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清晰地记得自己自己是如何死去的。
她的灵魂飘在半空,眼睁睁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自己狼狈咳嗽,头发散乱,脸上带着病态的红痕,喉咙干哑地厉害,她想为自己倒杯水,破了个口的陶碗就放在床案上,簌簌伸手去够,可却浑身没力气。
可簌簌实在是太渴了,喉咙里冒着烟,动一动就全身骨头疼,她忍着浑身地不适挪动身体,好不容易拿到了碗,却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下一秒,陶碗打翻,冰冷的水沾湿了簌簌的袖口。
簌簌眼看着自己慢慢没了呼吸。
生命的最后,簌簌丧失了全部知觉,所有爱恨烟消云散,唯一遗憾的是被自己亲手打翻的陶碗,她确实是渴极了。
可是一转眼,她似乎……又活过来了?
她躺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身边围着一群女娘,都是熟悉的面孔,见簌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们瞧,她们还打趣道,“小姐你莫不是傻了,连我们都记不住。”
往日的回忆翻涌而来,簌簌让她们给自己拿来了铜镜,铜黄色的镜面上倒映着簌簌比记忆中更加稚嫩的脸。
簌簌一整天都在发呆,长时间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大概回到了豆蔻时期,一张脸略带婴儿肥,俏生生地透着一股粉,身形甚至有些丰腴。
簌簌爱吃各种零嘴,蟹粉酥,茯苓饼,牛乳酪,还有各色瓜子干果……簌簌是家里的小女儿,是府邸里所有人的掌上明珠,是泡在蜂蜜罐子里的娇娇儿,想吃什么,自然都有人眼巴巴地送上来,由此养了一身好皮肉。
她还叫人给她倒了杯水,里面不用泡干花,也不用放茶叶,单独的水就好,簌簌一连喝了许多,才勉强缓了心中的渴。
春梅背着她和一群小丫鬟嚼舌根,“小姐自从今天早上醒来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一整天都不说话,只知道坐在铜镜面前看,还动不动问我们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春梅是簌簌的贴身丫鬟,生地俊俏可爱,有张肉肉的脸,却偏生配了个尖下巴,总喜欢把头发梳成花苞头的样式,簌簌最喜欢她。
春梅会带着自己胡天海地到处玩,会给她做好吃的点心,她有一双巧手,女红也是一绝,每当簌簌偷懒不想做女红的时候,春梅总是会善解人意地替她拿起针线,簌簌只需要睡一觉打发时间,醒来就有工整的绣品,可以含糊父母亲。
但是在上辈子,春梅却并没有一直陪着簌簌。
到底是为什么呢?簌簌早已忘了那时的事,回忆起来的时候依稀还有些失落。
簌簌想了许久终于记起,簌簌那时候很爱缠着春梅,但沈畅涔却认为她会带坏簌簌,钻了个簌簌不在的空隙,给了春梅几百辆银子,将卖身契还她,让她走了,簌簌经常想她,私下里偷偷哭了好几场,把眼睛哭地又红又肿,但沈畅涔却打着一切都是为簌簌好的名义,让簌簌的哭闹和反抗都成了一场闹剧。
另一个小丫鬟好奇问道,“簌簌小姐问的到底是什么问题呀?”
春梅皱眉思索,“尽问我些没头没脑的,一上来就说我怎么在这里,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还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春梅被簌簌的样子逗笑了,“这几年我不是一直跟在小姐身边,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我活地怎样小姐不知道?小姐真是个忘性大的,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忘了,我只好告诉她,拖人美心善簌簌小姐的福,我过得很好,好极了,今年是建安十六年,也是簌簌小姐该起来用早膳的日子。”
小丫鬟笑道,“小姐怕不是睡糊涂了。”
春梅言辞带了点揶揄的味道,笑着说,“可不是呢,只是有一点还好,她还晓得口渴,跟我要水喝。”
她们不怕簌簌,说起簌簌的小话也没有半分收敛的意味。
簌簌全听到了,心头一热,她借着低头的功夫,遮住眼里的盈盈水意,她害怕这是自己临死前的南柯一梦,又掐了把自己胳膊上的软肉,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痛楚。
往常她是必然会娇气地大喊出来,巴不得让所有的人都来哄自己,也必然会借着她们说自己小话的机会狠狠闹上一通,好让她们欠自己一个情——留着以后她不想做女红,不想练字的时候用。
可是簌簌什么也没干。
簌簌只是很想哭。
再没有比现在更让人感觉踏实的了,她彻底逃离了那间阴冷的小屋,来到了她最为明媚的豆蔻时期。
簌簌收拾好仪容,半是威胁半是撒娇道,“我倒是要看看,谁背着我偷偷说我坏话,被我逮着小辫子了吧!”
春梅并一干小丫鬟们配合簌簌演戏,脸上却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哎呀,簌簌小姐,是我们的错,为了给您赔罪,您想吃什么我保证都给您弄来。”
簌簌一点也不客气,“我要吃牛乳酪,蟹黄酥,松瓤鹅油卷,再随意来点其他点心。
春梅应了好,吩咐底下人去小厨房取,“大早上的,吃那么多油腻的东西,您能克化地动吗?”
簌簌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到了桌边,“我能,我自然是能的。”
她低头看到了自己的肚子,因为坐着,肚子上的软肉层层叠叠地堆积,簌簌有些发愁,“就是太克化地动了。”
一群人都围着笑出了声,只有簌簌愁地叹了口气。
春梅见状,贴心地为她上前解围,“簌簌小姐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等你在大一些了,身体抽了条,身上的软肉自然会没有的。”
簌簌还是满脸忧愁,“希望吧。”
簌簌又想起了上辈子,她大概也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抽条的,她只记得自己贪吃,一日三餐顿顿不落,中间还得时不时用上些糕点,以至于身上的软肉一直跟着她。
沈畅涔看不下去了,限制了她每日的用餐,糕点果干之类的小零嘴一律不许摆到桌上,簌簌跟他闹了好几次,可是沈畅涔只跟她说,簌簌乖,这都是为她好。
簌簌信了,可是后来沈畅涔逼着她处处让步,让步的理由也是那句敷衍的为她好。
簌簌暗自猝了一口,晦气,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不过就是吃了个饭,那些事情就阴魂不散地冒出来了。
她叹气,拈起一块松瓤鹅油卷放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漫开来,簌簌幸福地眯了眼,忘了那阵短暂的不快。
春梅边替簌簌布菜,边劝她,“小姐,你慢些吃,吃多了小心肚子疼,好东西需要慢慢品,您要是喜欢,我明天再让人做,没必要一下子吃成个饱死鬼,您是多久没吃这些了。”
簌簌嘴里嚼着点心,含糊不清道,“没事,你小姐我有分寸,肯定不会有事的。”
算上前世,簌簌也确实好久没有吃到过这些小东西了,沈畅涔管她管地严,最讨厌她吃这些小零嘴,见她吃,沈畅涔也不骂她,不打她,只是用渗人的眼神盯着她,盯地人心里直发毛,于是簌簌也不敢触他的霉头。
四五样点心,伴一碗温热的牛乳,簌簌吃得一干二净,春梅叫人收拾下去,打算陪着簌簌去放纸鸢消食。
纸糊的纸鸢,样子不算特别精巧,却是簌簌自己亲手制成的,上面写了簌簌的名字,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簌簌的,他们待簌簌好,便也不敢对簌簌的纸鸢做出什么坏事,见了纸鸢的线缠在树上了,有心人还会特意把纸鸢解下来,送还过去。
簌簌呼吸着院子里的新鲜空气,看着从指缝里透出去的阳光,心里觉得畅快自在,小丫鬟们在踢毽子,他们喊簌簌过来一起,女郎清脆的笑声充斥了整个小院,簌簌心情好,又大手一挥,请他们每个人尝了些点心,账从她的私库里走。
簌簌又放了纸鸢,一群小丫鬟们围着她,看着纸鸢越飞越高,浓墨写着的“簌簌”二字也逐渐看不真切。
毕竟是拿来玩的东西,质量算不得上乘,纸鸢脱离了细线的束缚,斜斜地不知道往哪个地方飞去了。
春梅正要去捡,簌簌拦住了他,“不必,上面有我的名字,谁不知道这是我的纸鸢,有人看到了自然会送回来,不用刻意跑一趟。”
春梅应了声好,又说,“可是万一被没眼力见的人扔了呢?”
簌簌摇头,塞了块糕点到春梅嘴中,“无碍,不过就是纸鸢罢了。”
簌簌意味深长:“抛弃旧的纸鸢,才能换来新的纸鸢,我倒是希望,那只旧纸鸢可千万不要再回来了。”
春梅一头雾水,“是那个旧纸鸢不好吗?”
簌簌小姐前些日子不是喜欢这个纸鸢喜欢得紧,怎么今天就改口说是不想要了?
簌簌饮了口茶水,茶香溢满口腔,“我也不知道,或许很好吧!可是我已经不中意它了,所以它的好坏,都与我无关,春梅,我们明天再制个纸鸢,这次找哥哥要点墨,最好是上好的贡墨,好让我们在上面作画。”
簌簌又和那些女郎们玩了一会,觉着困乏,便去午睡,春梅守在她床边,为她绣帕子,帕子的一角是簌簌抖搂的小碎花,清新雅致。
簌簌睡觉时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脸偏向另一侧,挤出大块软肉,嫩生生的,像剥了壳的荔枝肉。
小姐曾经邀她一起吃荔枝,荔枝是个稀奇的玩意,小姐拢共也就分得了一小筐,便爽快地给了春梅数颗。
春梅再没见识也知道荔枝的珍贵,红彤彤的可喜庆,用冰湃了来保证荔枝的新鲜,剥了壳,里面的果肉也是那种嫩生生的白,一入口心都要被甜化了。
荔枝是个珍贵玩意,她的簌簌小姐也是。
簌簌睡姿不老实,睡着睡着就将被子腾到一边,春梅怕她着凉,急忙掖了掖她的被角。
簌簌年纪小,还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女郎。
春梅在心中暗自默念,她愿意付出一切,只求得她的小姐一生平安顺遂。
如簌簌所料,下午就有纸鸢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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