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脚步翩然而至，将军府的花卉草木都陆续吐露出新芽。
图耻莲站在池塘边，一点点将手里的鱼食洒进水里，看那些肥硕的红黄锦鲤循味而来，在水面下争抢吃食。
鱼群鲜活的生命力传到她眼里，和着被一层层荡起的水波，来回跳跃泳动，让慰藉的暖意在心底油然而生。
她忽而想起《庄子秋水篇》中的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自从那日拒绝了浏阳王以后，对方就再没来过府上。图耻莲一直以为浏阳王是碍于面子知难而退了，却不知他不但没有放弃，反而更加尽心地在筹划着。
“本王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即使你不答应，本王也不会因为你拒绝而放弃。”
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后来，浏阳王真的奏请圣上纳妃离京，只盼大婚之后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离开这都城是非之地。
那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心里藏着的会是自己弟弟曾经的“心上人”，只道浏阳王是彻底放弃了皇位，要寄情于山水和人情。可事实上，将军府的人，麟趾宫的人，还有浏阳王府的人，彼此之间早已心照不宣。
图耻莲不止一次看到爹爹在无人时唉声叹气，更时常会看到爹爹投来的既愤怒、又无奈的眼神。她心里委屈又说不出，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获得皇子的青睐，成为矛盾的焦点。
索性将手里的鱼食一股脑投在池里，她轻轻扑了扑手，转身向池岸边走去。
正走着，对面隐约出现一抹匆忙的熟悉身影。图耻莲定睛看去，见图洛晴正沿小径急匆匆走来。
“三姐。”眼看彼此的距离只剩下寥寥数步，图耻莲率先出声。
图洛晴停下脚，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似乎刚才并没有注意她的存在。“好巧。”
“三姐这么匆忙是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前厅见爹爹。”冷冷的回答满是不耐烦。
自从那日六皇子离开之后，图洛晴就变了一个人，经常心事重重、满目愁容，很少出府也几乎不再入宫，闭着眼睛想也知道定是和六皇子闹了别扭。
“爹爹有事找我们吗？我都不知道。”图耻莲问。
“小蝶四处找不到你，想告诉你也困难。”图洛晴想了想，又说：“没事就快点过去吧，爹爹好像有事要说。”
“哦”她囫囵应了一声。对方也没再说话，绕过她直接走了。
到了前厅，原是今日图阿勇邀请了敏鹭一起回府里用膳。因有客人到，大夫人张罗后厨多烧了几道菜，一家人围坐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敏鹭今天似乎很高兴，一改往日的拘谨，很热情地和桌上的每一个人攀谈。
“多日不见，表妹好像又瘦了。”他一边给耻莲夹菜，一边笑着说道。
耻莲回手也给他夹了个丸子，“表哥也是，别总为别人操心。”对方收下丸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今日圣上说要撤回计划赴北的军队，军营里将士们苦练了数月，一听不用打仗了，都高兴得雀跃不已。”图阿勇舀了一口汤放在唇边吹。
二姨娘将一只鸡翅撂到他碗里，不太理解地问：“不打仗就能安心过日子，老爷怎么还愁上了？”
图阿勇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没说话。
敏鹭劝道：“将军不必太过介怀，此事还未有定论，而且二姨娘说得也对，不打仗对百姓来说总归是好事。”
大夫人眨了眨眼，放下了筷子：“妾身还在想今日朝堂上可是出了什么事，不然敏大人怎会陪老爷一起回来？”
“姨母您误会了，”敏鹭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其实侄儿今日前来，完全是因为想拜谒府上各位长辈和妹妹，并无他意。”
本想问出点什么的大夫人，听他这么说。也只好暂时按下满腹的疑虑，客套说道：“原是我误会了，正所谓关心则乱，老爷一发愁，妾身也不知如何是好，帮又帮不上忙，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侄儿不敢，姨母对将军的关切乃是常理之中，侄儿只有钦佩的份，怎会有见怪之理？”
大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颇为不安地看向图阿勇，对方只是捋了捋胡须，并没有过多解释的意识。
见场面有点尴尬，二姨娘插科：“贤侄，我听说你在宫里和皇子们都走得比较近，可是真的？”
敏鹭先是一愣，而后礼貌地笑了笑：“回二姨母，敏鹭自小为五皇子的陪读，平日里的确经常能与各位皇子见面。”
本来不想说话的图阿勇见二姨娘又开始有意无意地打听宫里的事，不禁心生厌烦：“敏鹭在宫里是为圣上做事，接触了何人、听到了何事，乃皆属公务。妇道人家莫要打探，显得我们将军府没有规矩！”
“是、是，妾身知错了。”二姨娘讪讪地收回眼神，低头默默喝了一口茶。
又闲聊了一会儿，见桌上杯盘已罄，图耻莲小声说：“爹，女儿吃饱了，想出去走走。”
图阿勇头都没抬：“吃饱了就坐着，没看到长辈们都还没动吗？没规矩。”
她咬了咬嘴角没作声，一旁的敏鹭小声安慰道：“再等等。”
“今日圣上有谕，下月初良齐国的使臣将会到访大武都城，是时皇宫里会举行典礼以示欢迎。到时候很可能会邀请贵族朝臣们的家眷，老夫只希望将军府的诸位都要谨言慎行、小心本分，切莫在这等关键时刻捅出什么娄子！”
“爹爹，提醒归提醒，您怎么总盯着女儿一个人看啊……”图耻莲略有不满地嘟囔。
“还好意思问？整个府里主意最多的就是你！盯着你就是在提醒你！”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图阿勇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上次退婚的事我还没找你算帐，你这次最好安分一些，别再给将军府找麻烦！”
在场的人都强忍着笑意，二姨娘更是忍不住用帕子挡起脸来。
“还有你！”上一秒还在偷笑，下一秒就被点名，二姨娘顿时发蒙，却见图阿勇的目光直扫在她身上：“你胆子也不小，自己糊涂了不要紧，千万别带坏女儿们！宴会前，你们谁也不准再入宫，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私下再接触宫里的人！”
“妾身知道了。”二姨娘有些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又偷偷看了看敏鹭，小声抗议：“在侄儿面前，老爷就别再说教妾身了吧。”
图阿勇无奈地叹了口气，又仔细叮嘱了一番，这才为晚膳收了尾。
众人散了，图阿勇和敏鹭去书房谈事，二姨娘带着洛媛姊妹去前厅听戏，只有三姨娘和图耻莲在院子里散步。
“耻莲，不知我是不是多心了，总感觉敏公子对你尤其上心。”
“有吗？”耻莲有些心虚地回。事实上，早在上一次敏鹭到访府里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了对方的心意，只是迟迟不肯面对，也无心面对。
“你这傻孩子……”三姨娘嗔怪道，“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知道人家看上你什么了。”
此话一出，图耻莲顿时羞红了脸。她快几步走在了前面，生怕对方看到自己的窘相。
“三娘真会说笑，敏鹭表哥怎么会看上我，敏鸳那么讨厌我您又不是不知道……”
“敏鸳那孩子是单纯，耳朵软，但她哥哥可不是。”三姨娘用团扇拨了拨她肩头的发丝，柔声道，“他哥哥脑子清楚得很，而且一表人材，论人品、论才华、论相貌，哪样都不输那些皇子的。”
三姨娘很少会主动夸奖哪位公子，即便是浏阳王她也很少会给出一句赞美的话。
图耻莲歪着头看她，明明敏鹭来过府上总共也没几次，与其说亲戚，倒不如说是，可三姨娘却似乎对他印象很好。
“三娘怎么知道表哥的人品、才华不输皇子？”图耻莲疑惑地问。
“这你就别管了，三娘好歹是过来人，眼光总比你这个小妮子准一些。”对方宠溺地刮了她鼻子一下，她笑着往后躲。三姨娘一把捉住她的手，敛了方才的嬉笑，一脸认真地说：
“难得敏公子对你有心，如果咱们莲儿真能嫁给他，三娘也可以放心了！”
图耻莲低下头小声抗议：“三娘……好不容意才重获‘自由’，怎么一言不合又要把我推出去了！”
“是谁要把四表妹推出去？”
她顺着声音回头，见熹微的月光下，一道朦胧的投影笼在身上，不知何时，自己身后已站了另外一个人，正眼含笑意地看着自己。
“敏鹭表哥？”图耻莲一惊。
敏鹭点了点头绕到跟前，对三姨娘躬身作了个揖：“晚辈见过三姨母。”
三姨娘笑着点头，随后用团扇掩面道：“莲儿，夜里湖边实在湿冷，三娘身体有点吃不消了。敏公子难得到府上来，不如你就替三娘带公子随意转转可好？”
“这……”图耻莲对着三姨娘挤眼睛，但对方却全然没有看到一般，寒暄几句后转身就走了。
“怎么这样啊……三娘真是的。”
敏鹭偷偷勾了勾嘴角，笑着说：“有劳表妹了。”
两个人就这样并肩在花园的池边散步，聊一聊最近宫里的趣事，偶尔也说说皇子们近来的动向。图耻莲先前听说近来政事吃紧，许多地区都爆发了饥荒，朝上为如何救灾治祸伤透了脑筋，就连皇后都开始在后宫发起勤俭之风，连同四妃主动削减奉利来支持国库。
如此时局，也难怪武帝不愿动兵。可图耻莲担心地想，自己的爹爹却是个主战派。
忠君乃大武天德，良奇新主既然叛乱便是犯了大忌，而图阿勇最看不得的就是谋权篡位之徒，这股骨子里的忠义可谓支撑了他大半辈子，是断容不得一粒“沙子”扰眼的。
这样耿直不肯屈就的父亲，即便是功劳再高，若是犯了圣威，想必是不能被圣上所容吧。
想了又想，她还是试探地问：“方才……表哥和爹爹在书房里都聊些什么呢？”
敏鹭侧头看她一眼，有些掩饰地说：“左不过是些女孩子不感兴趣的话题，都是朝廷上的事罢了。”
对方无意多谈，她却不能不管，“我最近见爹爹总是唉声叹气的，他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其实也没什么，政见不同、偶发口角。”敏鹭说，“但再大的事，过几日也就好了。”
又行了几步，他忽而问：“听说你和三表妹回府后，浏阳王曾来拜访过几次？”
图耻莲没想到敏鹭会突然这么问，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确实来过几次……表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敏鹭弯着眼睛对她笑了笑，转过脸继续走，并没有说话。反倒是耻莲有些不自在了。
“那个……其实六皇子前阵子也来过。”
她抬头去看，对方不知何时已走到自己前面，隐约间肩膀还颤动了一下，但很快对方就转过脸来，面容依旧很平静和缓。
“我在等着表妹继续说呢。”他笑道。
“啊？”图耻莲一愣。
“表妹突然提起六皇子，一定也是想让我问原因才对。”敏鹭走到她面前，哈下腰，“那莲儿不妨告诉我——六皇子为何会来府上呢？”
“这……”一时之间有些尴尬，耻莲突然后悔提起这件事了。她下意识用袖子掩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两只透亮的眼睛与敏鹭对视，“其实……那次殿下是三姐请来的，后来也是三姐送走的，至于原因……我也不知。”
说完目光不由黯淡了几分。
敏鹭看着图耻莲微微低下的头，只感觉自己的心在某个瞬间跟着一起低落起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摸了摸对方的头，轻声问：“所以，你伤心吗？”
她用手按了按胸口，故作确定：“没有。”
“那就好。”敏鹭为她紧了紧肩上的披肩，温柔道，“过去的事就不必再烦扰了，以后的莲儿自会有更合适的良人相伴。”
两人又这样相伴走了一会，敏鹭将他送回到宅院门口：“天不早了，待我改日再来看你。”
图耻莲点了点头，屈膝行了个礼，转身提着裙子向宅子走去。
“莲儿！”她回头。
台阶下，是在暮色里迎风而立的少年，微风轻轻掀起他的衣摆，清俊的面容在模糊的灯影下更显几分柔和的轮廓。唯独那富含深意的双眼，似乎蕴藏了无数欲言又止的话语。
“表哥，还有事？”
他犹豫地闪躲开目光，思考了片刻方道：“莲儿，和浏阳王……还是别走太近比较好。”
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更新慢了。实在抱歉抱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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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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