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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商道漫漫,雄关在前,行路人餐风饮露,日夜不歇。

卫绛长至及笄年岁,到过最东的地界不过牢兰海。这一路遍地是茫茫沙漠戈壁,难见一丝绿色。唯有那千姿百态的胡桐点缀一路,伴人同行。

过了牢兰海,一切都陌生而新奇,卫绛常单骑前出,纵情驰骋;又或放出金雕,在方圆数里内捕猎、寻水,几乎一刻也停不下来。

落在后方的卓罗与慕沙没她那么好的精力,由于饮水缺乏,她们一路都在寻水前行。好在只要不偏离商道,大多都能在必须补给时寻到水井。在这荒漠里打井,真是难于上青天,近些年来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畜力,才逐渐在商道附近打通暗渠,遍排深井,集雨季储水、引山雪融水,供人马解渴、农田灌溉,补给商道。

这其中多为汉军屯垦之功,若无汉军逐渐东扩,改造土地,带来农耕之风。西域诸国一盘散沙,走不出百里地恐怕就得渴死在半途。

如今这商道似又有变化,除了往来商旅,还能见到一队队的汉军正往西跋涉,想来是远赴楼兰控制局势的。一路行进,气氛颇为凝肃。

跋涉千六百里,行路半月。三人终于走到了阳关附近。

“师尊,我知晓您年轻时在汉地生活过多年。可汉人与匈奴争霸,总波及无辜,我实在不明白,您又不是汉人,为何还要向着他们说话。”行路间闲谈,慕沙说出了心里话。

“为师非是向着汉人,谁更能造福多数,我就向着谁。匈人这些年称霸西域,可曾为底层民众带来好处?好处不是都被各国上等人拿走了?汉人来了,至少西域物产更多、人员来往更多,底层人都能有所收益,这不是好事嘛。”卓罗解释道。

慕沙若有所思,随即问道:“师尊,我等此番入汉地,所为何事?”

卓罗道:“为了三件事。其一,我身子骨大不如前了,若是再拖延下去,恐怕就要贻误疗愈窗口,故而寻访汉医势在必行。其二,绛儿日渐长大,趁着她心性尚淳,还未定性,带她去一趟汉地家乡也是很有必要,她身子骨里毕竟还流着一半汉人的血。这第三嘛……有些过往旧事尚未清晰,也想趁此机会了结。”

慕沙犹豫问道:“师尊,弟子一直很好奇。乌孙与汉朝相距如此遥远,比楼兰更要远得多,您当年为何会千里迢迢入汉地,还会与汉人成婚?您的先夫,是甚么样的人?”

慕沙只知师尊的丈夫是卫姓汉人,已然亡故。在这一点上,卫绛也不比她知道得更多。每每提及这些,卓罗总是三缄其口,不肯多说,天长日久下来,周边人也就不多问了。

卓罗乜了一眼慕沙,调侃道:“你这孩儿,克尔赛身死,不见你有一丝悲哀,现在倒问起师尊的先夫了?”

慕沙面颊顿时涨得通红,忙摇手解释道:“不是的,师尊,我可不是……哎呀……”她张口结舌,竟不知该如何言语才好。

卓罗噗嗤笑了,道:“师尊当然懂你心思,你打小就有自己的主张,随了为师这些年,学了不少本事,眼高于顶,觉得楼兰城里多少男子都配不上你。打着钻研医道的幌子,迟迟不肯嫁。你那阿父急得不择门路,为你选了个大了你十余岁的鳏夫当夫婿,这人虽是城防军将领,地位尊崇,你却嫌他霸蛮,实在不愿嫁。奈何这回,对方看中了你,你不嫁都不行了,是以终日愁眉不展,食不下咽。”

“师尊,过去那些……莫再提了。”慕沙被戳破心思,垂首赧然。

卓罗叹息一声,道:“你与绛儿都大了,未来的路还得靠你们自己走。为师当年之事,确实也该告诉你们了。绛儿这孩子,又跑得没影……这样,待今晚,我三人围炉夜话,为师将这些事告诉你们。”

慕沙眼睛一亮,她最爱听师尊讲故事了,师尊足迹遍天下,看遍世间民风百态,见识广博,总有说不完的故事。

行至阳关附近,已能见半途不少脚店。撒欢不知去向的卫绛,见到脚店后兴奋地跑回来向卓罗报信。卓罗扯过这孩子马匹的缰绳,不让她乱跑,带着她和慕沙多赶了一段路,终于在月上中天时来到了一处驿站附近。

驿站附近聚集了一座小集市,西去商旅都在集市之中打尖住宿。入夜后,这里仍能听闻宴饮欢歌,窗边如豆灯火一盏盏汇聚,散发着橘黄暖意,衬得周遭朔风呼啸的大漠越发凄清孤冷。

卓罗没有过于靠近集市,择了一处背风残垣,搭起账幕,在帐外燃起篝火,烹煮宵食充饥。此番出行匆忙,慕沙出医馆时,只带了卓罗的医箧与几卷经络图和地图,好在行宿用度和干粮足够,最遗憾的是卓罗一册一册换回来的大量简牍几乎都未曾带出来,这些简牍书卷价值千金,可谓是卓罗这些年最宝贵的积蓄。

但她惯于将最宝贵的物什随身携带,那物什就裹在毡布中,挂在她马匹的鞍袋内。只要这宝贝在身边,其他的物什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阿母,这儿是哪儿?为何走夜路也要来?”卫绛这会儿终于老实坐在卓罗身边,好奇问道。

“这是悬泉置,汉人在玉门关附近最大的驿站。当初阿母还怀着你时,就是从这里独自出逃的。哎呀,多年未回,这里繁华了许多。当年驿站孤悬大漠,还未有周遭集市呢。”卓罗感慨道。

“您为何怀着我还要出逃?”卫绛更加不解。

“因为你阿父乃是汉朝罪人,阿母身为他的妻子,虽然未曾明媒正娶,却怀着他唯一的骨血,也会被牵连入罪。因此不得不出逃。”卓罗用枯树枝拨了拨炭火,平静道。

“阿父怎会是罪人?!”卫绛眉头紧蹙,不能接受。她儿时无数次幻想过阿父的模样,或是英雄或是豪侠,哪怕只是个普通人也行,怎会是罪人?

卓罗从头说起:“你祖父乃是汉武时的大将军卫青,你父亲是他的长子卫伉。

“卫青有三个姐姐,长姐卫君孺嫁给当时的汉丞相公孙贺,生下儿子公孙敬声。

“二姐卫少儿与霍仲孺生下赫赫威名的冠军侯霍去病,后来嫁给詹事陈掌为妻。陈掌亦是开国功臣之后,他的曾祖父是曲逆侯陈平。

“而三姐卫子夫,则是汉武第二位皇后,为汉武诞下太子刘据、卫长公主、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四个孩子。”

“我的天呐!”慕沙差点打翻了手中的木碗,她震惊到无以复加,“师尊……您先夫君是第二任长平侯?!孺狼是皇亲国戚?!”

卫绛已然彻底愣怔当场,茫然无措。这些名号,哪怕在西域都如雷贯耳,时常有人传讲汉武故事,巫蛊大案亦是西域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因此,不论是慕沙还是卫绛,都不陌生。

只是她们从未想过,那些远在天边的故事,竟然会与自身产生关联。

卓罗苦笑:“甚么皇亲国戚,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们都知晓,十五年前,长安爆发了巫蛊大案,卫皇后、卫太子、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包括绛儿她阿父,全部被诛,卫氏早已风光不再。卫伉身为第二任长平侯,以一人之死换全族平安,他的二弟三弟及家眷,都未被牵连。但昔年权倾朝野的卫氏,至此再无左右朝局之能。

“我正是为了避开巫蛊之祸,才从长安一路逃到西域,躲开追捕。现如今即便回去,也不能光明正大示人,更不可能回归卫家。当今汉天子是汉武最小的儿子,母亲是钩弋夫人,已被赐死。由大将军霍光主政,一朝天子一朝臣,实在谈不上皇亲国戚。”

“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父到底犯了甚么罪?”卫绛追问。

“他甚么都没做,他会被连坐,只是因为他是卫青长子,是卫氏当时的话事人。武帝疑惧卫氏,已到了不斩草除根不能罢休的地步。他因此成了刀下冤魂。”

慕沙接过话头道:“听人说,此事起于丞相之子公孙敬声被人诬告和阳石公主私通,那个诬告的人叫甚么朱安世?”

卓罗眸光越发深沉:“此事非是起于朱安世诬告,而是起于公孙敬声挪用北军军饷,此事被人揭发,公孙敬声下狱,按律当斩。按照汉朝法度,可以功赎罪,所以其父丞相公孙贺希望以追捕朱安世来替儿子赎罪。

“公孙贺费尽心力将朱安世抓捕下狱,未曾想后者在狱中攀咬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还在皇帝专用驰道上埋藏木人以诅咒皇帝。这真是一口精准咬在汉武痛处之上,至此一发不可收拾。”

卫绛迷惑:“这朱安世是何人?为何追捕朱安世能替公孙敬声赎罪?”

卓罗看了女儿一眼,面上起了一丝笑意:“你问到点子上了。朱安世号阳陵大侠,是个十分神秘的人物。无人知晓他到底犯了甚么罪,但被汉武通缉多年始终未被抓捕,神出鬼没,一直逍遥法外。坊间传闻,此人与皇族内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知晓诸多皇族秘辛,更熟悉皇亲国戚之间的裙带关系。关键在于,巫蛊大案后,传闻朱安世从大狱之中失踪,很多人猜测他背后另有指使。”

“汉廷争斗真是可怕……”慕沙喃喃道,眸光透出几分畏惧。

篝火噼啪作响,三人陷入沉默。卫绛用树枝捅了捅火底的灰烬,忽而将树枝一摔,别过头去愤懑道:

“太冤屈了,真让人难受!这汉地,不去也罢!”

“绛儿,阿母这次带你回去,为了三件事。一是找神医治阿母的病,二是让你熟悉汉地,三便是查找朱安世下落。”卓罗搂住女儿肩头,道。

卫绛猛然回首看向母亲,眸光愕然,旋即这愕然转为兴奋,她抓住母亲的手,道:

“阿母!您这是要调查当年的巫蛊案吗?”

卓罗点头:“正是。阿母毕生有三大愿,当下只实现了一个,还有两大愿未能实现,只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尽我所能去做。”

“是甚么愿望?”慕沙好奇问。

卓罗望着两个孩儿,道:“我全名是阿依努卓罗,卓罗乃我家族姓氏,阿依努在乌孙语的含义是……”

“明月光。”卫绛抢答。

卓罗笑:“对,明月光,这是我阿父对我的期盼。乌孙人认为明月能照亮黑暗,象征着纯洁、正直、美好。这正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我家起于天山,本是雪域游医,自我祖父那一辈成为乌孙宫廷医师。

“我儿时,遥远的汉地来了一位细君公主,嫁给了我们昆弥(乌孙王的称呼)猎骄靡。彼时昆弥年事已高,不久便病逝,她又嫁给继位的昆弥之孙军须靡,生下一个女儿。

“那时候我才七岁,第一次见到汉人女子,我真是着迷。她满腹经纶,通晓音律,长得又那般漂亮,身段柔软好似锦绸,轻柔得好像刮一阵风就能将她带到天上去。

“可是她总是愁眉不展,因着语言不通,她和谁都说不上话。时间长了,忧思郁结于胸,总是病恹恹的。我阿母是宫廷女医官,因而总是去为她看病。我当时随着阿母习医,因而总是跟在后面打下手,时常也能见到细君公主。

“有一回,我见她坐在帐外,望着天山的方向轻声歌唱,声音是那样优美动人,曲调又是那般婉转凄凉,唱着唱着,她怆然泪下,泣涕不止。

“我很心疼她,上前比划着问她唱甚么。她许是见我长得可爱,终于抹了泪,跟我比划着说起话来。此后,我教她说乌孙语,她教我说汉话。我的汉话蒙师便是她。

“只可惜,她在乌孙短短五年,忧思成疾,终于病逝了。”

“她唱得甚么曲子?”卫绛轻声问,她已然彻底沉浸在卓罗的故事中。

卓罗清了清嗓子,轻声哼唱道:“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1、牢兰海:是罗布泊在汉晋时期的旧称。

2、胡桐:即胡杨,旧称胡桐,自上世纪50年代考察为杨属植物后更名。

3、井渠:即坎儿井,主要工作原理是将春夏季节渗入地下的大量雨水、冰川及积雪融水汇集,利用山体的自然坡度,引出地表进行灌溉,以满足沙漠地区的生产生活用水需求。不同地区的坎儿井在具体构造上均有其不同的地域特点,但一般而言,一个完整的坎儿井系统包括了竖井、暗渠(地下渠道)、明渠(地面渠道)和错现(小型蓄水池)四个主要组成部分。

4、细君公主作《悲秋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刘细君是汉武帝侄子罪臣江都王刘建之女。刘建此人荒淫变态至极,具体干了啥事大家可以去查,我就不列出来恶心大家了。总之细君公主有这个禽兽不如的爹简直是老天爷给她的最大磨难,这父女俩品性相差之大简直云泥之别,匪夷所思。

明天继续。[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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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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