件，我要做个玩具来玩玩。”
Sameen耸耸肩，把火箭撞歪的尾翼扶正，拿回去重新发射。现在她已经拆了石膏，右手也能用了，只是还不能太用力。
“等一下！”Root从货厢跳下地，开门爬进了驾驶室，“我还是在里面比较安全。”
火箭发射的那块地方很快就泥泞不堪了。Sameen把发射架挪开了好几次，不断调整火箭的尾翼和发射角度，用秒表记录飞行时间——最持久的一次达到了9秒多。
Root打开车门，叫道：“我要出来了，你先别发射！”
她走过去，看到地上的一个个泥坑，摇了摇头：“小马达和太阳能加热器都干净多了。”
“可是发射火箭最爽。”
“猜到了。看这个。”
Root右手拿着一个小注射器，左手举着一团结构复杂的东西，有好多根软管，支支楞楞的，顶头上有个气囊，连接着一个三爪的机械手，差不多能抓到一个鸡蛋大小的东西。她推入小注射器，三爪机械手就合拢了。
“迷你抓娃娃机？”
“可爱吧？”
“可爱是可爱，但评委们应该不是按可爱给分的吧……”
“我说了，我不想要名次。去年就是因为科学节得了奖，才被弄去州里比赛。今年我可不要去了。”
“为什么？”
“容易引起注意。”
“好的注意你也不想要？”
“不想。”Root说着，用机械手抓起Sameen头顶的一缕头发。
“你干嘛？”Sameen被弄得挺痒痒，笑起来。
Root又用机械手抓起她背后的帽兜，给她戴在了头上。
“这很厉害啊！让我试试。”
Sameen也上手操作了几下，用它拾起地上的小石块。
“强度也可以！抓娃娃机可抓不起石头！”
“我觉得你应该把火箭的尾翼再做长一点。”
“我知道，但铝罐已经用完了，还得去找新的材料。”
“可以去垃圾回收站。”
她们开车去了更远的地方，从金属废品中发现了不少可以利用的东西。
“火箭的长度限制是50厘米对吧？你的还能再接长一点。”
“我试过了，接口不稳定，尤其是打气之后。”
“你需要压力胶带。”
“你是自己不打算得奖，但想让我得奖？”Sameen觉得Root对待这个火箭有点太认真了，“我也没那么想得奖，只是觉得火箭好玩。”
“你妈妈很希望你得奖，对吧？我吃了那么多她做的饭，总得有所回报呀。”
“可我不知道十年级学生帮我做的算不算我自己的本事。”
“你以为其他孩子不会找人帮忙吗？再说我只是建议，还是要你自己动手。”
在Root的建议下，Sameen又找来另一个大可乐瓶子，用刀切开，将两个瓶子拼接成一个整整50厘米的大瓶子。为了让接口牢固，她按照Root所说，把其中一边的接口浸入沸水，让塑料轻度收缩变形，然后插入没变形的那一截，再用从五金店买来的防水压力胶带从内外两侧牢牢缠住。起初Sameen不知道内侧胶带要怎么缠，也是在Root的指导下先缠一半，拼装后再用打气的方式用气压将内侧胶带贴紧。
“这种胶带好厉害，我都没见过。”
“你忘了Dean是水暖工吗？”
“难道你会专门观察他干活？”
“只是偶尔。”
Sameen还是第一次在科学节获奖。她的火箭滞空时间最长。
她没想到这事也能得罪Liam。Liam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对科学感兴趣的样子，但当他得知自己的火箭滞空时间只排到第三，他气得把火箭狠狠摔在地上。他的火箭也是用两个大汽水瓶拼接而成的。Ashley说，听到他在骂一个叫Eric的人。Zack说那是Liam爸爸的助理。
Leila高兴得不得了。她最近本来有些焦虑，因为考试迫在眉睫，而她觉得自己还远远没有准备好。更令她不安的是，已经有不止一个朋友跟她说，读完两年的硕士，她也不一定能找到比现在更好的工作。虽说她可以成为正式的教师，但工资并不会比现在高出多少，而这两年读书期间的开销也不小。
她说要做特别丰盛的晚餐来犒劳女儿。Sameen说要再请Root一起去家里吃饭，Leila却有些迟疑。
“嗯，其实，我想，能不能今晚先不叫她？”
“为什么？”
“其实今晚我还邀请了Ben和他的两个女儿。”
“为什么？”虽然是同样一句话，但Sameen瞪大了眼睛，提高了声音。
“我一直想好好感谢一下Ben，他总是忙于照顾两个女儿。而你真的很多时间都和Sam在一起。你生日的时候也邀请了她，这才没过多久呢。”
Sameen并不觉得自己和Root在一起的时间长短与妈妈邀请Ben来家吃饭有什么关联。但她没说什么。
Ben给人的感觉温和而宽厚，他的两个女儿也很可爱。Stephanie今年9岁，Sophie只有4岁。她们俩起初都很害羞，吃完饭开始活跃起来，特别是Sophie，在Sameen家狭小的客厅里到处乱转。
Sameen没怎么说话，边吃边观察妈妈和Ben的互动。他们俩之间很客气，一个人说完话，另一个人往往就是呵呵地笑。她感觉妈妈经常笑着笑着垂下眼皮，就好像害羞了。她从没见过妈妈这样。
吃完饭，Stephanie站在书架前，看着书架里那个机械手。Root后来把她的液压机械手加了个硬纸板做的壳子，将能包住的软管都包了进去，这样从外表看就是一个画满涂鸦的立方体，一头是操控用的针管，一头是三爪机械手。那些涂鸦里有一半都是Sameen画的。大概由于这个有点朋克风的盒子，她得到了一个“特别创意奖”。不同于正式的奖项，“特别创意奖”等几个特别奖项的得主不会被推荐去参加州级比赛，这也正是Root想要的结果。比赛结束后，Root就把机械手送给了Sameen。
Sameen走了过去，把纸盒子从书架里拿下来，推动针管，给Stephanie展示机械手的动作，把它伸进Ben带来的那盒巧克力，抓起了一个。
“哇！”小女孩瞪圆了眼睛，“这是你做的吗？”
“我朋友做的。”
“我可以给我爸爸看看吗？”
“可以。”
小女孩拿着那个盒子，去厨房里找爸爸。Ben正在洗碗，Leila在旁边切水果。
“看啊，爸爸！”小女孩学着Sameen的样子推动针管。
“哦！这太厉害了。”Ben语气夸张地说。
小Sophie也跑来了：“我也要玩！”
姐姐把盒子交给她，并仔细教她怎么用。小妹妹在姐姐的帮助下成功抓起了Leila刚切好的一块苹果。
Ben学着某个卡通片里机器人的声音说：“我是机器人，请让我来为您服务……”
两个小女孩清脆的笑声填满了整个房间。两个大人也都笑容可掬地配合。Sameen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站在房间一角，看着这幅画面，脑海中出现了过去三年多她都极力避免的念头：如果爸爸活着，我也可以这样……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她就迅速把它赶跑了。
等Ben带着两个女儿告辞离开之后，母女俩谁都没提到底在发生什么。Sameen决定，只要妈妈不主动说，她就不问。
Sameen把客厅书架里的机械手拿到了自己房间里，坐在桌前把玩，用它抓起橡皮、笔，又用它抓抓自己的手背，再抓抓自己的脸。
天气转暖，临近几个小镇学校之间最近在打比赛。Tom和Peter每天训练。一天放学后，Sameen想先去看看他们训练再去图书馆，约了Root在球场边找她。然而，在下楼的时候，她却意外地看到Tom和一个女生躲在走廊拐角那里接吻。她认得那女生是九年级的。
趁着他们没看见她，她悄悄溜走了，到操场边上找到Root。
“我们走吧，不看了。”
“怎么啦？”
Sameen拉住她的手就走。
Root说：“哇哦，你竟然主动牵了我的手。”
Sameen翻了个白眼，甩开她的手，把拇指插进书包带下面，快步往校门外走。
“所以你不打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Tom吻了Mia Sullivan。”
Root一时没说话，跟上她的步伐。
“这不等于我喜欢Tom。”Sameen说，“我只是今天不想看他训练了，也不想让他送我回家了。也许以后我还会看他们训练，但我不可能一直让他送我回家。”
“那倒确实是。既然你不想做他的女朋友，总得给他机会交别的女朋友。”
Sameen耸耸肩，觉得这根本用不着说。
Root又说：“不过接吻也不代表他们就是一对了。也许只是尝试一下。”
Sameen扭头看了她一眼：“你是在安慰我？你哪只眼睛看出我需要安慰？”
Root噘噘嘴：“小怪兽又醒来了。”
“什么？”
“你身体里的愤怒小怪兽啊。我还以为我已经成功把它哄睡了。”
Sameen翻了个白眼。
就在这时，对面走来了一个女人。虽然只在两个多月前见过一面，而且她今天的穿着和当时不同，但Sameen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深色大波浪长发和浓重的眉眼。她不算很美，但很有特点。今天她穿着格子西装外套、裙子和短靴。Sameen的眼睛不由自主追随着她，由远及近，再到旁边，甚至是侧后方。不过她没回头看太久就收回了目光。
“你认识那个女人？”Root好奇地问。
“见过一次。”Sameen简单地回答。
“那是Ginevieve Layman，她在牙科诊所工作。”
“你认识她？”
“她家和我家离得很近，不过没什么往来。”
“噢。”
Root忽然对她神秘地一笑，就像要揭示一个秘密：“Ginevieve喜欢女人。”
Sameen扬起眉毛，睁大眼睛，假装第一次知道。
“在毕夏普这样的地方，那跟被鬼附身差不多。”Root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笑意，“我听说她上高中的时候，她妈妈就发现她喜欢女生，于是经常去牧师家里，请牧师为她祷告。”
Sameen对这个话题实在不懂，但还是装作成熟的样子说：“我猜不管用。”
Root轻笑一声：“是不是很奇怪？你都知道不会有用，她妈妈却坚持了很久才放弃。直到现在，她妈妈还每周日去教堂。我猜她依然会替女儿祷告，祈求上帝把女儿治好。”
Sameen犹豫了一下，说：“我记得那次在教堂遇见你，你说你妈妈也去请牧师为她祷告了。”
“哦，她有时候会那样。”
“她是信徒？”
“不太典型，但……可能吧。她说人走到尽头，神就会开始工作。所以，每次她去教堂，或者忽然读圣经，或者祷告，我都知道她状态很不好。”
Sameen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Sameen，比起圣经，你更愿意相信进化论吗？”
“呃……我不知道。”
Root说：“要我说，圣经比进化论可信。至少圣经还能用一些非字面意义的方式解释。如果你把每句看上去不对的话都理解为比喻，其实还说得通。进化论嘛，乍看去很有道理，可是连你也能举出反例，对吧？”
“但反例毕竟是极少数吧。同性恋……也许是体内什么东西错乱了。”
Root看了看她，问：“那你觉得该怎么办呢？靠祈祷是好不了的。你觉得可以医治？”
Sameen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没有回答。
“如果你去问心理师，她会告诉你同性恋根本不是病，所以没必要治，也没法治。”
Sameen叹了口气：“但是，我很难想象，如果我们学校有同性恋被发现了，将是多么可怕的事。”
“有过这种事啊。几年前，有两个十一年级的男生被发现在一起，其中一个跳楼自杀了。没摔死，摔断了腰。他父母带他搬走了。没人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另一个接受了心理治疗，后来去上大学了。他父母也搬走了。出了这种事，父母通常都没脸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天呐……所以，心理医生也做不了什么？”
“心理医生也许可以防止自杀，但不可能改变他的性取向。”
Sameen消化着这一切。她从没想过去死。或者说，她从没遇到过让她想要去死的事。她一直很难想象一个人要有多痛苦才会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何况那只是个十一年级的年轻人，一个本该有广阔未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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