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妈妈问：“Sameen，你好像有心事。”
“啊？没有。”
“你怎么这么安静？”
“Daniel叔叔和Penny阿姨经常吵架吗？”
“呃，我不知道啊。我跟他们来往没有那么多。”
“那太好了，别跟他们来往太多。毕夏普这个地方一点儿都不单纯。”
“这是从何说起？”
“你记住就好。”
“呃……你的作业做完了吗？”
“做完了。”
“我一会儿帮你复习功课。”
“不用。我自己能复习。”
“那你自己复习，然后我考你。”
“妈，你一点儿都不像个典型的美国妈妈。”
“我本来就不是美国人。”
“但我是啊！”
“所以呢？”
Sameen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想考就考吧。你愿意放弃自己的业余时间考我，我有什么好说的。”
“你已经没有爸爸了。我们母女要怎么才能站得住脚？我们聊过很多次了。”
“我知道。做医生或者律师。还是医生吧。律师要说的话太多了，我想想都累。”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有没有遇到那些欺负人的女孩？”
“当然遇到了。”
“那你有没有管好自己的脾气？”
“当然管好了。”
“那就好。千万不要指望Daniel叔叔帮你出头。他能把我们俩弄进这个学校已经不容易了。”
“你已经说过一百遍了。”
“你记住就好。”
过了一会儿，Sameen问：“妈，你相信有变种人吗？”
“啊？你又看科幻小说了？”
“我是说现实中，也许已经有了，但由于是绝密，所以普通人都不知道。”
“呃……我不太相信这些。”
“所有游戏，有一个人都比第二名高出几千分，而其他人之间的差距都在几百或几十分，第一个人就有可能是变种人。”
“啊……你说的是现实中的事？”
“嗯。”
“你们学校有变种人？”
“这是绝密，你别去跟老师们八卦。”
Leila笑了：“除非我想让老师们都以为我是弱智。”
Sameen的眼色冷了下来：“你说我是弱智？”
“不不不，13岁的孩子这么说不算傻。我这么说可就是真傻了。”
Sameen忽然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勺子差点掉了。
Sameen再见到Groves，是周三下午在图书馆。Groves照旧作为临时图书管理员坐在柜台后。Sameen还没落座，就先走到柜台前，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嘿，变种人。”
Groves笑了：“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这是绝密？”
“你戏弄我。说的跟真的一样。”
Groves凑近了点：“我就是这么有趣。希望你还没跟其他人分享。”
Sameen看着她这副偷偷得意的样子，不由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别这么生气。不会又想在图书馆闹事吧？”
Sameen当然不想“闹事”，但她的愤怒总要找个出口。她一时只有冷冷瞪着眼前这个自鸣得意的十年级女生，希望用自己充满杀气的目光震慑她。
“你生气的时候，以为是在生我的气，其实你是在生自己的气。”Groves悄声说，“你在想，她说了我就信了？我明明已经七年级了，怎么会像六年级的孩子一样傻？”
Sameen握紧了拳头——拇指包在四指之内。
“如果我说对了，你就别找我的麻烦，好不好？”Groves甚至作出一种示弱的姿态，“毕竟让你如此生气的是你自己呀。”
虽然气不打一处来，但想到妈妈的嘱咐，Sameen吞下了这口气，去找了个远离柜台的地方坐下了。
她隐隐觉得Groves太奸诈，自己还是少跟她周旋为妙。但同时，她又很纳闷，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好惹的Groves怎么会任由啦啦队那帮人欺负呢？
她虽然还是有不会做的数学题，但没有去问Groves，而是自己冥思苦想，试了两种思路，在草稿纸上写了一大片，第二种思路终于走通了。她满意地靠在椅背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忽然，她瞥见Groves注意到了她。她立马收起笑容，收拾东西走人。
走到半途，前方小巷中闪出两个男孩，就是第一天说见过Groves爸爸的那两个。现在Sameen已经知道他们的名字。金发的是Liam Stone，也就是Beth的弟弟，棕发的是Levi Brandon。
“嘿，新来的。还没人教你规矩吗？”Levi趾高气昂地说。
Sameen冷冷看着他们，不说话。
Levi继续说：“保护费。5美元管一周。”
“管一周的什么？”
“安全啊！包括人身安全、储物柜安全。”
“万一没保住，退款吗？”
“还没有没保住的先例呢。”
“你这算什么回答？万一我一出门被车撞了，你是把5美元退给我，还是再付医药费？”
这话把Levi问愣了。
“别跟她废话，Levi。”Liam说，“老规矩，没钱就弄出5美元的伤害。”
Levi突然扑过来，但没碰Sameen，而是抓住了她身后的书包。Sameen狠狠跺在他脚上，胳膊肘重重锤在他肚子上。Levi痛得哼了一声，抽出Sameen书包侧袋的保温瓶，朝她头上打来。Sameen一把抓住保温瓶，在他肚子上又踢一脚。现在Levi已经放开了她的书包，但Liam却又抓到了，使劲往后拉，把女孩拉了个趔趄。她猛地转身，把保温瓶抡到Liam嘴巴上，Liam咬到自己的嘴唇，流了血。Sameen的书包发出嗤啦一声，拉链与布料连接处撕破了，书包掉到地上，几本书滑了出来。Sameen要继续打，两个男孩却拔脚就跑。
她明白了，5美元的伤害已经弄完了。这是什么烂规矩！
她把书捡起来，抱着已经合不上的书包，继续往家走去。现在她已经没有可用的书包了。
周四，她在教室里见到Liam的时候，看到他的嘴肿了。肿得不是很厉害，有点青紫，但由于在脸上，当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别人问他怎么弄的，他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显然不愿意承认是被女生打的。
但Sameen知道，他一定告诉了他姐姐。
在走廊里、食堂外，Sameen几次遇到了啦啦队四人组。四人组每次见到她，都会向她投来冷酷的目光，但并没有行动。她们有时会看着她窃窃私议。
Sameen还发现，这样向她投来冷酷目光的，并不只是那四个人。啦啦队的其他人，还有一些啦啦队以外的女生，也都像是恨上了她，不跟她打招呼，冷眼看她。她感到自己受到的待遇和Groves差不多了。
不过，有些男生倒是对她挺友好。有两个十年级的男生，都是棒球队员，一个是Groves提到过的Tom Cade，另一个是向Groves汽水换作业的Peter White。这两个男生甚至在午餐时邀请她和他们坐到一起。
Peter问：“Shaw，你在哪儿学的打架？”
Sameen还没回答，Tom就说：“你的饭真香啊！”
起初，她很警惕，毕竟这是两个大男孩。但一顿饭工夫，她发现这两个大男孩没什么城府，最大的爱好是在商场的游戏厅打游戏，Peter有时会花钱让Groves把作业借给他抄，Tom则喜欢研究美食——他带的饭经常是自己做的。
“Beth和Liam的爸爸是新毕夏普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板。”Tom介绍说，“非常有钱。咱们学校的体育馆就是他们公司免费赞助的。他和校方关系很铁，在镇议会也能说得上话。所以，虽然Beth是个贱货，而Liam是个傻缺，但你还是不要得罪他们为妙。”
Peter说：“虽说你认识Spencer议员，但Spencer是个正派人，根本不是房地产商的对手。”
Sameen以前从没想过家长的背景会对孩子在学校的生活影响这么大，有些困惑地看着两个大男生。
“几年前，毕夏普发现了一个小油田。”Tom继续解释，“虽然不大，但也带动了地区经济，小镇扩建很快，所以房产商赚得盆满钵满。再有，就是像Peter家这种，自家的地正好就在油田上头。石油公司直接买下来，还给他们家所有愿意上班的人都提供了工作职位。完全是现实中的天上掉馅饼。”
Peter笑着说：“应该是地底下挖出了馅饼。”
“好吧。”女孩还是有点困惑，“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打肿了Liam的嘴。”Peter说，“那可是很多人都想干而不敢干的事。”
下一个周一，每个人见了Sameen，都投来异样的眼光，甚至见了她绕着走。她的柜子也被人撬开了——原装的锁头实在太容易撬了。她做好心理准备，拉开柜子。里面并没有内衣或垃圾，而是有一张打印在纸上的黑白照片。她一下子认出了男孩，是Kevin Trey。在圣保罗时，她和他打了一架。男孩被她推倒后，后脑勺撞在台阶上，当时就昏迷不醒了。送到医院，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抢救，他才终于捡回一条命。
她经常会和同学发生肢体冲突，而这是最严重的一次。Kevin的父母联合好多父母一起要求校长开除她。
Groves提到的圣保罗事件正是这件事。
于是，Sameen的这段黑历史也像那件性感内衣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了全校。
中午吃完饭，她在水池边洗饭盒的时候，Groves出现在了她身边。Sameen冷冷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我只是想来告诉你，Kevin Trey那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Groves低声说，“应该是啦啦队的人也去查了你。”
Sameen还是没说话，一心一意洗饭盒。
“如果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也不多你一个敌人。”Groves说完就走了。
Sameen其实没有不信。虽然她觉得Groves心机很深，又喜欢调戏男生，一心想离她远点，但她并不认为Groves有理由害她。
这天放学后，妈妈没有允许她去图书馆，而是直接开车带她回了家。
“妈。”Sameen试探地叫了一声从刚才开始就异常沉默的妈妈。
“你打人了是不是？我本来不知道，今天才听说，你上周就有过两次。”
“只有一次啊！是Liam和Levi拦路抢劫我，我的书包就是他们弄坏的。我没跟你说，是怕你……怕你担心。”
“还有一次，你在图书馆打了一个十年级的女生，Kate Spring。”
“我没打她！那算打吗？我只是在她手上锤了一拳。就一拳。”
“那还不是打吗！”妈妈提高了声音，“为什么Kevin Trey的事会传到这个学校？是谁干的？为什么会这样？你想过吗？”
“是Beth Stone。绝对是她。”
“她为什么要跟你过不去？还不是因为你打了她弟弟？”
“所以是我的错？”Sameen也提高了声音，“她弟弟拦路抢劫，要我交5美元，而且5美元只是一个星期的保护费！我不给，他们就把我的书包弄坏，好让我去花钱再买一个！”
“这样的孩子到哪儿都会有！如果你学不会愤怒管理，我们每学期搬一次家也没用！”
Sameen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并不是因为忽然就控制住了愤怒，而是因为她知道她给妈妈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母女俩一路上再没说话。
一回到家，妈妈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Sameen把自己的作业摆出来，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她默默来到妈妈房间外，推开半掩的房门，几乎以为会看到妈妈趴在床上哭——这种事曾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但令她惊讶的是，妈妈竟然坐在书桌前边看书边写着什么。
“妈妈，你在干嘛？”
“我的学习资料邮寄到了。我在学习。”
“啊？你学什么？”
“我打算读个艺术教育的硕士学位。”妈妈转过头来，对女儿勉强一笑，“我在伊朗的时候是大学毕业啊。只不过那个学历在美国不好用，我靠着绘画功底和Daniel叔叔的担保，才找到这份美术老师的工作，但由于没有教师资格证和相应的学历，不能加入正式编制。如果我读一个美国的艺术教育硕士，就可以找正式的工作，我们就可以到休斯敦去生活了。”
孩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很后悔没有早点儿考。”妈妈自嘲地摇摇头，“如果我生了你之后就开始学习，现在我们的生活就不是这样了。虽然那几年我们总是跟着爸爸各处跑，但其实那都是借口，如果有学习的心，走到哪里都可以学。”
Sameen默默点了点头，回自己房间去了。她知道妈妈来自德黑兰，家境很好，一直希望能在大城市生活。
Sameen决定今天要多做几道题。
晚饭过后，Daniel叔叔一家来了。虽说是爸爸的战友，但Daniel一家很少和母女俩交际。也许是由于Sameen父亲已死，战友与遗孀之间其实没什么共同话题，只存在某种义务。母女俩搬来毕夏普之后，只和他们家聚餐过一次。而今天他们会来，Sameen猜想也是与Kevin Trey的照片有关。
可能由于屋子太小，Daniel是一个人进来的，送来了一大盒鸡蛋和一大袋面粉。他没有多待，因为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正在外面等他。
“不用在意那件事。”Daniel对Sameen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只要你在这里不犯同样的错误，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Sameen点了点头。
Leila把Daniel送了出去，和Penny及Zach打了个招呼，还逗了逗婴儿车里的小Molly。
Penny小声说：“多留意孩子的变化吧。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没有了父亲，容易出现心理问题。再加上高中，你懂的。”
“我不懂。”Leila露出无奈的表情，“我的高中不是这样的。难道这是美国文化的一部分吗？越是受欢迎的女孩子，越要搞一些小团体。她们不喜欢的人，她们就不允许全校同学跟人家说话。这根本不对啊！”
“我不知道，Leila，我也没在其他国家上过高中。”Penny笑了笑，“但现实就是这样。如果你愿意，可以周日带Sameen去教堂看看。如果你们开始去教堂，一切都会改观的。”
“哦，Penny，关于教堂的问题我们聊过……”
“我知道，你成长在□□家庭。但教堂不光是关于宗教。教堂是社交的重要部分，在我们这样的小镇尤其如此。”
尽管他们聊天的声音很低，但躲在窗台下的Sameen还是都听见了。她知道，Daniel和Penny都是从部队退役的。他们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和毕夏普的绝大部分居民都不一样。大概也只有他们能说出“教堂不光是关于宗教”这样的话——尽管谁都知道这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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