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被指婚的将军府有多荣耀,如今被退婚的将军府便有多窘迫。可谁也不知道原因,武帝更不知晓。
端坐在龙椅之上,武帝只能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膝下跪着的人。
“胡闹!此等请求,朕绝不会允准!”
“还请父皇答应!”显绬双手抬至额前,又是深深一记叩首。
武帝一副痛心之态,十分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样的形貌总是让他忍不住想起静妃的影子,尤其是那眉间的清冷之态,母子简直如出一辙。可即便再如何周全,一想到自己的苦心安排竟落得如此结果,这位年过半百的帝王便再也不能镇静如常。
“你这么坚持,原因究竟为何?”偌大的书阁里,就连窗边的瓷瓶都在微微震动。
“回禀父皇,是儿臣不愿与无感情之人联姻。”
“荒谬!这是皇子该出之言吗?朕一直量你最明是非大理,怎会纠于儿女之情,让人笑话!”武帝一掌捶在龙椅扶手,断声喝道。
而显绬直着脊背继续道:“父皇,儿臣知晓您的苦心,为此儿臣无一日不感激涕零。可是,儿臣也一直认为真正的强者无需依靠联姻得势,况吾年纪尚轻,仍想专心于修习研武,若来日学业初成,另谋良配不迟。”
“你是朕的皇子,朕要比任何人都了解你!显绬,朕再问你一次,这可是你自己的主意?”
答者依旧:“回复皇,正是。”
武帝深叹一口气,厚重的身体无力地向后靠去,语气沉然:“朕问你,可会后悔?”
答者叩首:“儿臣不悔,所有结果甘心领受,绝无怨言!”
“罢了!”武帝提起御笔行走纸上,漆黑缀金的浓墨在烛火下散发着甘香的气味,“朕不愿你孤身一人,但朕更不愿勉强你决定。既然吾儿想做真正的强者,那为父给你机会。只是……你可曾考虑过结姻的女子要如何收场?”
大武建朝以来,崇尚儒学子书,对于女子贞烈之德虽不强求,但在民间却早已形成风俗。被退婚的女子再寻佳配不可谓不难,更何况是顶着皇子妃的名号被退,未来若再想婚配贵族怕是不再可能。
“图姑娘不比寻常女子,定会遇到能护她周全的良人。”显绬低垂双目,手掌却不自觉地握紧。
“于是诏书就这么下来了?”二姨娘一口热茶喷在了胸前,身旁的侍女连忙上前为她擦拭,可对方哪里还顾得上衣衫,只是双目圆瞪,满脸的出乎意料。
图阿勇眉头紧簇,身体颓唐地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言语。身旁的大夫人叹了口气:“圣上的理由是六皇子病体未愈,且短时间内难以恢复,恐耽搁了四小姐,所以……还说如果四姑娘未来有心仪的人选,圣上定将成全……”
“喝!”二姨娘不禁惊呼一声,尴尬地用绢帕掩住上扬的嘴角,故作惋惜道:“虽说失去了皇子妃这一身份对咱们府而言实在可惜,但圣上毕竟放了后话,能为四姑娘考虑至此也算难得了。”
“可诏书终是影响不了大武的风俗,耻莲此番被退婚,来日又要如何嫁人?而老爷也定将受到众人诸多非议,又该如何是好?”三姨娘说着便哽咽起来,她是真的心疼图耻莲的苦命,更为其将来的无依无靠而忧心不已,“这样的御旨是要彻底断送了耻莲的幸福啊……圣上怎能如此狠心!”
图阿勇捋了捋浓髯,终是出了声音。
“吾征战沙场多年,也算是看透了生离死别、人生百态,深知人这一世总会有百般无奈。但他人给的无奈无法预料,唯独自己不可再为难自己。什么大武风俗,什么诸多非议,吾才不在乎,我图阿勇的女儿绝不会背负流言!若世人皆盲、吾女注定要孤苦一生,那为夫今日起便将耻莲当做男儿来养,来日承我家业、袭我屋田!”
声音铿锵,又置地有声,让在座三位夫人皆是无言以对。世人皆知,图阿勇一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膝下无子,四个小姐就是他仅有的血脉。将军府的没落是未来无法避免的劫数,即便是女儿们都可以化凡为凤,也终究改变不了这武家一脉消陨殆尽的结局。
图阿勇的话,透着难以言说的悲凉,仿佛一下子戳中了每一位家中成员内心隐而不发伤口。这份凄然,早已将腊月里张灯结彩的余韵洗除干净,只剩下茫茫中无以排解的静默。
而另一边的敏府中,年少的御史大人也同样陷入了迷惑。烛火摇曳下,敏鹭紧攥着手中的书卷,目光却怎么也无法聚焦在细密的文字上。
他的心已经落入了深深的混沌之中,找不到出口,辨不明方向。那轮自己一心向往的明月,也仿佛陡然间被云雾笼罩,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心里,是偷偷的庆幸,又夹杂着隐隐不安。
“为何六皇子要这么做?他究竟想成全什么?”这个答案久久萦绕在心头不散。“而且,圣上竟然真的颁下圣旨一笔勾销了指婚,究竟是为什么?”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索,一声进来,门外的人迈步而入。
“哥哥。”
敏鹭将书卷放下,目光一敛:“是鸳儿,找为兄可有事?”
敏鸳径直走到他身前,信手拎起方才被撂置一旁的书,笑着道:“没想到哥哥还是最喜欢唐代先贤的诗作,读了这么许多年,反反复复还要一读再读。”
“阅先人之贤,可明志净心,况其中道理非轻易就能参透,只有反复研习方能领略精髓一二,多读几遍又有何妨?”
“哥哥说得都对,鸳儿一直最佩服的就是哥哥的勤学好问,若鸳儿能有哥哥万分之一的用功,想必也能成为一位名留青史的女贤人!”敏鸳笑着应道,还模仿起书院里一位女诗人挂像上的姿势。她的活泼跳脱自有她的可爱之处,只可惜生母早逝,父亲又不肯续弦,对她更是宠爱有加,久而久之便养成她娇纵任性的个性。
每每想到这里,敏鹭便由衷觉得自己这位妹妹着实可怜,能自我成长得如此亭亭玉立,又是着实可爱,于是声音也不免更轻柔了几分:“鸳儿已经很努力了,不做女贤人也一样是哥哥最宝贝的妹妹。”
“哥哥当真这么以为?”敏鸳的眼睛闪动了一下。
敏鹭笑着点了点头,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头,轻声道:“自是当然,为兄何时骗过鸳儿?”
对方假装思考了一下,然后笑着点了点头:“这么一想,好像哥哥是没有骗过我。”敏鸳背起手绕到书案前的空地上,一边踱步一边感叹:“其实……我是有些担心哥哥的。”
敏鹭挑眉笑问:“担心我?说来听听,都担心什么?”
“担心哥哥点灯熬油地伤了身体,担心哥哥政务劳累伤了心神,更担心哥哥烦事不为自己考虑,最后再伤了自己。”
“此话怎讲?”
少女抬手挑了挑灯芯,稍显微弱的火苗登时旺了许多。“图耻莲的事哥哥知道了?”敏鹭闪避开对方探询的目光,将本已撂下的书本又拾了起来:“知道了又如何。”
“那这件事哥哥怎么看?”
他低头看书,并无回答的意思,但对方显然不肯放弃:“你该不是还在打她的主意?”
他依旧不语,握着书卷的手却不自觉地开始用力。“看来是被鸳儿说中了!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她?我真的不明白,图耻莲究竟给哥哥下了什么蛊,让你这样放她不下?”
“你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自己落入冰窟的事吗?”
“冰窟?”敏鸳一愣,她开始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这段记忆的碎片,但是无论怎么回想都还是毫无结果。“不记得。”
敏鹭用手指了指距离自己一步远的圆凳示意她坐下:“你不记得也正常,那时候你们都很小。”敏鸳还是不明所以,只能疑惑地等着下文。
“大约是十年前,也是刚过完除夕,图将军和咱们爹爹带着各自家的眷去湖区冰嬉。我们这些孩子本该和姨母们在岸边烤火吃肉,但是大人们一个不留神,你、耻莲还有洛晴三人就不见了踪影。
“你我从小没有母亲,身边只有一些下人贴身服侍,这件事让你的乳母当场就吓晕过去,而洛晴的生母也同样急得泪眼涟涟。为此,图将军不得不派出大队人马去往山间和湖区寻找,可寒冬的天转眼就黑了,火把在夜里闪烁蜿蜒,狼群的嚎叫声也一次次划破长空……为兄当时真的很害怕,很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你。”
“还有……这样的事?”震惊和恐惧仿佛一下子席卷全身,可幼时的记忆却仍旧找不到头绪。
“终于,就在大家都快没了指望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洛晴的嚎哭声。众人都闻声寻了过去,看到洛晴一个人在林子里迷了方向,而你和耻莲当时则被困在了浮冰上,她想求救却找不大我们……”
“所以,最后是洛晴表妹救了我们?”
敏鹭摇了摇头:“洛晴的哭声确实让将军的人马顺着树林寻到了你们,但最后救得你性命的人却不是她,而是图耻莲。”
“怎么可能?她比我年龄还小,怎么救我?”敏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人们寻到你们时,你早已趴在浮冰上没意识了,而耻莲却一直死死抓着岸边的一棵枯树枝,若不是她当时拽着,你们早就顺着河道漂走了。天寒地冻,恐怕生机渺茫。”
敏鸳有些抽噎地扶着额头:“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她恍惚着追问,“后来呢?”
对方笑了笑:“后来当然是被狠狠修理了,父亲虽然没把你怎样,但听说图将军是没轻饶那两姊妹,估计她们是挨打了吧。”看着自己的妹妹略微舒缓的神情,他接着道:“所以不要再欺负耻莲了,也不要再难为人家。与人相处多留余地,有些人和事岂会如表面一般简单?”
“哥哥这话妹妹就听不懂了,说得好像妹妹很肤浅一样。”敏鸳心里愧疚,尤其是想到前些日子自己在图家羞辱耻莲的时候,更加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其实仔细想来,图耻莲确实没得罪过自己,敏鸳思索着,而且她也从没和自己正面冲突过。反而是因为自己和洛晴洛媛走得比较近,经常会从她们那里听到许多图耻莲的行径不端。久而久之,自己也开始对她有偏见,而且图耻莲一直性格高冷少言,行为做事也不善解释,反而更应了自己对她的揣测,所以……
到头来,都是误会不成?想到这里,敏鸳的脸一下子羞得通红。
“可是……”她还是想要辩解,因为自己能有这样的误解也不全是她一个人的错,“图耻莲性格确实和大家不一样,而且不合群、也没什么女儿家爱好……不像洛晴表妹那么乖巧懂事。如果哥哥要娶妻,妹妹倒是希望哥哥可以娶一位洛晴那样的姑娘,就算图耻莲救过我,但为了哥哥的终身幸福,妹妹还是要这么坚持。”
敏鹭笑着看着她,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未曾想为兄的终身大事,竟让自家妹妹这么苦恼,真是罪过。”敏鸳却不以为然:“哥哥可是鸳儿最重要的亲人!像哥哥这般清俊潇洒、才学骄人的世家公子,即便整个京城也没有几个,娶再好的姑娘都不为过!何况妹妹当真以为,只有这世上顶尖的姑娘才配得上哥哥!”
见她言语如此自豪激昂,敏鹭不禁笑出了声,站起身玩笑般地向她弯腰作揖:“感谢敏大小姐赏识!小生喜不自当,不胜惭愧!”
“公子不必客气!”敏鸳煞有介事地拍了拍他的肩,故意模仿老者的声音道:“若公子有心,当真要听进去老夫的话啊!”
敏鹭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疼得敏鸳赶忙捂住脑袋。“还真把自己当贤人了?”
“我这也是为了哥哥好嘛!”
他起身捞起她的手臂往门口送:“行了,为兄的事自己会处理,就不劳烦妹妹费心了!天不早了,妹妹快去给爹爹请安吧!”
敏鸳就这样被送出了房间,阖上门的一霎,一些儿时交错的记忆也开始在脑海中浮现:
“敏鹭表哥……你知道莲儿的娘是谁吗?”
“表哥,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
还有:“……既如此,那就一道吧!”
头,似乎更痛了。
敏鸳长点心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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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新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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