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婆婆是个极其厉害的女人。
她丈夫早逝,因工死亡时不过三十余岁,留下年幼的儿女和遗孀,彼时苏婆婆也才三十。
亡夫家中无父母兄弟,觊觎赔偿金和老房子的叔伯远亲倒是一大堆,恐吓威胁种种手段都用在了孤儿寡母身上,苏婆婆硬是从一个温和纯良的人进化得无比泼辣狡猾,才打消那些豺狼虎豹的念头。
旁人都劝她弃了孩子改嫁,她却固执地背着两岁的女儿守着七岁的儿子日夜裁衣穿绳,靠双巧手摆摊缝衣一点点将儿女带大,谁听了能不对她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奇女子?
至少此刻的云之遥不能。
“你们这邮局选址不行哦,我连找了半个月才找到这里,日后可怎么做生意招揽客人嘛。”一身中式竹纹套装满头花白的苏婆婆拄着拐杖在屋内逛了一圈,边看边点头:“这屋子装修倒是不错,卫生嘛一般般,这都多久没搞了灰都叠两层了。”
“还有你们这选址啊,建议你们有钱换一下。找过来的这大半个月我都不知道进错多少门了,比当年背着女儿步行三十里去给一个顾客裁衣还累人,多耽误事你说。不过也可能是老婆子我确实老了,走几步就嫌累,当初还不服老呢,现在看来,确实不服都不行哦……”
她已经在这里絮絮叨叨念了一个小时了。
云之遥面无表情地捏紧骨扇,默念顾客是上帝不能欺负老人邮局老板不能被开除。
“婆婆,你的信要寄给谁啊?”简令舟温和地问。
絮叨的话语被打断,苏婆婆侧头盯着他,许久后腰背一挺,呼道:“好俊的小伙子!”
好能说的老太太。
简令舟嘴角噙着笑:“婆婆也很美,风华正茂。”
“哎哟哟嘴真甜。”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婆婆我当年可是我们村的村花,十里八乡多少小伙子争着抢着要娶我的,可惜老婆子眼光不好被一个早死鬼哄骗了去,不过他对我确实是极好极好的,那会啊……”
云之遥瘫软在太师椅上,脸上满是面具都遮挡不住的生无可恋。
这老太太也太能唠了,生前说到死后,路过哪家狗对她叫了几声都能唠出花来。也佩服简令舟居然能这么耐心地听她说,期间还时不时地附和几句。
她开始感谢诸君将简令舟送来救她一命了。
约莫两个时辰后,老太太才意犹未尽地结束话题,从口袋里取出一封干净整洁的信。摸着信纸她满眼温柔和怀念,嘴唇颤抖着,久久说不出话。
简令舟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许久,再开口时苏婆婆声音沉静了许多,“这封信,是给我孙女祝长青的。她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也很执拗。”
云之遥默默坐起身,扇子一挥倒了两盏茶过去。简令舟接过茶杯放到苏婆婆面前,清冽的茶香落入婆婆温柔的皱纹里,那是一段拥有小小幸福的时光。
祝长青是婆婆儿子的长女。那几年两口子正忙着创业打拼,祝长青刚出生便被放到了婆婆身边教养,那会儿婆婆女儿也大学毕业在外打拼了,家里就剩祖孙两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也算平静安稳。
据婆婆所说,祝长青小时候长得格外软糯可爱,嘴甜得很见人就叫,一点也不怕生。苏婆婆常带着她到外边逛,旁人给颗糖给个苹果逗她,让她唱歌她也唱,小嗓音甜滋滋得格外讨喜。
后来稍大一些能跑会跳了,就老跑外边跟镇上的孩子玩,她性子好动又活泼,跟谁都能玩一起去。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洗衣服,只见她眼眶红红地跑回来,也不说话也不出声,关上房门就躲进被子里,我去门口问她,她只说什么事都没有。但老婆子我活了几十年,她哪里是我的对手,三言两语就被我哄着说出事来了。”苏婆婆低叹一声。
“那天她抱着我问:他们都说爸爸妈妈要离婚了,我是不是要没有妈妈了?爸爸会找后妈吗?”白炽灯落在苏婆婆花白的头发间,好似照出了一滴晶莹的泪花:“那段时间儿子儿媳闹开了要离婚,不知是哪些个碎嘴的跑去她面前说,老婆子我心疼啊。我只能哄她说没有的事,爸爸妈妈过几天就回来带你出去玩了。”
“自从我说了那句话后,她好似有了盼头,也不跑出去玩了,天天搬着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守着,盼着,等着。其实以往每次父母回来她都会在那守着,我也习惯了。我只想着小孩子忘性大,可她却是硬生生守了大半个月。唉……太固执有时候真不是件好事。因为她并没有守到想等的人。”
虽说如此,但祝长青却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照常跑照常跳,照常出门找小伙伴玩,仿佛完全忘记了这回事。直到父母离婚她被母亲抛下那天,她将自己关进房间里,一整天都没有出来。
“随着她渐渐长大,性子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腼腆,我竟然难以从她身上找到那个会抱着我甜甜地说长青最爱奶奶的乖小孩的影子。上初中后她跟她爸爸的关系极其僵硬,甚至都不愿意见到他。我试图缓和父女两人的关系,但都失败了。不久后我被查出患了癌症时日无多,而她父亲已经再娶并且生了一个儿子,那我死后长青怎么办?”
苏婆婆的声音已经带上几分哽咽,“长青性子有几分随我,固执,认定的理打死都不会改。我只能拜托儿子儿媳,一定要多关心她,至少不要在除夕阖家团圆时让她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我的长青啊。”
简令舟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眼前突然出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云之遥维持着递纸巾的姿势垂眸看着婆婆,说:“长青看到你的信,一定会努力生活的,一定会。”
苏婆婆接过纸巾擦去眼泪,看了她片刻,带着浓浓的鼻音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话音落下后,苏婆婆便化作飞灰消失了。
“她这是?”简令舟微愣。
云之遥淡淡道:“来到这里的,要么是阳间的生魂,要么是阴间的执念精魄。如今她的执念得以消解,自是散了。”
“若是生魂,从此地回去后也不会记得此间事,只是执念消去罢了。”她斜睨了他一眼,说:“你与我有契约在,回去后自是会记得此间事。”
简令舟点点头,难怪阴阳邮局只存在传说中。
他默契地没有提起云之遥声音里淡淡的鼻音。
“现在去送信吗?”
云之遥望着桌上的信没说话,抬手捏了个简单的手势,念道:“得授阴阳,以形入实,去!”
话落,博木架上一张信纸飞来,顷刻间与桌上苏婆婆留下来的信合为一体。
“这是换形术,否则祝长青看不到这封信。”云之遥解释道。
随后她将骨扇扇柄插入墙壁上一处凹槽中,手腕一翻,光纹向上蔓延不出三秒便形成一张巨大的地图。信纸飞来没入地图中,片刻地图上出现一处红点和一个人。
“这是祝长青的照片还有她现在的位置。”云之遥抬手接住飞回的信纸,转头问简令舟:“会开车吗?”
虽然简令舟说会,但她没说过这个车是飞车啊。
望着半空中炫酷张扬的红色跑车,沉稳的简总嘴角抽了抽,难得迟疑:“……你让我开这个,空中有道吗?”
云之遥勾起唇角,折扇轻挥,一条金光大道出现,她回首道:“喏,这不是。”
最终简令舟还是坐上了驾驶座,车子轰鸣一声犹如离弦的箭般猛飞出去,云之遥捂着额头骂骂咧咧:“你急着去投胎吗油门踩那么紧?扣工资!”
简令舟缓缓放松,慢慢适应空中飞车后才提醒道:“老板,我打白工的,没有工资可扣。”
“……”
“那我不帮你找记忆了!”
“老板,违反契约会遭雷劈。”简令舟无奈道。
“……”云之遥鼓着脸靠在窗边,不想搭理他。
不行,这样下去她还怎么拿捏员工?必须得像个办法才行。
什么办法呢……她陷入沉思。
透过后视镜都能感受到某人浓浓的怨气,简令舟摇摇头,真是孩子心性。
跟他七岁的小侄女一摸一样。
“坐车无聊,我讲些小故事吧。”简令舟笑道。
云之遥眼睫轻颤,偷偷瞄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有个小侄女今年七岁,贪吃贪玩又格外喜欢恶作剧,闹腾得就差把家给拆了。但家里老爷子一向宠她,谁也拿她没辙。”
“直到有一天她砸了老爷子的心头肉古董花瓶,气的老爷子想要教训她又舍不得打。最后奶奶想出了一个法子,那就是连着一个星期将桌上的菜全换成她讨厌的食物,直到她低头认错为止。”
回想起小魔王那时皱巴巴的小脸,简令舟还是有些哭笑不得。
“一开始她还跟往常一样闹,发现不管用后才跑来认错。自那以后,她一闹腾得厉害奶奶就用这个治她,偏她贪吃,百治百灵。”
说着他往后视镜看去,不料正巧撞上云之遥好奇望过来的狐狸眼,两人皆是一愣,下一秒同时移开视线。
“哼,我小时候也爱玩,但是奶奶从来不舍得这么对我。”刘海被风吹起舔舐过白皙的脸颊,云之遥没说的是:
每次闯祸后屁股都被打肿了好几天才好,她哭得哇哇叫那叫一个凄惨。
不过这么丢人的事她才不会让别人知道。
“到了。”
车门刚打开,云之遥眉心一拧,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天台上站着个人。
是祝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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