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惊鸿别院里闷了快半月,此前说过几日便来的那人还没露过影子。
臻宜有点生魏砚山的气。
要是压根做不到,离开之前何必语焉不详,给青流青玉错误的期待。
害臻宜也一直以为,过不了多久,就不必再在睿王别院里虚度时光。好不容易逃出宫来,她可还一心惦记着从前不被允许做的那些事情。
想去平原或草场纵马,想吃没尝过的街头小吃,想到处去走走看看,见识一下和宫里不一样的景色。
甚至臻宜还想过,要不要回去见一见生父生母。
她入宫时,不过初晓事的年龄,实在记不清自家到底住在何处。但此前既是在皇帝巡访江南后来的京城,想必她的老家也定是江南一带。
可如今“臻宜郡主”这名头,对外已是死人身份。臻宜也知道,自己要是真回了老家认亲,家人若帮忙隐瞒,便算是欺君之罪。
何况她的家人,又当真会帮她瞒么?
臻宜还记得自己命运改变的那一日。
小女童冲挡了圣驾却并未受罚,皇帝听了天官耳语,当街便下御令要她入宫去当郡主。
待官差将一箱箱赏赐送至家中后,臻宜只记得家里人那一张张欣喜若狂的脸。
几乎所有人,都在为献出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小姐能换回这些金银,而兴奋不已。
唯一为她流泪的人是生母,可她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姨娘,在这个家里从未说过一个“不”字。
臻宜记得被接走前,姨娘把她抱着,温热泪水沾湿了她的鬓发。
小声说:“宜宝儿,今后姨娘顾不着你了,你一个人在外头,可千万不要受委屈。”
一向胆小怯弱的生母,在宫里钦差来接臻宜时,还搂着未来的郡主不肯撒手。
当母亲的心里知道,一旦撒了手,她下半辈子怕是再也见不了这个亲骨肉多一眼。
…
臻宜含着两泡眼泪思念起生母来,青流青玉见她难过,挑了许多吃的玩的过来想哄她展颜,一点儿用也没有。
泪水越泡越多,臻宜干脆埋头闷闷地哭。
两个武婢对视一眼,无奈极了。
臻宜小姐外表看着柔弱,脾性温和,人也善良,可有一点总能令她们姐妹如临大敌,手足无措。
假哭也就罢了,可要是小哭包认真发起功来,怎样哄都不好使的。
偏又生得人见怜之的一张脸,哪怕青流青玉习武多年自诩心性坚定,也屡屡败下阵来。
此前魏砚山刚走没两天,臻宜在别院里待得无聊,撒娇求青流青玉陪她踢毽子。
臻宜别的不会,踢毽子从小就擅长,心想一定能赢过据说好多年没碰过毽子的两姐妹。
没成想,习武之人反应快动作又灵活。青流青玉互相配合,将普普通通一只鸡毛毽踢得残影乱飞。
臻宜连腿都伸不进去。
本是想痛痛快快三个人一起玩会,没想到两个武婢太久没这样放松,竟互相竞赛起来,一时将旁边站着的臻宜忘在了脑后。
臻宜起头还笑着看两姐妹踢,等后面想伸腿也插不进去时,神色就变得失落了。
嘴角也撇了下去。
等青流兴奋过头,大力一脚将毽子踢出去院子,两姐妹才注意到在旁边站了好半天的臻宜。
完蛋!今早拾缀出来白白净净一个小美人,现在委屈得眼眶都有些泛红。
急忙把毽子忘在脑后,一人一边围着臻宜哄。
哄了一会,又许诺以后魏砚山不教骑马她们来教,魏砚山不给零食她们去买,这才看臻宜的脸色晴朗起来,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也不像兔子了。
可那天的真相其实是:
臻宜在旁边看青流青玉两人踢毽子,疯玩得极开心的模样,正一同高兴着,忽然又想起她俩怕不是从柳家灭门之后,再也没有心情嬉闹玩耍。
这样一想心里有些发沉,脸上的笑模样便挂不大住。
又站在旁边一直盯着被踢来踢去的毽子,毽子飞得多快,臻宜的视线跟得多快,看得她双眼发干,眼眶通红。
结果不知为什么,青流青玉忽然就一脚将毽子踢出了院墙,然后跑过来围着哄臻宜。
臻宜本想解释一番,自己并非因受冷落而感到难过。没想到青流见臻宜神情没好转,开始许诺离开睿王地盘后她来教臻宜骑马。
臻宜:“……”
赶忙将嘴角快藏不住的笑意压住,装作“这条件尚可,但还不足以叫本小姐露笑颜”的模样。
果然,换回来一堆臻宜期盼已久的好事儿。
虽然都只是许诺,目前还不能去做,但臻宜已经心满意足。
那日之后臻宜还在想,靠魏砚山肯定是行不通,但要是靠青流青玉,她下半辈子的人生意义还有点儿指望。
*
青玉刚从外院回来,神色有些难言。
臻宜见了便问:“如何,还是没有动静么?”
青玉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不知主子近来在忙些什么,这些时日连信号也没人递一个过来。”
见臻宜面露担心,又赶忙补充,“从前我们在外执行任务,等消息要候十天半个月是常事,正常得很。想必主子是被有别的计划被绊住脚,人肯定是没事的。”
臻宜:“……我倒也没有想问人有没有事。”
她只是担心魏砚山把她这头忘了。
睿王自那日以后没再来找过臻宜,臻宜却不能不提着心防范睿王。
私造别院,赈灾谋名……睿王绝不甘心只做一个闲散王爷。甚至对于睿王乐意收留出逃郡主在此这件事,都令一向敏感的臻宜觉得惶恐。
睿王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太子昔日待她与众不同,当真只是乐意帮魏砚山一个忙,收留他私奔出来的“小情人”而已吗?
还是说,野心渐长、有所图谋的睿王,如今会将她视为可与宫中交换条件的砝码?
来惊鸿别院这许多日,臻宜渐渐坐不住了。
和青流青玉熟悉之后,臻宜在两姐妹面前也放松自然很多,从前生疏的时候,没事不会同青流青玉交谈,现在动不动就拖着两姐妹闲聊玩耍。
“好无聊啊!”臻宜叹气。
她趴在桌上神色恹恹,“我们当真不能出这别院吗?”
青玉犹豫道:“管家倒是没说不许我们出去。”
别说管家,便是睿王在别院的那天,也没提过不许臻宜出门。
叮嘱臻宜最好别外出的人是魏砚山,理由是万一出去被认识郡主的人撞见,便会泄了踪迹,令宫中发现臻宜没死的事实。
青流虽是妹妹,却一向沉稳老成些,听出青玉言下之意,不大赞同道:“出门的确有风险,臻宜小姐身份毕竟不一般……”
臻宜拿沁着水的眼眸眨巴眨巴望青流,青流也说不下去了。
无奈改口:“……想来用帷帽遮住脸,出一会子门倒也没什么关系。”
臻宜:“走!”
…
别院的贵客要出门,管家连忙要派人派车马跟随。
却被臻宜阻止,说今天只是想出去在城里走走。管家便只安排了几个侍从跟着,一是护着臻宜,二是盯着臻宜。
睿王可是对他下了令的,臻宜想吃什么玩什么,出门去哪都不必管,但每日行踪一定要清楚,且人得回他惊鸿别院这里来。
因此无论臻宜出不出门,她的院子外头都是十二个时辰有人轮流值守,臻宜若要外出,非得跟着不可。
这几个人臻宜想推辞也推不掉,只好任他们跟在屁股后头。
睿王此前,在庙门前施粥救济流民,既得了百姓赞美,又得了佛门称颂。这招扬名效果可谓是立竿见影,睿王吃了甜头,这几日都勤快在外面“偶遇”难民,然后救人于水火之中。
等此事逐渐发酵传去京城,睿王的名声将更上一层楼。
这事儿也有个好处,就是城里零散的难民少了许多。此前有许多流民在城内沿途乞讨,一开始还有百姓大方些施舍铜板。后面人数越来越多,甚至有成群结队守着别人家门口讨要的,百姓们便不大乐意再接济了。
睿王有意造势,倒确实给大部分流民谋得了些切实的福利,至少叫那些饿着肚子的人有机会再吃一口热食。
臻宜这回出来,见不像此前路过大道时也听见难民呻.吟,又听说睿王还在城外造了些草屋供老弱妇孺流民安置,心里舒坦许多。
不枉她费了半天劲,在睿王面前又是造作又是演戏。
反正睿王的钱也是民脂民膏刮来的,趁他有私心愿意配合,能吐一口出来是一口。
青流青玉倒不知此事与臻宜怂恿有关,那日垂钓交谈,婢女侍从都隔着一些距离,听不真切。
今日出门,也只打算陪臻宜在城里走走,逛买些零食和小玩意儿就回去。
路过城中最大的酒楼时,臻宜生了兴趣,拖着两个武婢要去酒楼吃一顿饭。
来都来了。
青流青玉便也默认答应。好歹进去能要个雅间,臻宜小姐还有机会解下帷帽松快松快。
臻宜略掀开轻纱留出缝隙,对着酒楼那百来张木餐牌好一阵盯。
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尝。
全没留意,大堂里有个正独坐用餐、满脸长须的老者,在臻宜身后盯着她看个不住。
青流青玉站在臻宜身旁,正给她解释几道名字看不出所谓的菜品大致是什么口味,也没发现后头人的注视。
这老者鹤发童颜,眼中精光掩在白眉下,盯着臻宜观察得仔细,视线却完全没有存在感。
青流青玉武功也算中等,丝毫未能察觉他的窥视,只能说明此人功夫远在两个武婢之上。
趁臻宜还在亲自点菜的功夫,那老者走到台前唤小二道:“小伙计,给老朽加一道松鼠鳜鱼罢。”
臻宜闻声,略偏头望了老者一眼:“老人家,据说这家酒楼的清蒸全水鱼才是招牌呢。”
臻宜心想,松鼠鳜鱼可是苏帮菜,宫里此前只有一位苏州来的御厨做得好吃,这岳阳酒楼的松鼠鳜鱼,还不知地不地道。
老者笑呵呵解释:“老朽也知道这道是招牌,只是觉得甲鱼太补,怕体虚不受。但既然小姐有意推荐,老朽便试一试。”
于是又吩咐小二换成招牌的清蒸全水鱼。
臻宜这才知道,原来是清蒸·全·水鱼,而不是清蒸·全水·鱼。
大感丢脸,她可不爱吃甲鱼那么荤腥的菜。
但自己点都点了……只能板着脸色偷偷叫青流待会再帮她加一道松鼠鳜鱼。
青流虽有点疑惑,但还是先答应下来,臻宜这才放心地上楼去了雅间先落座。
待臻宜一行人上楼去,那老者才回了自己的桌。
有趣。
闻炎鹤抚了抚他的假胡须。
明明被他亲手掏心而死的小郡主,如今竟俏生生又站在他面前。
方才见带着帷帽的臻宜走进来,闻炎鹤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
但他怎么看都觉得臻宜身形眼熟,实在怀疑,于是凑近去探。
恰好臻宜掀开半边帷纱,叫他那眼望个正着。
一模一样的身形、相貌、肤色、声音,甚至连说话吐字的腔调也没区别。
真是有意思极了。
闻炎鹤眯起眼睛,开始思考应如何下手,才方便他在大庭广众下将臻宜带走。
他最近正好心情不太愉快。
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个有意思的玩具,当然要先据为己有。
…
臻宜在雅间正吃得开心。
惊鸿别院里头的大厨手艺,自然是不会比外面酒楼的差。但同样的手艺吃这么多天也有些腻歪了,今日换一换口味倒是不错。
臻宜胃口大开,连那盅不爱吃的蒸水鱼也尝了几口。
确实鲜美异常,不愧是酒楼的招牌硬菜。可惜臻宜还是不喜欢甲鱼肉的口感,抿了一块肉两口汤就不肯再吃了。
等臻宜与青流青玉吃了,桌上的菜还有许多没动似的。见别院的侍从跟出来辛苦,便赏给侍从们饱腹一顿。
在宫里臻宜还没大有“浪费”这概念,如今出宫已久,倒逐渐了解了些普通人家过日子应有的模样。
这才觉得剩一大桌的菜肴有些不妥。
本想说,是否可以拿去分给难民吃,被青流青玉阻止。
“不大妥当,臻宜小姐。”青玉解释道,“从酒楼这拿吃食招了人来,他们怕是围在门前不会走了,何况不患寡而患不均。”
臻宜点头,确实如此。
是她有些想当然了。
侍从们还在用餐,臻宜见自己在这他们不肯落座,便自己下楼走走。
隔壁不远有间胭脂铺子,臻宜还挺想去看看。
青流青玉也陪着她下楼,臻宜路过大堂时,余光注意到方才点菜的老者依旧坐在酒楼里。
老人家吃饭,还真是细嚼慢咽。
臻宜想。
进了芙蓉轩,倒有好些女儿家也在选购,店里各色水粉香气扑鼻。臻宜倒有心再多试几样,可里头的香粉味道熏得呛人,臻宜刚吃饱,闻多了只觉胃部不适,便将挑好的东西塞给青流,等她去结了账来。
青玉则陪臻宜在靠门口通风些的地方等着。
楼上的侍从匆忙用了饭食,从窗口见臻宜在对面不远处胭脂铺等着,也松了口气,急急下楼准备跟过来。
闻炎鹤便是这时出的手。
这小郡主,前有贴身武婢陪同,后又跟随一队侍从,他要是现在不出手,更难有机会了。
青流还在里头一样样数着结账,青玉正在芙蓉轩门口站着,忽然听见极轻快利落的“簌簌”声从耳边不远处扫过,连响三次。
本能会叫人下意识往东西飞向的地方望去,青玉眼神不由自主跟过去半圈,又硬生生扭向了刚才射出不明物的来处。
那处却是一堵砖墙,空荡荡无人,只有街上走动的百姓偶尔从面前经过。
好快的身手!青玉神经一绷,她已听见簌簌砂石落地的声音,却没看见方才是谁在那处出的手。
但好在并非正经暗器,想必不是有意要伤人。青玉习惯性回头,想看看臻宜是否还贴在身边,却猛然发现刚还在身旁站着的人失去了踪影。
“臻宜小姐?”青玉下意识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
青流拿着付好钱的几盒水粉出来,奇怪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站在此处?”
刚出酒楼的侍从也凑到了近前,紧张不已:“宜小姐怎么不见了?”
一行人将芙蓉轩内外都转遍了,也没看见臻宜一根头发丝儿。甚至回去酒楼找人,店里伙计也说那戴帷帽的小姐并未回来过。
好好一个大活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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