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休斯敦。
在学校食堂吃完饭，Sameen把餐盘放到回收处，背上书包，走出校园。太阳炽烈，空气又湿润。她浑身有种被蒸的感觉。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和同学互道再见后，她站到公交车站的凉棚下，先往胳膊和腿上喷点驱蚊液，然后从口袋中拿出一个小本，背西班牙语单词。
公交车带她来到五站地之外的空手道馆。她已经在这里上了一周五次的课，这是第二周。她早到了半小时，去换了衣服，来到场地内。场地有一侧是玻璃墙，可供家长在外面观看。这个时段上课的有两个班，一个是10-12岁的黄带班，一个是13岁以上零基础班。她7岁在卡塔尔考过黄带，来美国后就没练过了。上周她跟了两次13岁以上零基础班，教练就给她换到了黄带班。
“嘿，Sameen，回去之后练了没有？”教练走过来。
“练了。”
“如果表现好，争取9月就考下黄带。”
Sameen点点头。其他孩子陆续来了。他们中很多人都比她高，但看脸确实是小孩子，只有一个12岁的男孩长得五大三粗，声音也变了，看起来说是十四五岁也可以。Sameen已经记住了他叫Max。每次实战演练的时候，教练都让她对Max——以免他们俩伤到别的孩子。
热身阶段绕场跑的时候，Sameen惊讶地发现妈妈在玻璃墙外站着看她。这时候外面家长很少，基本都去附近的商场吹空调去了，等下课再来接孩子。只有四五岁小孩子上课的时候，玻璃墙外才会人头攒动。她对着玻璃外的妈妈做了个不敢置信的表情。
课程的最后才是实战，Sameen和Max打得挺痛快。Max力气大，反应也快，但不懂点到为止，下手很重，但Sameen正喜欢这样的对手。她的拳脚落在Max身上就像打中了厚实的沙袋，基本不用担心把这孩子打坏。
下课后，她不满地走到妈妈面前：“妈，你来干什么？”
“我看看你和那些从小练习的孩子在一起适应不适应。”
“你是怕我把他们打伤了吧？”
“我是怕他们激怒你。”
“Sophie呢？”
“今天美育中心没课，我送Sophie来试听舞蹈课，就在这附近。走吧，一起去接她。”
“你自己去吧。家里见。”
Leila在一家儿童美育中心找了一份临时工作，每周四天，给一些学龄前的孩子上美术课，利用暑假挣一些零用钱。白天Ben上班的时候，Leila会把Sophie带到美育中心，请前台或暂时没课的老师照看。Stephanie也参加了夏校，但并不是和Sameen在同一校区。
Leila无奈地看着女儿背起包走出了道馆。
自从她拆看了女儿的信，母女俩的关系就有些隔阂。不过，Sameen最近的表现让Leila刮目相看。Sameen把自己的每一天都安排得很满，不是在学习，就是在锻炼。
除了每周五次的空手道训练，Sameen每天晚上还出去跑步，每次回来都是一身汗。Leila有时会问她跑到哪里，跑了多远，她会回答，但从不主动说。
有时候，Leila会让Sameen帮忙照看一下Sophie。Leila在厨房里，会时不时探出头来看看客厅。经常的场景是：Sameen坐在沙发上看书，Sophie坐在地板上搭积木。Sophie忽然想起什么，站起来，要够书架上的某样东西，Sameen会立刻抬起眼睛。有时候Sameen自己倒水喝，也会顺便给Sophie杯子里倒上水，端给她。Leila有时候还会听到类似这样的对话：
“不行，这一口太小了，再喝三口。”
“我要喝汽水。”
“不行，你的身体需要水，不需要汽水。”
“可是我喜欢喝汽水！”
“很多我们喜欢的事对我们并没有好处。”
“比如呢？”
“比如……汽水。”
放在别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话，但这些对付小孩子的话从女儿嘴里说出来，Leila就觉得特别可爱。
到后来，每个周六的晚上都成了Leila和Ben两个人约会的固定时间——他们可以放心地把两个小女孩交给Sameen照看。Sameen显然并不怎么情愿，但从不拒绝。有一次她对Leila说：“如果你们没时间单独约会，就很难结婚。”
想到女儿巴不得自己结婚，Leila总是苦乐参半。她知道女儿急切盼望着离开家，但也真心希望妈妈能幸福。
“Sameen，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Leila话还没说完，Sameen就举起了一只手，示意她打住。
“难道你不想跟他结婚吗？如果你不想，我也没意见，但也许我们就没必要费这么大力气替他看孩子了。比起照看会发脾气会告状的小孩，我宁愿照看一只小狗。”
Sameen本以为还要五年才能离开这个家，没想到在夏校结束时就遇到了一个机会。新学校熊溪中学的老师看她是以全优成绩转来的，且年龄已满14岁，推荐她参加熊溪中学为转校生设置的学术能力评估考试。这个考试通常只推荐优秀学生参加，如果评估结果符合要求，开学后就可以直接升入九年级。
* * * * *
8月，奥斯丁。
车子停在戒瘾中心的停车场。Sam Groves拉上了手刹。
“Sam，求你了。”一路沉默的Constance低声开口，“我不想住在这儿。我们可以请个人到家里去的。”
“我们都已经吵过好几遍了，妈妈。”Sam说，“你也看过图片了，这里环境很好。下车吧。”
Constance的声音忽然提高了：“这里也很贵！你根本不是因为住家保姆太贵而不请！你是怕保姆看到你的电脑！你整天在电脑里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这番话Constance在家也说过。她第一次说的时候女儿很震惊，她大概认为这是女儿的要害，所以现在又说了起来。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如果你对任何人提起我在家用电脑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就没钱给你支付这里的费用，甚至还得把房子卖了才能吃上饭。”
“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休想卖掉我父母的房子！”Constance像疯了一样大嚷，“你这个魔鬼！你利用了我的身体，吸干了我的□□，榨干了我的才华，现在你还要把我赶出我出生长大的房子，好一个人独占！”
Sam深呼吸，等着她自己喊累，自己住嘴。
“你和你爸爸一样！都是冷血动物！你们只想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一旦我给不了你们，你们就会抛弃我！”
Sam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针管，一咬牙，就把针头插入了母亲的脖子。那是一针肌肉注射的镇静剂，药效没有强到可以让人失去意识，但足以让人意识模糊。Constance发出震惊的呻吟，然后就停止了叫嚷，软软靠在椅背上，眼睛也快要睁不开了。
“我真希望你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因为那样你就会知道酒精会对你做什么。”Sam面不改色地说，“你变得面目全非，妈妈。你会难过到想要自杀。但你根本无法体会我的感受。看到平时温柔、和气、善解人意的妈妈变成混蛋，那是最恐怖的恐怖片——发生在现实中。”
Sam从后备箱搬出轮椅，把妈妈扶到轮椅上，推进戒瘾中心的接待大厅。
一小时后，Constance终于被安顿在一个双人间。她的室友是个19岁的□□成瘾者，被自己二十多岁的哥哥送来。Sam在房间和那兄妹俩打了个照面，但没交谈。兄妹俩长得不太像。妹妹比Sam还要高好多，而哥哥只比妹妹高一点——相对于妹妹反倒不算太高了。妹妹瘦得皮包骨头，哥哥则只是比多数人单薄一点。
接待人员要求家属等候一小时再走，以免有某些问题或需求需要找他们。毕竟这里远离市中心，而且很多家属并不是从奥斯丁来，而是从附近的小地方开了很久的车过来的——就像Sam。于是，Sam就在接待大厅附带的咖啡厅坐等这一小时过去。她点了一杯咖啡，翻开暑假里在看的书。
这时，她第二次看到了妈妈室友的哥哥，那个高大单薄的年轻人。
“嗨。”他来到她桌子对面，“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请随意。”Sam保持着礼貌，但也心知自己大概没法继续看书了。面前这男人长得不难看，发红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睛，窄而高的鼻子，嘴唇是薄薄两片。他有种自认为很潇洒的气质。这种气质往往让人羡慕，甚至是着迷。
Sam尽管没有被他迷住的风险，但别的风险不能完全排除。
“我们刚才见过。你母亲和我妹妹是室友。”
“我当然记得。”
“我叫Till。你呢？”
“Kelly。”Sam答道。她当然只能用化名给妈妈登记入住。未成年的子女无法充当父母的监护人。而Kelly已经年满18岁了。
“你母亲的问题是……”
“酒精。”
“哦，那要比□□好得多。”
Sam无法否认，但也不想表示赞同。
“我妹妹是在我们的母亲去世后开始染上毒品的。”Till说，“我母亲的去世对全家打击都很大。她是一名演员。二流演员。不属于高危职业。但她在片场被道具枪击中了心脏。太可怕了。那个开枪的人以为枪里没子弹。发生这事之后，那个可怜的演员住进了精神病院。”
“哦，那真是太悲惨了。”Sam并没努力表现出真挚的同情。她敢肯定住进这里的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些悲惨的故事。
“我妹妹Karen是个模特。”Till继续说，“她原本就食量像鸟儿一样。自从染上了毒品，她更瘦了。我们的父亲在我们小时候就抛弃了我们。Karen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必须要帮助她。否则没有人会帮助她。我迟早会接到警察的电话，告诉我Karen吸毒过量死了。这是经常出现在我噩梦里的场景。”
“Karen很幸运有你这样的哥哥。”
“你们是从奥斯丁来的吗？”
“不是，是个小地方，你一定没听说过。”
“你也没有父亲吗，Kelly？”
“没有。”
“父亲被高估了，是不是？”Till微微一笑，“没有他们，我们照样长大，还能照顾家人。”
“可不是嘛。”
“你在看什么书？”
Sam把书的封面给他看看。
“哦，它讲的是什么？”
“爱情、复仇、死亡。”
一小时内，工作人员没有来找Sam或是Till。他们同时离开了接待大厅，走向停车场。Till始终和Sam走在一起。Sam开始意识到情况不妙了。
“这就是我的车了。再见，Till。”
“开车注意安全。”Till说了一句。
Sam拉开车门坐进去的时候，Till也拉开右侧车门坐了进去。
“哦，Till……”
Sam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Till脸上的表情本来有些可怕，但看到她的神情后，脸色变得放松、柔和。他伸过来的大手原本似乎要抓住她的手，但中途改变了方向，轻轻撩起她的一缕头发。
“你很美，Kelly。”
“你也不错。”
“我知道个地方，就在不远处。一家小旅馆，窗户能望到河景。”
“是吗？你喜欢河景？”
“我喜欢河景。你呢？”
“河景是不错。不过，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Sam用右手拉过Till的脖子，嘴凑到他耳边，左手的□□杵到他肚子上。Till顿时全身抽搐起来。
“我本来在想，如果我袭击了你，是不是一定要给我妈换个房间呢？”Sam冷冷地说，“后来我又一想，你根本没想过如果你袭击了我，会不会对你妹妹不利。那为什么我要有这么多顾虑？”
她说着，一手按在Till腿上，推开右侧车门，然后将Till推了出去。Till的身体太长了，上半身栽倒在地，脚还留在车里。Sam启动了车子，开出几米，把他的脚甩掉，才关上右侧车门，然后扬长而去。
至于停车场里有没有人看到这一幕而瞠目结舌，她不在乎。
* * * * *
9月，休斯敦。
公共图书馆，儿童阅览室。
大部分孩子都会在家长要求下把读完的书放回原处，但总还是会有图书被留在桌子上。这时候，Sameen就把那些书放回到对应的书架上。起初她还要按照书码寻找书架，现在根本不用看，只要看到书名就知道该放到哪里。为了积累社区服务时长，从开学开始，她每周日都在这里做志愿者，每次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两点，这样她用十周就可以积累到学校要求的50小时社区服务时长。
她不喜欢和小孩子打交道，尤其是这么多小孩集中在一处，她看了就头大。有时候她还会遇到不讲理的家长。家长带着孩子把书留在桌上，然后又去取其他书，Sameen把他们留下的书放回书架，他们回来找不到书，家长就会问她要，偏说是一会儿还要看。尽管如此，她还是已经坚持了两个月。
志愿者当然没有工资，只管一顿午饭。但还有一项福利，就是可以在有电脑空闲的时候上网，这样就不用排队了。
中午，阅览室里几乎没剩下什么读者，电脑也空出了好几台。Sameen就趁此机会上一会儿网。她家还是没有电脑，所以要上网只能来图书馆，而高峰时段排队很费劲。
除了在电脑上查图书馆的图书资料，她现在已经会查看新闻、使用电子邮箱、浏览BBS等。
Tom发来了电子邮件。
“我家安装了电脑，现在我可以在家收发邮件了。我们用电子邮件交流，你妈妈就不会经常看到来自毕夏普的信封了。”他在邮件的开头写道。
“你太厉害了，居然能跳过八年级，直接上九年级！我们十一年级真是地狱。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作业，有很多小考试，还要准备SAT。”Tom写道，“所以上帝知道我们多么需要一些娱乐和八卦。Peter和Sam的关系现在就是十一年级学生津津乐道的话题。他们每天一起吃饭、学习，放学后一起走到Sam家。Peter说，他很少进到房子里，而是把她送到之后就自己回家。他不太喜欢跟我聊Sam，只跟我说过他们上过二垒。我怀疑他在吹牛。你知道什么吗？”
Sameen不由得咧了咧嘴。她一直不太知道“二垒”在这一语境下具体指什么。如果是接吻，那她和Tom也算上过二垒。至于Root，Peter根本不是她吻过的第一个男生，所以Sameen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但她不知道Tom或Peter知不知道。她当然不打算告诉Tom。至于她知道什么，她当然什么也不知道。自从离开毕夏普，她一次都没和Root联系过，因为那封信里写得很清楚。
不过Tom说得对，两个人天天这样形影不离确实引人遐想。她还记得Root曾经说“一切皆有可能”。她仔细想想，Peter坏坏的样子倒是也有他独特的魅力。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让她觉得怪怪的。
“Lawrence酒馆重新开业了。开业那天，我和Lucius一起去吃了一顿。Michael和新来的女服务员好上了。”Tom继续聊着八卦，“Michelle上大学之后还没回过毕夏普。Lucius每两周回来一次。他说Michelle所有课余时间都用来打工了，说要尽快还一笔债。他觉得他们俩快分手了。”
“有一家来自休斯敦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在以前新毕夏普公司的楼里安了家。那里成了他们在毕夏普的分公司。我爸认为这样比较好，因为大公司在经营管理上会更严格，不容易出岔子。”Tom真是想起什么说什么。
“过一阵，我可能会去休斯敦看场比赛。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请你喝咖啡。”他在信的末尾写道，“我常常想起你不动声色讲笑话的样子。你真的是个很特别的女生。你可能想不到，Peter有一次说希望你还在。他说你在的时候Sam很容易被逗笑。你看，他现在简直被Sam迷得神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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