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上，Sameen穿上了她唯一的一条连衣裙——海军领的深蓝色连衣裙，并把头发梳得比平时还要整齐。
“呃，你这是……”Leila手里拿着一本单词书，愣住了。她平时交流用的英语没任何问题，但为了考试还要背下几千个平时不常用的单词。
“你自己在家好好学习吧，妈。我要去教堂了。礼拜之后，我还要去主日学。”
“为……为什么？”Leila惊呆了。
“我不会变成基督徒的，放心吧。”
“你这是……听到了Penny阿姨的话？”
“去一次总没什么坏处。如果不适合我，以后不去就行了。”
“好吧。”
一到教堂，Sameen就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今天他们都穿得和平时不太一样，而且都显得挺正经，即使是人高马大的十六七岁男生，也乖乖跟在自己父母身边。Alan和Alice都在，只不过跟各自的父母坐在一起。Daniel叔叔、Penny阿姨也都在，Zach跟在他们身边，1岁的小女儿Molly不在。
“哦，天呐，Sameen！”Penny叫道。
“你们好。”Sameen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说，“Molly呢？”
“在隔壁，有个临时托管孩子的地方。不满五岁的孩子都在那边。”Penny说，“我真高兴你能来。你妈妈没来？”
“没有。我也只是来看看，不一定以后还来。”
“没关系的，孩子。”Penny笑了，“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和我们坐一起吧！”
Sameen坐在了Penny和Zach之间。Zach问她：“你相信上帝吗？”
“哦，Zach，不要这样。”Penny说。
“问问怕什么？”Zach耸耸肩。
“不信。”Sameen摇摇头，“我是来学知识的。”
“Zach，到此为止。”Penny警告道。
牧师的名字叫Steve，是个和Daniel年纪差不多的瘦高个，皮肤很白，长了一头浓密的褐色卷发。在讲道的开始，他先邀请大家站起来唱赞美诗。Sameen和Zach用同一本赞美诗集，但她完全不会唱。Zach也没认真唱。他凑到她耳边说：“那个穿深紫色衬衫的就是Groves的母亲。牧师学耶稣的样子，对妓女很友好。”
Sameen从没受过《圣经》教育，她并不知道“耶稣对妓女很友好”是怎么回事。她下一个动作当然就是盯着隔一排往前那个女人的背影。那女人也和其他人一样，捧着一本赞美诗在唱，她个子和Groves差不多高，也很苗条，穿着深紫色的衬衫和黑色裙子，褐色头发盘在脑后。至少从背影看，Sameen觉得她挺优雅的，看不出和“妓女”一词能有任何关联。她左右两边并没有她女儿。Sameen还特意朝更远的地方看了看，也没有看到Groves。
牧师的讲道中规中矩，但由于他音调抑扬顿挫，倒是没有把Sameen说困。讲道结束后，Sameen和Spencer一家一起去隔壁的“儿童托管中心”接Molly。
令她惊掉下巴的事发生了。将小Molly抱出来交给Penny的，竟然是Sam Groves。只见她动作熟练地一手抱娃，一手拉婴儿车，一边把孩子交到Penny阿姨手里，一边说：“Molly很乖，吃了半个苹果，还喝了水。”
“谢谢，Sam。”Penny把孩子放进婴儿车，但Molly不肯，开始闹腾。Penny只好抱着她，Zach就推着空的婴儿车。Sameen和他们一家道了再见，站在原地，看着Sam Groves和一名中年妇女将小孩子们一一还给家长。然后这间屋子就变成了主日学的教室。
“想不到你会来教堂。”Sam对Sameen抿嘴笑笑。她也穿着一条连衣裙，而且也是深蓝色的，只不过是那种带蕾丝边的白色圆领。她的头发好像用夹板夹出了内扣效果。像其他孩子一样，她也和平时不太一样。她显得……很漂亮。
自从那天的洗碗池边，Sam说Kevin的事不是她说出来的，后来Sameen还没见过她。这一周，她放学没再去图书馆。
“我更想不到你会来教堂。”Sameen说。
“我妈最近在戒酒，所以会来……嗯，汲取力量。我也就跟着帮帮忙。你要上主日学？”
“嗯。”
“主日学没你这么大的孩子。”
Sameen看了看左右往那间屋里走去的孩子，确实都比她小很多。
“那我就不上了。”她说完转身就走。
“你还是认为是我说出去的吗？”Sam在她身后提高了声音。
Sameen转过身：“没有。我知道是Beth她们。因为我打了Liam。”
Sam耸耸肩：“你知道就好。其实我很纳闷，都有了Kevin的前车之鉴，你怎么还是这么容易动手。”
“我不是故意把他推到台阶上的。”Sameen从牙缝中挤出字来，“我根本没看见台阶。”
Sam微微一笑：“看没看见没区别。‘凡向弟兄动怒的，难免受审判。’你听听，动怒都不行，更别说动手啦。”
Sameen困惑地皱起了眉头。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句尽人皆知的经文，但她知道另一句：“所以，你的原则是，他们打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给他们？”
Sam露齿一笑。这个笑容让Sameen不寒而栗。她忽然又忍不住怀疑“变种人”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我并不是教徒。”Sam低声说，“一起走吗？”
Sameen默默走在她旁边，出了教堂。
“你一定纳闷我既然不信教又为什么要花时间在教堂帮人家看孩子。”Sam说，“即使是我，也要在社区里生存。再说，人类幼崽还是很可爱的。”
“你不用和你妈一起走？”
“她要找牧师单独祷告，说了不用等她。你现在需要回家吗？”
“都行。”
“要不要去斯通百货？”
“啊？”
“虽然斯通百货也是新毕夏普公司旗下的，但毕竟是毕夏普最大的商场。而且我要买的一些东西只有那里才有。”
“我和我妈去过一次。你是说，去斯通百货买东西，等于给Beth家送钱？”
Sam笑了笑：“镇上好几家企业都有股份，算是合开的。话说，Beth家虽然有钱，但是两个孩子都愚不可及，上帝还是挺公平的。”
Sameen挺意外。
“钱是流动的，只是目前在他们家，说不定哪天就流走了。”
Sameen讽刺地说：“我忽然学到了愤怒管理的关键。”
“是什么？”
“就是自我欺骗。”Sameen说，“比如，Liam再来抢劫我，我就乖乖交出5美元，然后告诉自己，我刚刚把钱捐给了帮助弱智儿童的基金会。”
Sam笑了。这次，她笑得不吓人。Sameen发现她正常的时候还挺好看的，但她当然打死也不会说。她仍然希望能想出她长得像什么动物，但还是没想出来。
“不过，如果我也像你一样，能一人打两个男生，说不定我也压不住火。”
Sameen没说话，看看她。
“有句话怎么说的？如果你手里有一把枪，你就会想要用它。”
Sameen没听过这句话，但稍微琢磨了一下，觉得有点儿道理。
“后来我才听说，竟然是你把储物柜前面那些垃圾清扫干净的。我那天早上确实有失冷静。”Sam说，“再加上你还想帮我洗衣服，我好像欠你个人情。不如我请你吃个冰淇淋吧。”
“不用。”
“你不想吃冰淇淋？”
“我有零花钱。”
“噢，懂了。你觉得我穿着一搓就破的衣服上学，说明我很穷。”
“我没那么想。”
“我不穷，尤其是没人看到的时候。”Sam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带路去了商场里的冰淇淋店，给两个人一人买了一个香蕉船。
Sameen眼睛都直了。她妈妈从来不会给她买这么大的冰淇淋，主要不是因为贵，而是觉得吃了会影响吃正餐。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装穷？”
“这还不明白？我已经比她们漂亮，比她们聪明了，如果我再比她们有钱，她们不是要气死了吗？”
“你怎么可能比她们有钱？”
“我说的不是家里的钱，而是自己能支配的零用钱。Liam肯定是犯了什么错误，爸爸克扣了他的零用钱，他才会去找你要。”
“秘密实验基金给你的钱很多？”Sameen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毕竟里面除了抚养费，还有封口费呢。你要是再到处去说，我的封口费可能就没了。”
Sameen被她同样一本正经的回答逗得想笑，但还是尽力保持着严肃。
大女孩对她露出狡黠的笑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所以，Kevin Trey做了什么？”
Sameen运了口气，说：“他说我是仿生人。”
“仿……仿生人？”Sam笑了，“圣保罗的小孩是这么吵架的？含蓄到我都没听出来是在骂人。”
Sameen一时没说话。
“是《仿生人会梦到电子羊吗？》那本书里的仿生人？”
“嗯。”
“因为你总是面无表情吗？”
Sameen又没说话，手里的小勺在一点点划拉冰淇淋，不像刚才那样大口吃了。
“这真的能让你生气到和他大打出手？”
Sameen还是没说话，但她忽然舀了巨大的一勺冰淇淋，塞进嘴里。
“仿生人不是挺酷的嘛？没有感情，让人害怕。其实就像反社会。我倒希望我是。”
Sameen手中的勺子停了，抬眼看她。
她忽然觉得自己竟然和这个十年级女孩一起吃冰淇淋，其实是很疯狂的事。这女孩明明是个在全学校没有一个朋友的怪胎。她显然聪明过人，又很有心机，有时眼中冒出一丝疯狂，而现在她竟然说希望自己是反社会。Sameen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糊里糊涂和她混到了一起。
“我希望我不是。”Sameen说，“人可能都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
“你是说你真是仿生人？”
“我是说我是反社会。”
“不可能的。就像仿生人一样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你以为我只是在忍着，不流露出情绪？我是真没有那些情绪。除了愤怒，我几乎感觉不到其他情绪。”
“那你自己绞尽脑汁做出了难题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那是一种成就感。”Sameen边说边想，“快乐，我能感觉到，但不像其他人那么强烈。”
“你今天为什么要去教堂？”
“为了……社会化。”
“有效吗？”
“表面上可能有？反正好几个学校里的人都看到我了，他们也许会认为我是为了Kevin的事来忏悔的。”
“哇哦，目的性很强嘛。”
“很多反社会的人都是这样的。表面上比正常人还要有礼貌，良好的举止都是为了达到看起来正常的目的。”
“那你给我去污剂也是为了‘社会化’？和我交朋友对你没什么好处吧。”
Sameen耸耸肩：“那是为了扯平。因为你给我讲题了。”
Sam轻笑：“那我就把你当成反社会好了。天知道我多想认识一个反社会。”
Sameen皱起了眉头：“我不是说了吗？我不希望自己是反社会。反社会是一种人格障碍啊！就像身体有残疾一样，谁希望自己是残障人？”
“可你刚才一直在证明你是反社会。”
“我是那样，但不等于我喜欢那样！”Sameen的耐心已所剩无几，“假如我是瞎子，你对瞎子很好奇，你就对我说，你一直想认识一个瞎子？这是人话吗？”
Sam歪歪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不再说话。
Sameen决定换个话题。她问：“Beth她们为什么恨你？”
“嗯……小时候，上课时老师提问，我总是知道怎么回答。”Sam一边吃一边说，“如果问题很难，全班就会只有我一个人举手，老师只能叫我。一开始大概就是这种原因。这不能怪我，谁让他们都不会呢？”
Sameen嘴角泛起一丝笑：“懂。我以前的学校也有你这种显眼包。”
“你也讨厌这种人是吧？我是后来才明白的。后来我就不爱举手了。但是老师还是会主动叫我，这我真没法选择。也许你觉得，我可以假装不会，但我分不清什么样的问题值得装傻。在我看来都一样简单。”
Sameen听得龇牙咧嘴：“你真是没救了。”
“这是很坏的事吗？”Sam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总之我小时候不太留意别人的想法。有没有人喜欢我我也并不在意。但真正得罪Beth，应该是去年春假后的校庆舞会前后。她那时候的男朋友是Albert，现在十一年级。Albert和我一起参加了一个科学小组，去休斯敦参加了一次比赛。参赛之前有一阵，我们每天都要一起集训。比赛之后的那个春假，Albert就跟Beth提出了分手。春假后的舞会，Albert就邀请了我。Albert和我在科学小组算是关系不错，我就没好意思拒绝。”
Sameen点点头：“就是说，Beth认为你在科学小组勾搭上了她的男朋友。”
“差不多吧。”
“我从没见过这个Albert和你在一起。”
“只是去了一次舞会，又没交往。”
“为什么没交往？”
“我觉得怪浪费时间的。”
“那，只去了一次舞会，Beth就这么恨你？”
“据说Beth想挽回，但Albert一直不同意。Beth就怪在我头上了。”
Sameen一时没再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了？”
“想听实话？”
“当然。”
“我看到你和Peter说话，就以为你在勾搭他。”
Sam笑出声来：“连作业都不自己做的男生，我怎么可能感兴趣？”
“但你根本就是在**。”
“哪有？只是说笑罢了。”
Sameen没说话。
“你太小了，这个话题对你不太合适。”
“我觉得，你明知自己为什么不受欢迎，却一点儿都不想改，所以才会这样。”
Sam笑了笑：“算你说对了。我根本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为什么要为他们改变自己呢？他们讨厌我就讨厌我好了。”
Sameen摇摇头，吃完了最后两口冰淇淋。
“现在，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点儿都不值得同情？被她们戏弄，是我活该，对吧？”
Sameen看看她，困惑地皱了皱眉：“我只是弄明白了原因，但她们还是很过分。你可以恨一个人，但你没有权利让别人也排挤这个人。她们不光是在霸凌你，也在霸凌其他人。”
“你说的很对。不过，你如果站在我这边，接下来两年在学校可能不好过。”
“我没想站在你这边。”Sameen耸耸肩，“我不打算选边。我上学是为了学习。如果你觉得一个香蕉船就可以收买我，我现在就把钱给你。”
Sam好奇地看着她，歪歪头：“你和别的孩子真的很不一样。”
Sameen露出一丝冷笑：“你和别的孩子更不一样。”
“我不是孩子，我到12月就16岁了，就可以考驾照了。”
“我也不是孩子。我到2月就14岁了。我本来应该上八年级的。但是我第一年是在卡塔尔上的国际学校，来美国之后，那个破学校居然让我重读一遍一年级。”
“现在才9月，你还是13岁呢，小宝宝。”
Sameen翻了个白眼：“你13岁的时候喜欢别人说你是小孩儿吗？”
“我从来不做招人喜欢的事，你还没发现？”
Sameen无语了。
“听说，你爸爸生前是海军陆战队的。”
“嗯。”
“那你一定打过枪吧？”
Sameen摇摇头。
她曾经多次央求爸爸带她去靶场打枪，但爸爸总是说要等她再大一点。
“毕夏普几乎家家都有猎枪。我家本来没有，但我妈的男朋友Dean有。”Sam说，“他带我打过野鸭。还有鹿。哦，我不喜欢打鹿。鹿太漂亮了。”Sam吃冰淇淋吃得很慢，还在边说边小口吃着，“他还有一把手枪，我也能拿到。其实不需要打活物，打易拉罐或是玻璃瓶都很快乐。至少我是这样。”
“我能想象。就像投篮或者击球。”Sameen说，“我爸有枪。现在就锁在我妈的柜子里。我可以拿出来。”
“那可不行。”Sam笑了，“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原则呀。让你去妈妈柜子里偷枪，这事我不能做。你想打靶，就对妈妈讲。妈妈如果同意，我就带你去。”
Sameen一时没有说话。妈妈大概率不会同意，这只是一方面。她现在更担心的是，这女孩在拉她入伙。她刚才说不想选边，是真心的。
“怎么又不说话啦？”
“我该回家了。”
“认识回家的路吗？”
“认识。”
“那我不送你喽。我还要买东西。”
Sam似乎对Sameen的不置可否一点都不介意。Sameen自己反而有些尴尬。
“走路回家就好，别上别人的车。”Sam嘱咐了一句。
“这像我妈说的话。”
“几年前，这镇上有个14岁的女孩，就是上了熟人的车，再也没回来。”
Sameen瞪大了眼睛。
“Hanna Frey，这镇上的人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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