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骨长好之后,Sameen考了救生员证,在一家游泳馆当起了兼职救生员,每天下学后去工作两小时。这本来是个很无聊的工作,因为不能做别的,只能盯着游泳池,而这样盯一年都不见得遇到需要干预的情况。不过,对她来说没那么无聊,是因为游泳馆离Root的公寓不远,而Root每天都会选在这个时间来玩。
倒不是说救生员可以肆无忌惮和游泳的人聊天,但毕竟比没这回事的时候有趣得多。何况Sameen也确实需要打一份工——她不想18岁了还跟妈妈要钱买车或者支付她喜欢的训练的钱。最近她想训练的是自由搏击。
她已经看中了一家拳馆,并去试听了一节课,弄清了学费。她打算在暑假之前攒一笔钱,暑假的时候连续训练两个月。
“空手道还不够?”
Root是在游泳池里听说这事的。
“空手道规矩太多了。自由搏击更实用。”
“你觉得你随时可能需要跟人打上一架?”
“不得不打的架总是发生在你没准备的时候。所以你必须时刻做好准备。”
5月里的一天,Root没有像平时那样准时来到游泳馆。Sameen只能边上班边等,也没法和她联系。足足过了四十分钟,Root才出现,看起来很不爽的样子。
“你怎么啦?”Sameen从救生员的座位上起来,站到池子边,她的身旁。
“跟老板吵架了。”
“哈?为什么?”
“几周前我发现了一个疑点,报给了他,他一直没有反馈。我今天问他他才说,那个信息被情报主管列为了无关信息,移交给了地方警察局。我说我要重新提交一次,这次要把理由列举充分,附上所有相关信息。要知道重新提交必须是内部分析员,以自己的工号登录系统才能提交,所以我说我愿意把自己掌握的所有相关信息赠送给他指定的分析员。可他说他手里已经积压了很多新的信息,没工夫重新提交旧信息。他还说,有时候会有诸多信息指向同一个结果,就算忽略了其中几条也不影响最终结论。”
“听起来很不严谨啊。”
“是啊!我承认他每天确实要经手数不清的报告,但我觉得我已经尽量减轻他的负担了。E说我们这个级别只能这样,无权代替上级筛选信息。就算是我们的老板,也只能服从他老板的决策。但最令我气愤的不是这些,而是老板说,我就是为了洗白身份,所以才抓住各种细枝末节小题大做。”
“这太过分了。”Sameen摇摇头,眼睛看着游泳池,“你所说的疑点,是某一个人?”
“那倒不是。是我知道的一个在暗网做驾照生意的人。那人在内华达州卖出了好几本驾照,比平时价格更高,购买者是一个一个来的。三个中东人,驾照上的名字看不出地域。我建议走访一下那人,看能不能顺藤摸瓜调查那三个中东人,但显然,上面的意思是这归当地警察局管——身份造假。”
“这好像也不算无视。”
“内华达的警察局啊!而且都是小地方,就像毕夏普那么小!我说自己去见那个卖驾照的,他不让,说我节外生枝,还说如果我被抓了,他没工夫去保释我。”
“不得不说,他说的有道理。如果你连警察都信不过,难道要一个人把所有警察的活儿都干了?”
Root倒是无言以对了,只是噘了噘嘴。
Sameen说:“你要是真的想去内华达,我陪你一起去。”
Root的脸色立刻缓和了,想了想,说:“不用了。我确实不能把警察的活儿都干了。”
“那行,去连游1000米,你就会舒服了。”Sameen歪歪头,看她的背,“你知道你的背阔肌已经有点型了吗?”
“你说是就是喽。”Root说着,跳进了水里。
放暑假后,Sameen按计划去了拳馆。
整个拳馆除了她就只有一个女人,是拳馆老板的老婆,名叫Helene。老板是一名拳击经纪人,老板娘则是来自纳米比亚的移民。拳馆墙上挂着好多获奖照片,都是老板手下拳手的荣誉,但架子上所有实物奖牌和奖杯都来自老板娘。35岁的她已经有一个4岁的女儿和一个1岁的儿子,身上却没有一块多余的肉。下了拳台,她是个温柔的妈妈,时不时把儿子抱在怀里喂奶;上了拳台,她就是一头野牛。说她是野牛,Sameen一点都没夸张,更没有种族歧视的意思。她真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被“它的犄角”刺穿。
只看过一次她打拳,Sameen就决定请她当自己的教练。
“浑身肌肉,居然还在喂母乳。你不想去看看?”
“看人家喂奶?”
“看她打拳!”
Sameen和Root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都泡在嬉水乐园的池子里。天又闷又热,是休斯敦最难熬的时候。
“算了吧。我这样的人进了拳馆,还不得引起全场围观?”
“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我还在想,这么热的天,你一打拳就是两个小时,可真自律。原来还有别的动力。”
“别想歪。我35岁的时候如果能像她那样,我绝对满足了。”
在18岁的人眼里,35岁当然很老了。
“你想要两个孩子?”Root假装无辜地看向她。
Sameen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是怎么听人说话的?我在说她的力量、速度和体脂率。”
“好吧。我倒是希望你35岁的时候已经不用靠打架生存了。”
“她也没靠打架生存啊!哎,你就没有过那种,让你羡慕,想长大之后成为那样的榜样?”
“有啊,但都是男的,我显然不可能羡慕他们的身材。”
“比如呢?”
“Kevin Mitnick。虽然他被FBI逮捕过,但那恰恰是因为他本事太大了。他第一次被捕才15岁,我第一次听说他大概是10岁吧。那时候就想长大后成为他,后来才知道根本来不及。”
头顶上装满后就会倾倒的大水桶翻转了。两个人抱在一起被一大桶水砸得尖叫——为这一下,她们已经等了半天了。
“那人现在多大?”
“他是1964年生的,现在37岁。”
“1964年生的人,15岁就因为黑客行为被FBI逮捕了?你是说七十年代就有黑客了?那时候根本没有网络啊!”
“那时候没有互联网,但有电话网啊。而且那时候的系统没什么防火墙可言。我老板就是八十年代开始从事信息安全工作的。也可以说,他是Kevin Mitnick的对头。”
8月下旬,Root的公寓租期到期,先搬去了弗吉尼亚州。又过了一周,开学前几天,Sameen去学校报到,住进了宿舍,送她来的Leila在学校附近住了一宿就回了休斯敦。
大学生活的一切都很新鲜。室友Amber是个留着红色短发的女孩,很快就画上浓妆去参加派对了,回来后就开始评价某男生的吻技。除了认识这位室友,Sameen后来还认识了心理学课上坐她旁边的埃及裔女生Faten。Faten是五年级才随父母移民到美国的,对埃及的社会和文化十分熟悉。当她好奇地问起关于伊朗的事,Sameen却说不出什么。她忽然觉得也许自己平时和妈妈聊天的时间太少了。
在华盛顿的第一个周末,她去纹身店把手腕上那个用笔画的图案纹在了皮肤里。她觉得这是一件必须自己一个人做的事,所以特意没有找Root和她一起去,而是在周六见过Root之后,周日才去的纹身店。
周一的第一堂课是刑事司法课。老师不苟言笑,讲课有点枯燥。Sameen打起精神听他讲,尽可能多做笔记,以免被他过于平淡的音调催眠。
就在她奋笔疾书的时候,教室里出现了一阵轻微的响动。起初似乎是几个人低声嘀咕,后来演变成更多人的惊呼,再后来变成所有人都看向窗外,甚至远离窗户的人还走过来看。老师也停止了讲课,凑到窗边。Sameen当然也已经站起来从同学的肩膀上望过去。这是上午,晴空万里,目测几英里外,地平线附近腾起了一股滚动的黑灰色浓烟,像是在蓝天下被撕开的一个洞。
“不会吧?”
“那个方向是……五角大楼?”
“着火了?还是爆炸?”
教学楼的警报响了。闭路广播系统里有人在通知:“全体注意!这不是演习!呃,全校立即停课!所有人留在当前建筑内,等待进一步指令!全体注意!这不是演习……”
“所以那不可能是火灾。”Sameen对旁边的男生说,“否则为什么我们要停课?”
有人问老师:“先生,会是袭击吗?”
更多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老师面色阴沉,眉头紧皱,对窗外又看了一会儿,说:“你们听到警报了。留在教学楼里待命。我要去打个电话。”
“我也要打电话!”
“我们也要打电话!”
楼下有付费电话亭,楼里只有教师办公室有座机。教授自己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手机。他很快发现手机用不了。一些学生涌向走廊,去寻找能用的座机电话。Sameen也跟着出去了。不过,她不是去找电话的,她想出去。
她快走到楼门口的时候,一个穿棕色T恤的男生从她旁边超了过去,却当先被楼门外的保安拦住了:“对不起,所有人员都应该留在楼里等待进一步指令。”
“我是CERT成员。”男生说,“我想我能帮上忙。”
“出去可能会有危险。”
“比如什么危险?”
保安没说话。Sameen帮腔说:“如果是袭击,待在楼里同样危险,只是收听广播比较方便而已。”
保安说:“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
Sameen说:“我只是想去那边的电话亭给家里打个电话。”
“我可以陪她去。”男生不失时机地说,“如果有人持枪袭击,我会确保她趴下。”
Sameen百忙中冲他翻了个白眼,然后拔腿就跑。男生紧随其后。她并没在第一个电话亭作停留,而是朝冒浓烟的方向跑去。
“嘿!别告诉我你要一路跑过去!”那男生在她身后喊道。
她回头一看,那男生正跨上自行车——老式的,有后座的那种。她蹿上后座。男生身体精壮,车后载了一个人还能蹬得像要飞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男生逆着风大声问。
“Shaw。”Sameen回答。她早就发现大家对她的姓更容易接受和记住。
“Paul Jackson。”男生大声说。
“CERT是什么?”Sameen大声问。
“社区紧急响应队。”
“我有急救证书。”
“那不错!问题是我们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很快,他们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先是烧焦的味道越来越明显,然后是空气变得越来越刺鼻,乃至难以忍受。
“哦!天呐!哦天呐!”
自行车一阵摇晃,Paul发出一连串惊叹。Sameen在摔下来之前跳下了车,然后她就看到了半截飞机插在五角大楼的西侧墙体里。明火还在燃烧。消防车喷出的水柱正在灭火。到处拉起了警戒线——现在他们就站在警戒线之外。满脸满身发黑的人跌跌撞撞走出来,还有些人在地上这里那里坐着、躺着。
自行车哐啷一声倒在地上。停在不远处的一辆救护车开走了。现在现场已经没有救护车了。维持秩序的警察伸出手拦住了两个钻进警戒线的大学生:“非工作人员不得入内!”
“我们只是想帮忙。”Paul说。他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眼睛通红,声音发颤。
Sameen掏出钱包,给警察出示了自己的学生证和急救卡。警察稍微犹豫了一下,让他们进去了。
很快,两个人就加入了搬动杂物寻找伤员的队伍。他们身边有警察、消防员、军人,也不乏闻讯赶来的附近居民——很多都是家属在五角大楼里上班。有些被熏得乌黑的伤员因为自己伤势很轻或者没有明显的伤,刚一从楼里出来,马上加入了救援队伍。急救车一辆一辆来来回回。过了一会儿,有人运来口罩,给大家分发。又过一会儿,有人运来矿泉水给大家喝。
现在Sameen的手上全是污泥与血渍,十个指甲缝惨不忍睹。她已经不知道Paul去了哪里。就在她站直身子想歇歇酸痛的腰时,她身旁不远处一个显然是从楼里逃出来的人突然倒地不起,脏兮兮的脸上看不清颜色,白衬衫也已没多少面积是白色。Sameen蹲下摸他的颈动脉,没有。他明明上一秒还在干活!她毫不犹豫地跨在他身上,开始进行体外按压,同时叫着:“我需要AED!”但回应她的只有一些惊呼,还有人叫出了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的名字:“Berny!”
人工呼吸、体外按压、人工呼吸……Sameen一边按压一边四外看,现在视野中没一辆救护车,救护车全都还没回来。这时,有个白胡子的老人赶了过来,身边跟着两个警察:“把他抬上我的车!”
一切都发生得又混乱又快。Sameen还在不断对Berny进行按压,数着数,朝他口中吹气,与此同时,有人已经用担架把她身下的男人抬了起来。她想都没想,好像双腿自动找到了位置。等她再安顿下来,已经和Berny一起上了一辆皮卡。这显然是附近居民家的车。车子开起来,风在她耳边呼啸,正好吹散了她头上背上的汗。Berny的心跳回来了,也开始虚弱地呼吸。
“你回来了,Berny。我们现在去医院。”Sameen对他微笑,“没错,就坐这车去。”
男人虚弱得说不出话,但嘴角微微上翘,作为回报。
Sameen回头望着来时的方向。因为逆风坐车,浓烟的味道淡了。一架飞机竟会撞进五角大楼这件事,仍然缺乏现实感,但她意识到她一点也不慌乱。她的心跳加速完全是因为体力劳动。她完全没有像Paul那样全身颤抖。也许Paul有家人在五角大楼工作?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在她看来,局面是客观摆在面前的:有障碍物就搬开,有伤员就救助,有死者就摆到一边。不论是飞机撞楼还是导弹袭击,她要做的无非是眼前的事。
很快,他们就到达了医院。老头直接把皮卡开回了五角大楼,准备运送更多伤员,随车前来的警察帮助Sameen把Berny推进了急诊观察大厅,一名头发蓬乱满头大汗的医生赶过来给他听诊。“测心电图要等。先给他排上。”医生吩咐护士。警察对Sameen点了点头,匆匆离去,大概也是又赶回现场了。Sameen觉得自己也应该跟着回去,否则交通工具可不好找,但就在这时,急诊室的高处挂着的一块屏幕吸引了她的注意。
大概就像有些酒吧会让大家看球赛一样,急诊室也可以看新闻。而此刻电视屏幕上播放的一幕,简直比她刚才亲眼目睹的场景更震撼。
那是发生在更早的时候,大约在五角大楼被撞一小时前。
急诊室里,护士几乎在不停地接打电话。她四周走走,终于在一条走廊里看到了一个公用电话。她跑过去用IC卡拨打Root的手机。不是没人接也不是忙音,而是根本没声音。后来她才听到有别人在说,好像移动电话网瘫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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