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枕月阁。
“主人,你当真要和贺小哥结为道侣?”灵泽剑悬在祁澜身侧,八卦道,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兴奋与惊诧。
彼时距离约定好的时间还差了一刻钟,祁澜坐在桌前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闻言轻飘飘地瞥了那神叨叨的剑一眼,没理。
这厮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自今天他修炼结束睁眼的那刻就逼逼叨了现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它要结契了。
“那以后得给贺小哥换个称呼了”灵泽剑习以为常地没在意祁澜不理它,思忖了一下“是不是以后叫主公比较好”
“……”
“你再说话今天晚上就给你炼了”祁澜忍无可忍,轻轻弹了剑柄一下。
一缕阳光穿破乌云,像是一把势不可挡的箭,落在门前的木制平台上,又像是某种预告,与此同时,案台上的那柱香晃晃悠悠燃到了尽头,“倏”地一下灭了,只余下一缕青烟,悠悠散在了空气里。
“该走了。”祁澜站起身,没再禁灵泽剑的言,只是示意它跟上。
三清石位于玉清峰顶端,千阶而上,其间尽是云烟雾障。
今日云少,光正,阔台前立着一座高坛,三丈宽广,三方各雕一神像,或托珠、或持扇、或手执太极。正中是那块三清石,高不过半人,古青色,上面刻一眼望不透的符阵——契印如心脉,岁月久长,几成山体的一部分。
祁澜站在阶前,遥遥看了它一眼,那石前已经立了一个墨色身影,正抱着剑,同样远远朝他看来。
日影直直照下,云气缠绕石坛四角。风自高处掠过,袍角微扬,他停步,转眸望天。上头云开处,几只山鸟正结伴滑翔,飞声清亮。
贺逐今日着的是藏蓝窄袖袍,纹饰极淡,若非风动衣摆,几乎瞧不出层次。他抬眸,直直撞进祁澜浅棕色的眸子里。
“怎的来这么早?”祁澜冲他点点头。
“其实也就早了半刻钟。”贺逐向侧旁让出半步,与祁澜并肩站在三清石前。
就在这时,贺逐突然开口问道:“你没带契书?”
“没打算写。”祁澜淡声道,“你带了?”
“我也没带。”贺逐顿了下,“我以为你会。”
“我以为你不会。”
两人沉默片刻,同时移开目光。
“你可准备好?”祁澜淡淡问道。
“随时奉陪。”贺逐同样平静。
祁澜抬起右手,指间灵力拢动,食指划破掌心,一滴血顺着指缝滴落。几乎同时,贺逐也照做了,滴血落在三清石正中。契阵蓦地亮起,一圈一圈地扩散光纹,如心跳脉动。
他们没用契书。无情道的结契讲究心意,两人只需对天发愿、以血为引,天地自会认契。若双方心意不合,契成不了;若天道不许——自然也成不了。
契书也只是让两人心意看起来更诚恳罢了。
祁澜静静看着光纹升起。
紧接着,一道轻响忽然自地底传来,如钟声回荡。紧接着,山顶风转,天光骤黯,云层开始迅速聚拢。
一瞬间,天色骤暗。
云层翻涌,风起自天外,仿佛整个修真界都在这一刻屏息。远山齐颤,雷声隐现。三清石上铭文忽然金光大作,如龙蛇游走,腾绕而起,映得二人衣袂俱辉,若神临凡。
一声沉响,自天顶降下。
不是雷,不是风,是两个人的血凝聚汇成的誓言。整座玉清峰在那一刻微微震动,一道金芒自石中冲霄而起,冲入九重云霄,再自九天坠下,一缕纯白神雷轰然贯入三清石。
“天道来了。”贺逐忽然道。
祁澜略一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石面。
天上浮现一缕青白电光,像细线拉破天幕。下一瞬,一道雷声炸响——但雷并未劈下,只停在云中。
一道小影自云中落下。
是一只麻雀似的小雀,细小、轻盈,爪落无声,却嚣张立在石头中央的契印上方。
祁澜微微眯了眯眼睛,这只鸟他可再熟悉不过。
小雀抬头望向他们,双目黑亮。
它开口,声音清冷肃然,却并不高:
“结契者,名祁澜、贺逐。经三清石所引,天道降临,问一问——可愿彼此牵系、共守此生?”
“愿。”
贺逐随之道:“愿。”
天穹无声,一道青光自天而降,霎时缠绕两人腕间,化作金色细纹,缓缓沉入皮肤之下。
契印成。
天风忽止,四方一静。
祁澜低头看自己手腕——细细一道金纹,如针刺般嵌入血脉。疼痛不深,却冷得渗人。
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太对。
按理说结契之后天地异象就应该开始消散,但如今来看,那小雀不仅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扑扇着翅膀,发出了一声响彻云霄的清鸣,倒像是得了什么指示。
——
早那麻雀落在三清石上时,围观的人就已悄悄聚集。
起初只有两三个弟子路过,看见祁澜与贺逐一左一右立在石前,便停了脚步。再后来,不知是谁传出一句“他们两个真的要结契”,便像捅破一层窗纸似的,不多时,整个峰顶便聚了个七七八八。站得远的甚至踩到剑柄上,踮脚张望。
“真结了?”
“看样子不像开玩笑。”
“不是说无情道弟子不能结契么?”
“是不能动情,不是不许结契。”
这些窃窃私语虽不高,却在山风中飘得分明。祁澜并未回头,只略一偏头瞥了贺逐一眼。
他此刻极沉静。眉眼线条凌厉,鼻梁挺直,唇色略淡,面容无波无澜,只是眉峰微微下压,看上去有些凝重。
与祁澜那种雪色般的冷淡不同,贺逐像是山中松柏,生得稳固,藏着力道,也藏着耐性。他的目光静如止水,不轻易落在谁身上,一旦看过去,便像是雪夜里一道锋光,既清也冷,此刻正紧盯着那得了天道势而有些高傲的小雀。
祁澜淡淡收回目光,轻轻摩挲了一下掌心淡到几近看不见的伤痕。
随着那声清鸣,三清石忽地一颤。
雀鸟再次昂首发出一声极轻极细的鸣叫,契印随之明亮数倍,灵力潮水般涌动,从石心中扩散而出,将祁澜与贺逐双人身影笼在其中。那一瞬间,围观之人安静了。
它展开双翅,双爪一挑,契印上方的符纹翻涌,仿佛被什么力量重新刻写。
那不是寻常道侣契。
祁澜察觉异样,眸色微凝。
“……它在改契文。”他低声。
贺逐亦抬眼,神情终于有些变化。
下一瞬,三清石上骤然腾起一道金纹,自上而下,犹如天道之笔,一笔划落。
“三清立契,双生同道,阴阳同命,死生同归。”
——死契
声音不高,却仿若天雷,直贯耳膜。有人在远处倒吸一口气,几只站在树梢的鸟腾空飞起。
贺逐倏然抬头,目光冷冽,背脊绷得笔直。
祁澜也怔了怔,眉间一凝。
死契,是天道自设,不容更改,不容违逆。一人殒,契双亡;一人逆道,契亦破。
这并非二人所愿,反倒是像天道的某种试炼与绑定。极少有人会被强制立下此类契印,除非在天道看来二人命数相系,不可分割,或是结契二人实在是爱的深沉,但多半这些人的下场都不太好。
四方风动,百鸟惊飞,天色骤变,仿佛九重天上有神祇落笔,将两人的命定在一卷漆黑契页上,以血为墨,勾勒了不归之誓。
一损俱损。
祁澜面色微沉,指尖微紧。
贺逐却未动,只道了一句:
“……你怕?”
祁澜抬头,眼中有光流动,却不说话。
死契并非常规契约,稍有不慎便会极大损害道心,对于无情道修士更甚。
贺逐低声道:“若你不愿——我来断。”
这句话说得极轻,仿佛只是寻常风语。
但三清石下,那两道血印已被天纹紧紧封住,宛如被无形红线牵拽,缓缓绕上两人腕骨,蜿蜒而上,像是命运在手心落了一圈圈不解的扣。
祁澜忽然笑了一下。
那笑意很浅,只在唇角动了一分,眼里却一点温度也没有。他说:“你断得了吗?”
贺逐沉默了。
他当然断不了。
尽管他修炼百年,尽管他天资卓越早已成为一方大能,但天道意志岂能是常人所能违背的,哪怕是再厉害的修士,在天地面前也不过蝼蚁罢了。
阵中心,金光交缠,两道血线在空中合流成契,旋转凝聚,再次化为一道更加深沉的金符,自三清石顶缓缓沉下,落入二人手腕处,覆盖上了上一个金纹。
祁澜的心神在那一刻猛然一震,仿佛有人握住了他的心脉,细细收拢,钝痛却不割血。他看见贺逐眼中似有细光一闪,却依旧沉静如旧。
似乎有什么细不可见的东西将他们二人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在那一瞬间,他似乎都感受到了贺逐的心跳。
“砰。”
“砰砰。”
他似乎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两个人的心跳在那一瞬间逐渐重合,仿佛他们本该如此亲密无间。
直到金光减退,三清石逐渐恢复原状,那小雀原路返回,这奇妙又令人不安的感觉才逐渐消散。
祁澜没什么表情,只在金纹落定之后,低低叹了一声,像是对自家剑说:“我大概,是被天道捉弄了。”
灵泽剑这次却没说话,大抵是还想在这么多人面前维护一下它作为神剑的尊严,只在他背后轻轻颤了一下,似在安慰。
仪式已经结束,天空也重新恢复平静,只剩下远处围观的弟子们闷闷的议论声,祁澜无意多待,转头平静地看了贺逐一眼,便转身下山,贺逐跟在他身后,两人步履不急不缓,将那议论声抛之脑后,沿着三清石旁的小径拾级而下。
上清峰云气浩渺,崖松如盖。暮色沉沉压下,山风穿松而过,带着几缕细碎的松香。两人衣袂微动,行走间仿佛踏云而行,影子在石阶上拖得极长。
走到半山腰,贺逐忽然开口:“结契之后,住处怎么安排?”
声音不大,落在这寂静山路上,却清晰得很。
祁澜侧了侧眼,淡声道:“随便。”
灵泽剑在他背后一顿,小幅度地震了震,像是想说什么,又被他灵力一压,硬生生憋了回去。
贺逐又道:“分阁而居,怕不妥。”
既然是结契做戏给天道看,那也要做戏做全套。
祁澜闻言难得勾了勾唇,眸光微垂,语气懒洋洋的,像是应付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也是。要不你搬过来。枕月阁地方空着,住个人不碍事。”
他顿了顿,又慢条斯理道:“天道这几日盯我有些紧,契文既成,若行止各异,只怕又要劈我一道雷,不让人安生。”
话里听不出半点怨气,只余冷淡的调侃。风吹过山路,拂动他的发梢衣角,整个人显得更清冷了几分。
贺逐微微颔首:“好。”
灵泽剑到底忍不住,悄悄在鞘中冒出一道极细小的声音:“主人,英明!”
随即又急忙缩回去,仿佛怕被察觉似的。
祁澜仿佛没听见,只慢慢继续下山,贺逐亦不作声,两人一前一后,没什么多余言语,却莫名透出一种默契来。
前方云气渐淡,石阶尽头,一座云雾之后的楼阁显现出来。
枕月阁。
这里是上清峰最偏僻的一隅,不远处便是断崖,云海翻滚在脚下,远处山影重叠,星光稀疏,天地寥廓。
阁前数株老松高耸,枝干盘曲苍劲,藤蔓自檐角垂下,簇簇白藤花悄然盛开,在夜色下泛着淡淡的微光。风过时,檐下玉铃轻响,叮叮咚咚,如清泉击玉,声声入耳。
推门入内,院落广阔而静谧。地面以青石铺就,打理得一尘不染,廊下悬着串串白玉风铃,风起时叮铃作响,仿佛细雨洒落在琴弦上。
正殿用沉香木搭建,梁柱不施雕饰,木纹细密流转,散出极淡极远的香气。殿内陈设寥寥,一案一榻,一琴一灯,一幅墨玉屏风,皆是质朴雅致之物,没有一丝凡俗繁华,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清贵气息。
烟霞软纱自窗棂垂下,掩映出半盏微光,似有若无,仿佛连时间在这里都慢了半分。
祁澜带着贺逐穿过回廊,步入东廊。
“这间净室空着。”祁澜抬手指了指,声音淡淡,“收拾收拾便可。”
贺逐只应了一声“好”,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贯的沉稳。
灵泽剑在背后小幅度地摇晃了下,像是欢喜得很,只是这回学聪明了,没敢再出声。
月色从廊外洒进来,照在地面,照在他们身上。薄雾缭绕,檐铃轻响,整个枕月阁静得只剩风声与松涛,仙气缥缈,不染半点尘埃。
祁澜负手立在廊下,看着远处白藤花影随风微动,眉眼间带着点懒散的平静。
他淡声道:“你且住着,其余用品且找几个小童帮你搬过来罢。”
贺逐站在他身侧,夜风吹动衣袍,他一身白衣如雪,神色清冷疏远,应道:“嗯。”
两人并肩而立,月光在他们脚下铺开,清冷静谧,仿佛整个山河也随之安静下来。
无人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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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死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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