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这么久了，Sameen才发现Nili也在心理学课的阶梯教室里。Nili坐在后排，所以她一直没注意到。这次她是下课后到讲台上去向老师请教问题，回过身才发现Nili。今天Nili穿着蓝色牛仔服和白色长裙，头巾也是白色的，与裙子相称。她好像特别喜欢穿浅色。Sameen无法理解人怎么能穿着白色长裙痛痛快快吃饭，或是在花园里的石凳上随意坐下。
Nili本已走到教室门边，与Sameen目光相接后，特地停下来等她。埃及人Faten从她旁边经过，还和她打了个招呼。
“Sameen，你可真自律，星期五还要训练。”
“我天生精力充沛，不训练会犯多动症。”
Nili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信不信由你，我也是。我从小就非常好动。”
“是吗？那你从事什么运动吗？”
“射箭和游泳。”
“游泳？！”Sameen瞠目结舌。一个思想保守到反对女孩从事运动的爸爸，一个连头发都不许女儿露出的爸爸，居然让女儿学游泳？
“很惊讶吗？改天让你看看我的游泳衣你就明白了。”
“哦！我真傻。是像潜水服那样，长袖长裤的，对吧？”
“潜水服是分体的吗？我不清楚。反正我的游泳衣是分体的，上衣有这么长。”她说着，指了指膝盖上方。
“那……有点兜水。”
“习惯就好啦！”Nili又笑起来，“不过我又不去参加比赛，速度并不重要。我可是在海里游过泳的。我能一直漂着。”
“射箭好玩吗？我从没玩过。”
“改天我可以带你去尝试一下。不过，第一次很难射得准。我从10岁就开始练了，还把射箭写进了简历，不知道学校录取我跟这个有没有关系。”
Sameen悄悄打量Nili。Nili比她稍微高一点，胸部和臀部丰满，腰却纤细，看上去健康有活力。
“你去没去过清真餐厅？”
“没有。”
“要不要去尝尝？”
“呃……好吧。”
“你妈妈不吃清真餐吗？”
这话让Sameen有点不自在，就好像妈妈在被这女孩评判。她特意挺直腰板大大方方地说：“她不吃猪肉。我什么都吃，和我爸一样。”
“看，我们有个共同点，就是家庭文化是由爸爸主导的。”
“啊？我家除了吃猪肉这件事，其他的……”
Sameen忽然意识到，在爸爸活着的时候，她家的家庭文化还真是爸爸主导的。他们每年都过万圣节、感恩节、圣诞节，虽然也会象征性庆祝一下波斯新年，但那毕竟只有一天。爸爸要她早起早睡，像军人一样每天锻炼身体，不挑食。爸爸带她去露营，教她在野外怎么取水，怎么生活，要她知道在有些条件下人不是非得洗了澡才能睡觉——但得刷牙。妈妈呢？除了民族习惯上的差异，妈妈其实从小就被教导成为一个上流社会的淑女，不说琴棋书画俱全，反正是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谈吐得体，一个女孩子疯跑、爬树、下河摸鱼，原本是Leila无法想象的。
在清真餐厅吃饭的时候，她们继续聊天。Nili喜欢看篮球和棒球，而且男女比赛都看。谈到最喜欢的球星，她说出一个WNBA的女篮选手的名字。她开朗健谈，总是主动找话题。
“你喜欢看电影吗？你喜欢哪个演员？”
“我好像是只要电影好看就行，不太在意是谁演的。”
“我喜欢朱迪·福斯特。还有凯特·布兰切特。我超级喜欢《伊丽莎白》，她骑马打仗的造型太帅了！”
Sameen注意到这女孩列举的三个偶像均为女性。
“你平时都不化妆吗？”
“偶尔。我每天训练要出很多汗。”
“但运动员也化妆啊！有防水眼线膏和睫毛膏啊。你的眼睛很好看。我都能想象出给你画个什么样的眼线，会更突出它们的优点。”
“哈……突出优点之后干嘛呢？”
Nili又爽朗地笑起来：“你可真逗！当然是吸引别人的目光呀！而且自己看着镜子也会开心。”
“我现在看着镜子也挺开心的。而且我不想吸引目光。”
“哦，好吧，随你。”Nili收敛了笑容，似乎意识到自己越界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我所说的吸引别人的目光，也不只是吸引男生的目光。如果更多人注意到你，你也会有更多机会。以后我们毕业找工作，不都需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嘛。”
“那倒是。”
“当然啦，吸引男生的注意也很重要。你总要结婚的嘛。不过，对我来说机会就要少得多。”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嫁给非□□。我爸爸已经非常开明了，他说哪怕不是同一宗派，或者是名义上的信徒，出生在□□家庭，都可以，但如果都不是，他接受不了。”Nili微微一笑，“男生大多数也知道□□女孩不能外嫁，所以白人不会来招惹我。”
“呃，等一下。名义上的信徒也行？我还以为，你爸爸很保守，毕竟他让你妈妈和你都戴头巾。”
“戴头巾对他来说，与其说是信仰，不如说是习惯。”Nili耸耸肩，“他看惯了家里的女性出门都戴头巾。”
Sameen点点头：“可以理解。就像……假如我剃个寸头，我妈肯定会气疯。哦，哪怕是染个金发，她都可能会很生气。”
Nili笑了：“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上次你好像说，你爸爸的婚姻没有得到家里的支持？”
“是的。我们的家族在伊朗算是个名门望族。家里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结婚只能找门当户对的对象。宗派要相符，地位也要相当。我爸在美国留学的时候认识了我妈。他们在美国结了婚。我爷爷气得把他逐出了家门，剥夺了他的继承权。我爷爷两年前去世后，我有个叔叔才开始和我爸爸重新来往。他们只差一岁，从小就是最好的兄弟。”
这次午饭过后，Nili主动向Sameen要了手机号。
又到周五，Sameen照例在训练结束后来到Root家。她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声音不高，听不出在说什么。她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个男人。
这人四十多岁，戴着半框眼镜，中等身材，略显瘦削，是那种从不防晒的白人的肤色，头发是深色的，两鬓斑白。
“你好。”男人说，“Sameen Shaw，对吗？”
“嗯哼。”
“嗯哼？这回答可不像海军陆战队。你可以叫我长官。进来吧。”
海军陆战队？
“是，长官。”Sameen爽快调整了措辞，走进门。
男人将门在Sameen身后关闭。Root坐在餐桌旁，背靠灶台还站着一个也在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浅褐色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纹丝不乱的发髻，长得不难看，但表情冷酷，还有一点不耐烦，她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要不是那副别人都欠她的表情，到有点像房产中介。
“告诉她，Lav。”
Lav Feynman是Root在这里租房以及在电器店上班用的名字。
Root站起来，走到Sameen跟前：“我不想这样伏击你的。但你不用紧张。没人能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你在说什么？”
“这位是Aaron。他就是我的老板。”Root又指指灶台前那女人，“这是Alicia。我也是第一次见她。她带领着一个特别行动组。”
Sameen没说话。她心里有想说的话，甚至是俏皮话，但忍住了没说。她知道这不是个适合抖机灵的场合。
那两个人颇为不满地看着她，大概是不明白她为何一声不吭。
Sameen终于点了点头：“我在听着呢。”
“说说吧，Sameen，你想参加海军陆战队，是认真的吗？”Alicia不紧不慢地说。
“是认真的。”Sameen沉静地说，“长官。”
“你垒球打得不错，准头和反应速度都是你的优势。你是熊溪中学校运会女子800米纪录保持者，虽说那个成绩放在全国比赛中难进前八，但毕竟你没有专门训练过这个项目，也算难得了。你能做15个引体向上，强过海军陆战队半数的男新兵。你格斗技术也不错，超过中等男兵水平。我有同事在乔治城格斗俱乐部和你交过手——当然我不能告诉你是哪个。如果你真的加入海军陆战队，经过新兵营训练，十有**能通过步兵的体能测试。”
“呃……谢谢，长官。”
“但你还是不可能成为步兵。因为海军陆战队就没有女步兵。你这样成绩的女兵根本凑不出一个班。总不能把你编进男兵的队伍，让你住进男兵的营房吧？你会是一个抬伤员时比别人轻松的医疗兵，或者是比别人跑得快的通讯兵。如果你有那种向人群投射炸弹的心理承受能力，可以学习操作无人轰炸机。但那就是你最接近‘直接战斗’的时刻了。”
Sameen微微皱起眉头，看着她。
“然而，还有另一种战场。没有轰炸，没有营地，不用受泥地匍匐的苦，一样可以打击敌人。它需要的是另一套技巧。你要取得对方的信任，积极和对方交往，接受对方的一切邀约，包括参加聚会、外出旅行，甚至是去国外旅行。”
Sameen的眼睛睁大了：“听起来像间谍，长官。”
Alicia和Aaron对视一眼，两人都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笑容，让Sameen颇为不适。
Alicia带着一丝冷笑说：“当然是间谍。难道派你去卖保险。”
“我是说，像克格勃间谍。”Sameen冷冷地说，“经过特殊训练的那种，CIA不屑去做的那种。”
冷战时期，克格勃专门对间谍提供“甜蜜陷阱”训练，让间谍们能够毫无心理障碍地对各种外貌、体型、年龄、性别的目标进行色诱。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Sameen快速瞥了一眼Root，却见她低着头，看不出表情。
“如果你能想到这一点，倒是好事。”Alicia说，“怎么样？你能做到吗？”
“为什么是我？”
Alicia撇撇嘴，手指在她脸上虚指了一圈：“或许，有待加工。但你有个别人没有的优势。不管怎样，我需要先确认你有这个胃口。我们没时间像克格勃那样训练你。不过你放心，实际工作没有那么重口味。顶多就是让你去和某个支持极端组织的财阀家的女孩做朋友。万一她的表哥对你感兴趣，你也别拒人千里之外。”
Sameen忍不住发出一声笑：“财阀家的儿子不会对我感兴趣的。他们的婚姻都是父母包办的。”
“或许没有结婚的兴趣，但可能有……纯粹的兴趣。”
Sameen深呼吸了一次。
Alicia从一个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大胡子的中东男人。
“Majid Safavi，Housein Safavi十多个儿子里的第三个。他大哥车祸去世，二哥被逐出家门。他老爸死后，他就成了家族集团的掌舵人。他们长期资助多个武装组织。近期有证据表明，他们也在向□□提供资金和武器。这与直接参与袭击的区别微乎其微。”
Alicia说到最后一句，朝Root看了一眼。Sameen也跟着朝Root看了一眼。Root仍然低着头，显得心情沉重。Sameen猜测这个“发现”可能跟Root有关。
Sameen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开口：“你们是要我杀了他？”
“我知道，这个要求对一个大一学生而言很过分。”Alicia说，“但你似乎不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我们仔细查看了你的档案。你上中学的时候就曾经勇斗持枪歹徒，引起了FBI的注意。当然，完成刺杀任务，你还需要更多训练。”
Sameen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刺杀任务？她的心跳因为兴奋而加速了。
Alicia盯着她的眼睛：“既然你想加入海军陆战队，应该想到过那意味着可能要杀人吧？”
Sameen眯起眼睛：“那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接近他？倒不是妄自菲薄，但这种富得流油的大叔，身边岂不是围绕着成群结队的超模……”
Alicia露出一丝笑容，却矜持着。她又抽出另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戴着头巾明眸善睐的女孩，居然正是Nili。
Sameen瞠目结舌。
“Niloofar Safavi，也就是Nili Zaidi。我们注意到，你和她一起吃过饭，你还坐过她的车。她用化名上学，想必还没告诉你，她的父亲Soleiman Safavi就是Housein的次子，那个家族异类，留学期间与父亲不同意的女人结婚，被切断经济来源，并剥夺了继承权。”
Sameen大气都不敢出。Nili的父亲，背叛的是这样一个家族？而他那个只差一岁的兄弟，从小关系最好的兄弟，就是CIA的斩首目标？
“我们对他早有怀疑，但从没成功打进过Safavi集团内部，更别说接触到Majid。”Alicia继续说，“但Nili和Soleiman不一样。1999年，因为老爸去世，兄弟俩又重新建立了联系。一母所生的三个兄弟只剩两个，通常是会更珍惜这份亲情的。更何况，他们从小在学校就是最好的玩伴——我们的人曾走访过他们的老师。Majid的女儿Roxana明年要结婚了，我们得到可靠的情报，婚礼将在土耳其举行。我想我们有理由猜测，Soleiman和Nili会受邀参加婚礼。”
“可是，我和Nili才刚认识不久。难道您觉得她会邀请我一起参加婚礼？这是不是有点太……理想了？”
“你和她认识不久，这最好。如果你们已经认识很久，都没成为朋友，你突然接近她，才会引起怀疑。既然是刚刚认识，逐渐热络才是正常的。即使她不邀请你参加她堂姐的婚礼，她总要为参加婚礼购买礼服、首饰，对吗？我想她不会单独一个人去买这些东西的。你可以利用这些场合，为自己争取机会。”
“她有其他朋友啊——戴头巾的那种。”
“你好像很没自信啊，Shaw。”Alicia露出一丝冷笑，“那些朋友和她在一起，只会聊怎么变美，聊将来的结婚对象。她们精心打扮，照顾自己的身材和皮肤，取得学历，这一切都是为了嫁得更好。而你不一样。相似或许能拉进彼此的距离，但不同才是吸引力的源泉。更何况，据我们调查，她和你有个关键的共同点。”
“什么关键共同点？”
Alicia看了看Root：“这个，留给Lav告诉你吧。”
她说着，将照片收好，手拍了拍文件夹：“时间不早了。Aaron？”
Aaron点点头，在她身后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Sameen和Root两人了。Root递了一杯水给她。
“什么共同点？”Sameen立刻问。
“先等等。那个并不重要。这件事你可以说不。我说了，没人能逼你。再说，Nili会不会把你当成好朋友，这本身就是谁也说不好的事。更何况还要接近她叔叔。就算是Nili本人，很可能也没有机会单独接触她叔叔。”
“是啊！我也有个叔叔，但我从来没和他单独待在一个空间过。他们怎么会对我这么有信心！”
“大概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切入点吧。Safavi家族的人都很谨慎，大概也只有在美国长大的Nili会没那么警惕。可是CIA的正式员工又很难和一个19岁的大学生成为朋友。你来之前，Alicia说她曾经派一个25岁的女特工住到Nili家隔壁去。那时候Nili还没高中毕业，还住在波士顿。特工还专门养了一只和Nili家的狗同一品种的小狗。但努力了几个月，那人也仍然只是在忘带钥匙的时候可以去Nili家坐一会儿。”
“连职业特工都完成不了的任务，就交给我啦？”
“那个特工只有一个发现，那就是Nili和她最好的朋友经常吵架，暑假结束的时候终于绝交了。”
“这算什么发现？所以Nili现在缺个‘最好的朋友’？”
“Sameen，你会和你最好的朋友经常吵架吗？”
“我最好的朋友？我没有最好的朋友。在你对我表白之前我以为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Root看着她，那表情仿佛在等她自己领悟什么。
Sameen脑子里想着自己和Mandy或Sandy吵架会是什么样，又或者室友Amber？她根本没跟她们吵过架。有什么好吵架的呢？意见不同就算了呗！
然后她才恍然大悟。
“你的意思是，Nili和她最好的朋友，其实是恋人？”
Root没说话，稍稍点了点头。
“这才是我的优势？那两个CIA特工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你家不会被他们窃听了吧？”
“我检查过，没有窃听。他们也用不着窃听。”
Sameen在脑中重新梳理整件事，叹了口气，又忍不住发笑：“看来我把事情想得太坏了。我还以为我需要勾引那个大胡子，说不定还得忍受他的奇葩癖好。闹了半天，只需要搞定Nili。”
Root瞪起了眼睛：“忽然变得很自信啊！”
“我不该自信吗？”
Sameen说着，走到穿衣镜前，盯着自己的脸，想象着Nili会想让她画什么样的眼线。
“哦，他们还问过我你身上有没有纹身。主要是想确保你没有十字架之类带有宗教意味的纹身。”Root走到镜子旁边，拿起她的左手，看着她手腕上的根号，“也许Nili会问这是什么意思。”
“就说是初恋呗。她不也有初恋嘛。”
Root噘噘嘴，皱皱眉，表情有点复杂：“自从知道Nili喜欢女孩，你好像一下子对这个任务很感兴趣。”
Sameen冲她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容：“我本来以为我不但没机会知道和男生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也没机会知道和其他女生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了。”
Root似乎被她噎得说不出话了，但只噎住了一秒，表情就松弛下来，甚至还带上了一丝笑意：“这下两个梦想要同时实现了，一石二鸟，我真替你高兴。”
她说完，就轻飘飘地飘去了卧室，留下Sameen在穿衣镜前哭笑不得。
“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梦想的！”她朝卧室里探着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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