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毕夏普。
Root来到公共图书馆的时候,一台电脑前站着三个人:通常负责整理图书的馆员Josh、一名戴眼镜的读者和Zach Spencer。在他们中间,接替Barb的管理员Ernest Quinn坐在电脑前,正在等待电脑重启。风扇在响,但屏幕是黑屏。
Root把书包放在一个空座位上,拿出作业。这个座位离电脑区域挺近的,所以那几个人说的话能传到她耳朵里。
“试过拔掉电源吗?”
“当然试过。这已经是第三次重启了。”Ernest说,“之前也是这样,黑屏。光标在闪,说明不是显示器的问题。”
“是不是硬盘坏了?”Zach问。
“这玩意没那么老。”Ernest说着,蹲下查看主机接线,“可能是硬盘逻辑坏道,或者就是中了病毒。病毒可能会破坏启动区。”
Root写了两行西班牙语作业,写不下去了。自从Ernest到这儿当管理员,就再没提供过兼职工作。他似乎认为自己可以应付所有事项。而现在他们的小声嘀咕让她很难继续坐视不理。她站起来,走到他们身后。
“Ernest,你有DOS启动盘吗?”
Ernest从桌子底下回过头来。站着的三个人也都齐刷刷看向这个女高中生。
管理员慢慢站起身,没有下巴的脸满是惊讶:“有。你是说……”
“也许是MBR坏了。”Root说。
管理员皱了皱眉,然后快步走进了书架尽头的办公室。
“你怎么懂这么多?”八年级的Zach羡慕地看着Root。
Root耸耸肩:“只是值得一试。”
Ernest拿着一张3.5软盘回来了,递给Root。Root把软盘推进驱动器,电脑读取软盘数据后,屏幕上很快出现了三个选项。Root选择了进入纯DOS模式,然后打出一行命令:
A:\> fdisk /mbr
Ernest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操作,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几秒钟后,Root弹出软盘,重启电脑。
这次,系统咔哒一响,屏幕亮起,Windows 95 的启动LOGO缓缓展开,伴随着熟悉的“咚”一声。
“哇哦!”Zach赞叹,“修好了!”
“还好硬盘没事,省了一笔钱。”Root对Ernest笑了笑。
“Sam Groves?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吧?”Ernest问。
“没错。”
“你还想要那个兼职工作吗?”
“呃……不用了。我这学期作业很多。”
事实是Root把家里的设备升级了,已经看不上图书馆的机器了。至于那少得可怜的兼职工资,更是可以忽略不计。
她回到家时,客厅里没人,只有圣诞树静静立着,但有什么不太对劲。树脚下躺着一个小雪人——显然是从树枝上掉下来的。没有人碰,小雪人不会自己掉。Root捡起小雪人,挂回树上。
“妈妈!”她叫了一声,没人回应。她走上楼梯,却踩到什么,滑了一下。原来是一支钢笔。她捡起钢笔,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推开妈妈房间的门。
Constance躺在床上。纸张散落一地,房间里几乎无处下脚。
“你还好吗?”
Constance转过头看她,表情麻木地说:“我看起来好吗?Sam,我没有创意,也没法思考。连看书都让我头疼。我的背也很疼,坐久了就疼,只有躺着不疼。但是躺着让我的头更疼。”
经过在戒瘾中心三个月的生活,Constance算是脱离了酒瘾。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其他病症也能随之消失。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近都这样,时好时坏。”
“你是扔了一支笔到楼下吗?”
“不只是笔。我不记得还有什么了。”
“我们去医院吧。”
“我不去。我讨厌医院。”
“没人喜欢医院。你每天都在按时吃药,不应该有这些症状了。一定是有什么问题。”
“让我再躺一会儿。再躺一会儿我就好了。”Constance翻了个身,背对着女儿。
Root走出妈妈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从书包里拿出下学后在蛋糕店买的纸杯蛋糕,放在写字台上,然后拿出一根蜡烛,用打火机点燃,将蜡烛插在蛋糕上。
这是她17岁的生日。Peter和Tom都记得,虽然不至于送给她什么生日礼物,但他们俩都跟她说了生日快乐。
而她的妈妈,那个在17年前的今天生下她的女人,显然根本不知道今天的日期。这也不是妈妈第一次忘记她的生日了。Sam印象里有过两次。那两次,妈妈都是在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就想起来了,然后给她补上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自从那次在房间内晕倒,Constance就再也没有完全恢复到以前的状态。现在她很少呈现狂躁相,而是以抑郁相为主。她现在已经用上了医生口中所说的最好的药——最新上市、效果好、副作用小。
“每个人对药物的反应都不一样。”上次去医院的时候,医生对Root解释说,“而且,我们的精神健康是一个很复杂的系统,它是精神和神经的结合体。它并不完全是由化学物质决定的。药物只能帮助你妈妈大脑内的化学物质重新恢复平衡,但有些其他因素,纯粹心理和精神的因素,化学药物也无能为力。”
她闭上眼睛,许了个让妈妈好起来的愿,然后吹熄蜡烛,把蜡烛拔出来,拿着纸杯蛋糕下楼去。今天她要放松一下,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她要吃着蛋糕看会儿电视。
她边吃蛋糕边漫无目的地换着电视频道。德州本地某个电视台的青少年频道在播放青少年相关的新闻,休斯敦某中学的垒球教练正在接受采访,说他的球队是怎么赢得了市级比赛冠军。她刚要继续换台,画面一转,她愣住了。
她从没在电视里看到过认识的人,但那个女孩……那个笑得像个孩子、和队友轮流举起奖杯的女孩,是Sameen。
那个画面很短,节目很快就切到了另一条关于市长探望儿童癌症中心小患者的新闻。
Root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左手拿着半个纸杯蛋糕,右手拿着遥控器。胸腔里仿佛有一只气球充满了气,堵在那里,让她难以呼吸。
她关掉电视,缓了一会儿,拿了信箱钥匙出去。现在还不到账单日,门口的信箱里只有两封推销邮件。她把推销邮件撕掉,扔进垃圾箱,回到屋里,躺倒在沙发上。
她当然没有指望收到生日卡之类的东西。早在刚放暑假的时候,她就从Peter口中得知,Tom已经把她妈妈突然晕倒的事情告诉了已在休斯敦的Sameen。Sameen明明已经知道了她那天没去见她的真实原因,也没有来过一个电话。
当然,她知道自己不能怪Sameen。明明是她在信里让Sameen不要找她,她又有什么权利失望呢?
楼上有脚步声。她睁开眼,看到妈妈扶着栏杆站在上面。
“Sam,对不起。”
Root站了起来。
“今天是你的生日。对不起我忘了。”
Root拿起茶几上吃剩下的纸杯蛋糕,上楼去,给妈妈:“没事,还有半个,你吃吧。”
Constance苦笑一声,接在手里。
Root本以为自己可能看错了,但第二天在学校,Peter和Tom一见到她就说起了昨天在电视上看到Sameen的事。
“生活在休斯敦真好啊,一场中学生的市级比赛都能上电视。”Peter说,“这下她可得意了,不但有棒球打,还赢了奖杯,甚至还在电视上露了一脸。”
“我给她打电话祝贺她了。”Tom说,“她确实很得意。她本来也不知道会上电视。”
Peter问:“现在你们俩算什么关系?”
“呃……我不知道。”Tom说,“大概就是我打电话她还会接的关系。”
“后来酒店房间的事解释清楚了吗?”
“我解释了,但她好像不想听。我就没有再提了。”Tom转向Root,“哦,昨天她还问起你妈妈的情况。我根本不了解啊。你妈妈还好吗?”
Root再次被胸口那种肿胀的酸痛攫住了喉咙。
“Sam?”
“呃……还好。”
“你和Sameen发生了什么事吗?”Tom问,“为什么你们好像没有联系?”
Root给他一个浅浅的微笑:“因为Shaw老师怕我把她的女儿带坏。”
Peter说:“怎么可能?你明明是禁欲主义者。”
Root翻了个白眼:“首先得有**才能谈到禁欲。再说,学坏有很多方向,未必就是这一种。”
“比如呢?”
“比如偷窃、贩毒、绑架、杀人……”
Peter和Tom木然看着她,等待她自己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很冷。
* * * * *
1998年3月,休斯敦。
春假的第一周,一半是因为春假,一半是为了庆祝Leila和Ben订婚,五口人一起去了洛杉矶及周边旅行。Sameen第一次看到了西海岸的落日。在海边玩沙子玩得不亦乐乎的Sophie忽然就把Leila叫成了“妈妈”。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但从此就不改了。
回到家,Sameen马上恢复了训练和学习。这天晚上,妈妈来到她房间门口。她的门半开着,妈妈就站在门缝里。
“宝贝,你有没有时间看一眼这个房子?”
“只要给我一个房间就行。我不在乎朝向。”
“看一眼吧。四间卧室。”Leila满脸堆笑地进来,手里拿着一沓宣传单,“你们学校有校车从那里过。这小区环境不错吧?”
“宣传单上的环境都很好啊。”
Sameen嘴上这么说着,还是翻看了几下。那是个两层的房子,一间卧室在楼下,三间在楼上,楼上楼下各有一个洗手间。妈妈用手指着图片给她讲解,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在台灯下十分显眼。
“你已经让我看了好几个房子的宣传单了。什么时候能定啊?”
“如果你没意见,我和Ben就打算订这套了。比之前看的贵一点,但还是值得的。”
“要还很多贷款?”
“这个你不用操心。”Leila微笑。
“你确定不举行婚礼?”
“市政厅就足够了。Ben和我一致认为,那种兴师动众的婚礼一生有一次就够了。”Leila微微一笑,“不过,我们还是希望家里人能陪我们在市政厅搞个小型仪式。Ben的妈妈和姐姐一家四口都会在,再加上你们三个姑娘。哦,放心,我不会要求你穿得和她们俩一样的。你愿意穿什么就穿什么。”
Sameen点点头。
“宝贝,我想跟你说,爸爸永远是我们家的一部分。我心里永远有他的位置。”
Sameen有些意外妈妈会忽然说这么一句,抬眼看着妈妈。
Leila继续说:“自从那天Sophie不小心叫我‘妈妈’,我就想,要在她的房间摆一张她妈妈Nicole的照片。”
Sameen抬起了眉毛:“呃……你确定?”
Leila点点头:“她应该记得妈妈的样子。至于Stephanie,让她自己决定就好。所以,你如果想,也可以摆爸爸的照片。”
Sameen摇了摇头:“我现在也没摆爸爸的照片啊。如果在新家摆出来,Ben会怎么想?”
“他会理解的。”
“我不会摆出来的。我不需要每天看到照片,也能记住爸爸的样子。”
Leila点点头,把手放在女儿肩膀:“由你决定。总之,我们的新家会是七个人的家。我和Ben在这一点上也达成了共识。他不会想要代替你爸爸,我也不会妄想代替Nicole。”
Sameen望着妈妈,忽然有些感动。
“你们真的很爱对方,是吧?”
Leila有些意外地抬起了眉毛,然后点了点头,说:“有些爱是一时兴起,想24小时黏在一起;有些爱让人眼中只剩下对方,再也没有其他。我们不是那样。我们不但很爱对方,而且有着相似的经历,能理解对方的感受,所以会像希望对方包容自己一样包容对方。”
Sameen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和爸爸呢?”
“我和你爸爸也是这样的。”Leila的声音低下来,“也许你觉得我很幸运,能遇到两次。但我希望我只遇到一次,不需要第二次。”
Sameen低下头,不愿意看此刻妈妈的眼睛。
接下来几周,很多时候两个大人都在忙活房子的事,照看两个小女孩的任务就落到了Sameen身上。虽然实际需要照顾的只有Sophie,但Stephanie身上的注意事项也不少:要注意她对坚果过敏,要监督她每天练琴两小时,有时还要辅导她学习。
4月的一天,Leila带女孩子们去商场,专门为市政厅婚礼买裙子。Sameen呢,虽然妈妈让她“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她也不至于穿T恤和短裤去市政厅——虽然这是她夏天最喜欢的穿着。不过,她还是拒绝穿那种蓬蓬裙,而是选了一条裙摆大小为正常A形的白色连衣裙,和两个妹妹的白色蓬蓬裙相配。她甚至还容忍了和她们同款的白色丝绸发带。
她们买完裙子,打算去商场里的一家餐厅吃饭。四个人站在扶梯上往上去的时候,Sameen忽然看到下行扶梯上有个人很像Root。她扭头去看,已经只能看见背影。那人的头发比她印象中Root的头发长,颜色是一样的褐色,身形也是高高瘦瘦的,即使站着不动也显得优雅而婀娜。她背着一只斜跨包,穿着白色泡泡袖的短袖衬衫和蓝色调的印花及膝裙。Sameen甚至觉得那人连腿型都和Root一样——笔直而有鲜明的肌肉轮廓,膝盖背后很平,跟腱长,脚踝细。
但她不可能抛下妈妈和两个女孩,上到上一个楼层再立马下去。即使是那样,她也未必能在人头攒动的商场里找到那人。退一万步讲,即使她追上了那个人,那人真是Root,她又能跟她说什么呢?两个人已经一年没联系过了,当初分别的方式又是那样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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