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将一点霜色吹到林间树梢,染红大齐半壁山河。从楚州、到冀州、到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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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贺琅滞留人间的第十年,作为一缕飘荡的游魂。
此十年间,他一直浑浑噩噩,仿若置身混沌。
记忆零落、稀少。在那些破碎到不能再破碎的影子中,偶有那么几件较为明晰。却是雾里看花水中窥月一般,只能观着,一旦起了探索的心思那些事便如游丝一般迅速逸散,终究是寻不到一点踪迹。
本以为会一直浑浑噩噩到魂飞魄散那日,哪知晓某时某刻,居然恢复清明。
贺琅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也隐有猜测。
【魂归来兮】
大概是自己拒绝入六道轮回时无常们说的处罚,贺琅以灵体的状态在人间浑浑噩噩的飘荡了十年。
是在死后贺琅才知除却大奸大恶之辈,人死后四十九日才会被召到地府去,这段时间可尽心去弥补生前憾事。
贺琅此生并无憾事,或许有,但是他懒得去弥补。
十年前就不想做的事,十年后又怎会突然提起兴趣?
世间一切都太无趣了,碧落黄泉、世间万物一草一木都没什么意思。
他也曾想过要去寻萧陌的转世,但还是放弃了。
找到他又有什么用?
人鬼殊途……
只是这个念头刚出现,又被贺琅否定了。他和萧陌之间……用不上这个词。
义兄虽对他恩重如山。只是他追随萧陌八年,又抚养他的儿子十六年,最终被他的儿子所杀,再重的恩也还完了。
此生恩情还尽,本就不该有什么交集,谈何殊途?
恢复清明后贺琅一直待在一家茶楼,身边的新鬼换了一茬又一茬。
无憾事,自然不像旁的鬼一般四处奔走,只静静等着,等着第二次死亡。
他在茶楼里他新识得一位衣着简朴但干净整洁的新鬼。
他是为数不多同贺琅攀谈的鬼。
不过半数之时都是新鬼与他讲,讲他金玉满堂、讲他夫妻琴瑟、讲他含饴弄孙。
他说了很多,最后感叹:“到底还是世道好!右相与陛下君臣二人之间的事传下去也是段佳话了!”
贺琅有一瞬落寞,随后心道那是自然,他教出来的孩子,不会错。
只不过有点……白眼啦罢了。
新鬼七七过了要去投胎。
走时还特意寻了贺琅一趟:“看你衣物大概是十多年前的样式,怎地还不去投胎?地府有这样的规矩么?”
贺琅低头瞧着自己身上的衣物,胸口处还沾染着血迹。
抬手抚上胸口处血淋淋的伤口。
“……”
对于新鬼的发问他不置一词,只是看着新鬼同鬼差远去,那鬼差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询问。
也许他是想让自己和他一起去地府投胎把,但贺琅并没有分给他眼神只是静静地看着天边的晚霞。
鬼差叹了口气,走了。
又坐了许久贺琅才缓缓起身。
天色渐晚,他不知道去哪里,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就在桥边坐着,静侯天明。
贺琅身子弱一向怕冷,如今变成了鬼倒是不怕冷了,头上、身上积了一层雪也没什么感觉。
他看见船坞里藏着几个乞儿,蜷着身体挤在一处互相取暖。虽是乞儿居然也不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四海升平无战时,百姓和乐话耕织,不见……当年乱世哀鸿遍野时。
当今是很好的世道。
忽然想起故人,他的义兄、先帝萧陌。
那年楚州大旱。
贫苦人家守着那几亩贫瘠到不能再贫瘠的土地吃也吃不饱、死也死不了,养活一家子疲于奔波、麻木不仁。丰年都是如此,遑论灾年?
贺琅六岁时,他的父亲在他头上插了根草带到集市上要卖掉。
灾年间,卖儿、卖女、典妻,分骨肉、忘人伦,硬生生咽下混杂血与泪的粗糠野菜。
再常见不过。
贺琅早就知道自己会被卖掉。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任谁被亲生父母卖掉都不会好受,但也知道父母是没有办法。
卖了贺琅一家子也能多活几天,不卖就是一家子一块饿死。
昨夜父亲特意买了个白面馒头给他,这是以前想不到的好东西。
那时贺琅就隐约知道了什么,不肯吃。
母亲掩面而泣,父亲也是长吁短叹,良久她摸摸贺琅的头:“孩子,爹没法儿!要是咱家一天能吃一顿粥再想着卖孩子我就不是人!”
但贺琅有什么办法?终究妥协了,哭着把馒头吃了。六年来第一次吃了一顿饱饭。
他算是比较幸运的,他的父母不舍得用他去别的家换肉。和父亲去集市前一晚,母亲还抱着他絮絮叨叨期盼贺琅能遇上个贵人,不知抹了多少眼泪。
可那又能如何?灾年间最不值钱的就是穷人的性命。
第二日贺琅和父亲去了集市。
秋老虎很是毒辣,晒地贺琅昏昏沉沉,睁不开眼,也因为饥饿而头晕目眩。
“这孩子你要卖?”
迷迷糊糊间听到一道尚且稚嫩的嗓音。贺琅知道是有人要买自己了。
他想睁眼看看他长什么模样,但睁不开眼。
天地间混沌一片,如鸿蒙未开。
贺琅只能听见他似乎在和父亲讲价,强撑着睁开眼,入眼的是一个身着金丝织锦罗衣的少年。
少年长得很好,眉宇间自带八分傲气。
那少年一脸不快,虽后把一锭银子扔在地上。紧接着就被那少年扯走了。
太过虚弱,贺琅居然就这样就晕在了他怀里。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床角垂着香囊,袅袅娜娜的香气若有若无。
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卧房。
怎么回事?贺琅想了好久也想不到,在脑子里搜刮了半天才想起来。
是了,自己被人买走了。
后来贺琅才知道买他的人叫萧陌,是当地首富家的大少爷。
萧陌对贺琅很好,老爷夫人也没有把贺琅当做奴仆,他们允许贺琅同家萧陌一起读书识字。
那时的贺琅并没有名字,只知道自己姓贺。
他没有名字,萧陌便捡起自己以前不屑拿起的书,翻了好久、挑挑捡捡才看上一个“琅”字。
琅,良玉也。
自后,街上买来的小乞丐就有了自己的名字。
他叫贺琅。
萧府的日子与楚州百姓的日子不是一个云泥之别可以形容的,贺琅刚来时还是个小叫花子模样,养了几年瞧着也是个娇贵公子。
贺琅模样得清秀,也会说话。八面玲珑的,很讨萧老爷和萧夫人的欢心。
萧老爷萧夫人不拿贺琅当下人,萧陌也宠他,他在府里的日子与萧陌差不多。
那后来呢?
贺琅抬头看着那轮明月。
后来一夜之间,尽失亲友,只剩他二人孑行世间、相依为命。
前朝末帝荒淫无道,萧陌十九岁那年末帝游玩天下路过楚州。
楚州蛮荒之地,并无行宫。
兴建行宫也来不及,楚州太守勒令萧府腾府接待。
萧老爷想息事宁人,反正左右不过三四月。
可就是这三四月间,萧家家破人亡。
横征暴敛又遇严冬,百姓日子更加艰难。
萧老爷又开了粥棚施粥。
天寒地冻的,贺琅和萧夫人一道包了饺子等他们父子回来吃。
先回来的是萧陌,这几日他一直往外跑,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贺琅也瞧得出这几天他似乎有什么心事。
“兄长。”贺琅朝他展颜,“今日冬至,是夫人我亲手包的饺子。”
萧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也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好。”
萧夫人找客栈借了厨房专门包的饺子,已经煮好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加上年月不好,愿意在外吃饭的人也不多,此刻楼下只有他们三人。
“阿娘。”萧陌忙上前帮她端碗,她左右看了一下,没见萧老爷,“阿娘,阿爹呢?”
萧夫人正把指尖放在耳朵后,听萧陌问她赶忙说:“近日皇帝下楚州,太守明知道年月不好还征收钱粮,吃不饱饭的百姓越发多了,你爹应该是被绊住了。咱们先吃,我还给他留了。”
萧陌点点头,放下碗又去拿醋:“阿琅我来。”
近日萧老爷张罗放粮之事,处处要贺琅帮衬着。他也是被冻着了,手上已经生了些疮,拿取东西也不太方便。
三人坐下,还没吃两口忽听见门外一阵骚乱。
萧陌心里有事,害怕是太守来了,双目一凛放下筷子起身便要外出查看。
贺琅拉住萧陌衣袖:“兄长我们一道去看!”
容不得拒绝,贺琅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刚打开门,就闻到一阵浓郁的血腥味。
“萧少爷……”一个约摸五六十岁的老者一见到萧陌眼泪便溢了出来。
萧陌看着眼前站着的人群,人群之前躺着一具男尸。
看上去像是被活活打死的,锦袍上染满是灰尘,灰败的脸上糊满的鲜血此刻早已干涸。
是萧老爷。
萧陌只觉天旋地转般。
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法想,只是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决堤一般。
身后的贺琅急忙扶住他,问道:“怎么回事?”
那老汉哽咽道:“是皇家的人……”
白日里有个太监见到萧老爷施粥,便禀告了皇帝。
本就对萧陌抗旨不满的皇帝听后碾碎一颗紫葡萄,看着汁水自美人雪白的肌肤上流下,他勾唇一笑:“真是大善人……”
他取丝帕擦了擦手:“可黄泉路上苦难人也不少,既然他心善,送他去普渡那些人吧。”
手下人得了令,便将楚老爷活活打死。
萧陌抹掉眼泪,问道:“是那狗皇帝派的人打死我爹的?”
见二人迟迟不归,萧夫人也匆匆跑了出来,一出来就听见这句话。
她怔楞住了,视线下移便看见地上躺着萧老爷。一时急火攻心,双眼一翻晕死过去。
“娘!”萧陌赶紧上前接住她。
“阿娘!”
萧陌眸色越发暗沉,让贺琅把母亲送回屋。
那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杀了皇帝,为父报仇。
也为了阿琅……
萧府被皇帝占了,萧老爷的尸身自然不能停在家中。
好在他向来为人厚道,客栈老板宁愿少做点生意也愿意收拾出一间屋子停放他的尸身。
等收拾好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掌柜让后厨熬了一碗粥端给萧陌:“少爷,夫人晚上没吃,方才醒了,您将这粥端给她吧。”
萧陌点点头:“辛苦掌柜了。”
掌柜连称不敢,退了下去。
他端着粥往萧夫人屋里去。
彼时贺琅才已细列葬礼需要用到的东西,此刻正在屋子里对账。
萧陌对这些东西不上心也不懂,萧老爷怎么逼都不行,他便索□□给了贺琅,反正都是儿子。
萧陌最后到底是没学会看账本,却到处拜师,武艺倒是不错。
当他推开萧夫人屋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连碗都端不稳了。
贺琅的屋子就在萧夫人隔壁,听见外头的响动立马跑了出去,见到萧陌站在萧夫人屋门口时瞬间便明白了什么。
他赶紧冲到门口一看,只见萧夫人悬在梁上,面色青紫。
“兄长!”
他听见贺琅喊他,却不动。
想是气绝多时。
“兄长!”贺琅忙向着萧陌,“兄长……”
他说什么萧陌已经听不见,只是站在那里不动,仿佛已经傻了。
“兄长——”贺琅慌得眼睛通红,抓住萧陌的胳膊。
他这才回过神来,拂开他,径自往桌边走,桌上有一封信。
他僵硬地打开信封。
打开萧夫人的绝笔书信。
她要他们谋反。
皇帝失德,天怒人怨,民不聊生。
也该有人结束这一切了。
萧陌家中已无他人,了无牵挂。
“阿琅……”萧陌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我有些累,阿爹阿娘的事劳烦你了。”
“兄长……”
往事涌上心头,心脏处忽地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按住心脏,那处曾被小皇帝一剑贯穿。
突然想起那小皇帝了。
十年……小皇帝今年该二十八岁了,忽然想见他。
那便去皇宫瞧瞧吧,贺琅是鬼,去哪里都很方便。
皇宫不是鬼魂能随便进的地方,别的鬼魂都不行,但贺琅可以。
【师恩缘浅】
“朗朗如日月入怀,皎皎如玉树临风。我儿当如日月以照世人,‘朗’字很好。也借阿琅一字,望他也能学点阿琅的风骨做派。”
这是萧陌给萧朗取名时说的话。
也是因为这番话,免去贺琅日后因避皇帝名讳而更名。
其一先帝本就有言如今这个皇帝的名字还是借的贺琅;其二贺琅的名字也是先帝取的。
找了许久才在他门生的府上寻到萧朗。
醉成烂泥的皇帝抱着一个牌位蜷成小小一团。
嗯?谁的牌位?
贺琅有点好奇,飘到他身边想看清楚牌位上的名字。
先师贺琅。
他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眼神移到一旁弹琴的男子身上。
男子身着素服,髻发松松挽起,纤长的手指拨弄琴弦,一曲《送西》自他指尖流出。
地上蜷缩起来的青年二十八岁,望着他贺琅想到的是两岁时的萧朗。
幼小的孩童被母亲抱着上了大殿前的玉阶。
玉阶之高,他走不过去。
萧朗被太后扶着坐在台阶之巅向四周看去,但见群臣朝拜、山呼万岁。
两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贺琅轻声唤他。
睁开眼,面前是跪的端正的贺琅以及双手捧金印和玉玺的太监。
他什么都不懂,贺琅又是萧陌选的托孤大臣,如今自然是他摄政理国。
萧朗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们,而后缓缓看向自己的娘亲,表情似有疑惑。
太后按着他的手,随即温和地对贺琅说:“陛下尚且年幼,便暂且交给阿琅你了。”
贺琅接过金印,磕首谢恩。
她转身看向萧朗,却发现萧朗已经睡着了。
不禁蹙眉,轻柔拍打他,低声喃语:“陛下,醒醒……”
萧朗有些茫然地睁眼,作为一个两岁的孩童,被人喊醒他本能想哭。却又好似想起什么一般,仍呆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娘亲,而后慢吞吞伸手抓住自己娘亲的衣摆。
他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礼服好重,皇冠好重……
但是他没哭出来。
他只是眨巴眨巴乌黑清亮的眸子,看看娘亲,再看看贺琅。
贺琅依旧跪在地上,他仰头看向萧朗,笑意浅浅。
“陛下莫怕,一切有臣。”贺琅温声道。
这样温柔的语气,让萧朗不安的心平静许多。
从何时起他开始容不下自己?
贺琅没有察觉到。
或许说他察觉到了,但在他眼里萧朗不是萧朗,他是萧陌唯一的血脉。
贺琅对他的感情更多来自萧陌,以至于他忽略了信他护他的人一直都是萧陌,不是萧朗。
贺琅坐在房梁上看着他们。
一曲毕,萧朗睁开迷蒙的眼:“回舟……”
陆回舟起身朝他去:“陛下。”
他攥住陆回舟的衣襟,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欢喜:“朕幼时先生栽下的红梅开了,是先生不怪朕了么?”
陆回舟沉默片刻后给他斟了一杯酒。
萧朗没有接,语气有些疯癫:“十年了……先生何以不肯入梦瞧瞧朗儿?!”
贺琅静静瞧着他。
……
不入梦,因为不想见你。若非你父亲托孤,我决计不会养育你十六年。
十六年养出一个白眼狼,养出一个一刀结果抚养他十六年、授其诗书礼乐治国策略的恩师最后还让恩师曝尸荒野的白眼狼。
贺琅不恨他,只觉心寒,只骂他白眼狼。和他父亲一点也不像。
虽然不记恨他,但那天的记忆可一点也没忘。
冬日里贺琅就是懒洋洋的不愿意出门,躲在暖阁中让陆回舟陪自己下棋,忽然有人来报陛下带人围了丞相府。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外面射来的箭射中,应声倒地。
贺琅放下棋子站了起来。不多时小皇帝走了进来,手里提的刀正顺着刀刃往下滴血。他苦笑一下,说:“先生,我来杀你了。”
贺琅静静看着他们,直至萧朗烂醉不省人事、陆回舟给他披上一件大氅,将他一直紧抱着的牌位拿走放回供桌上。
他最先死,并不知道最后陆回舟如何了。
不过现在人就活生生站在面前,想来当初萧朗看他年纪小未曾过多为难。
听闻小皇帝每年冬月二十七不上早朝,原来竟是如此。喝成这个样子确实上不了。
贺琅实在是没什么兴趣看着个醉鬼,便又晃晃悠悠离了丞相府。
此刻夜已尽,长街上已经有些小商小贩出门摆摊、书院里传出朗朗书声。
一派盛世气象。
贺琅嘴边浮现一丝笑意,萧朗还算不错。
绕过画楼、走过长街,最终出了城门。
又走了很久很久,贺琅忽然站住,盯着江心竹亭眨眨眼,忽然流下泪。
这是萧陌身死之处。
【大风起兮】
萧陌十九岁那年前朝末帝下江南游玩。
前朝末帝暴虐无道,荒淫好色、百无禁忌。
萧陌亲眼目睹了他的行径加之父亲死于其手后便杀了皇帝,揭竿而起。天下云集响应,三月不到便灭了前朝。
只是天下无主、群雄逐鹿。一场仗打了十余年,萧陌甚至都没有亲眼看见天下安定、海晏河清之时。
贺琅有些累,就不走了,慢慢地往江心飘去。
贺琅想回楚州,十年来他从来没有过什么强烈的念头,只是漫无目的地飘荡。但是今天他非常非常想回楚州。
贺琅是鬼,想去哪里很方便,但偏偏想走回去,顺着萧陌行军之路往回走。
他和萧陌是从楚州走到離都的,他想走回楚州,看看来时路。
很快到了心月亭。
心月亭是萧陌身死之处,被身边的人暗算。那人是萧陌的副将,跟了萧陌八年,萧陌至死都没有想到会被他背叛。
当时天下已经是萧陌囊中之物,贺琅正谋划策反守皇城的将士。
等贺琅接到消息赶回时萧陌已经咽气了。甚至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托孤一事都是别人转达给他的。
贺琅便从辅佐萧陌变成辅佐萧朗。
他抬头看着无一丝云彩的天空,觉得有些目眩。
他是鬼,本不该有这些感觉。于是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鬼差曾经说过的话——
“你无故滞留人间,迟早会魂飞魄散。”
那天不远了,从他恢复清明那刻就知道了。
但贺琅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依旧晃晃悠悠往楚州的方向去。
日月轮回,贺琅入了汝州地境。
贺琅记得这处。
萧陌便是娶了汝州太守的女儿才得了他的支持。
那年局势对贺琅他们很不好,虽然前朝末帝死于萧陌之手,但谁不想当皇帝?
萧陌本来就只是商贾之子,家中有钱无权,三年征战殷实的家底也被消耗地差不多了。
恰逢汝州太守有意招萧陌为婿。
酒席上,太守直截了当地告诉了萧陌他的想法。萧陌原本满是笑意的脸忽然僵住了,他看向了身边的贺琅。
贺琅却低着头,萧陌看不见贺琅的表情。
萧陌有些急,他唤贺琅:“阿琅?”
贺琅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萧陌咬呀,起身抱拳道:“太守大恩,但萧陌心思不在儿女情长……”
一通冠冕堂皇之词给搪塞过去了。
后来贺琅们回到太守安排的别院后,萧陌问贺琅:“阿琅,今日太守的话你怎么看。”
“很好。”贺琅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说,“太守提议很好,您可以娶太守女。”
贺琅说完时蜡烛恰巧炸了一下,声音沉闷。
一时二人都没再说话。
良久萧陌才开口,语气里满是忧伤:“阿琅,我以为你懂我。”
懂你?懂你什么?
贺琅不懂。
他怎么会懂?
萧陌静静看着贺琅:“阿琅,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觉得我该娶她么?”
贺琅楞了一下,他想说“你不能娶她,我不想”。
但说出口的却是:“娶她魏太守就会帮您,有他的名声,归属、拥护您的人会更多。”
您该娶她。
萧陌嘴唇颤了颤,他感觉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从心尖流到四肢百骸。
他身子似乎有些发软,摸索着凳子坐下。给自己到了一杯凉透了的茶,一扬脖子全都灌了进去。
他缓了好久,才说:“阿琅,你可知我有心上人?”
“……不知。”贺琅心道怪不得一副不想娶妻他人的模样,原来他有心上人了,“您不想娶便不娶,我们想其它办法……”
贺琅还没说完,萧陌便打断他:“我是问,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娶魏玉婧?你想不想我娶她?”
贺琅沉默许久,久到萧陌以为贺琅不会回答,久到他感觉如坠冰窟。
“我觉得,您应该娶她。”
如坠冰窟……
“好。”半天他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个字。
没来由的,贺琅感觉萧陌很累,贺琅也很累。
便不打算打扰他了,退了出去:“是。那兄长好好休息,阿琅不打扰了。”
贺琅转身出去,并没看见萧陌盯着自己那晦暗不明的眼神。
太守看过黄历,二十七日是好日子,宜婚嫁。
今日是十二日。
婚期很急促,但也算热闹。
红绸漫天,锣鼓齐鸣,宾客满座。
很吵,吵得贺琅心烦意乱。
今日贺琅不快,多喝了两杯。
以前不曾喝酒,算算今日也是头一回。
很奇怪,义兄成婚,是大喜事。贺琅为何不快?
喝了些酒,阳光刺激得贺琅有些目眩。
低下头不看日光,贺琅又倒了一杯酒。
刚要喝,手却被人拉住了。
贺琅微怔,视线慢移,忽然眼睛被大红色刺了一下。
“阿琅……少喝点,你以前没喝过。”他声音低沉好听,但此刻语气里似乎有一些忧伤。
很不应该,他今日大婚啊。
“兄长。”贺琅低低唤了一声,放下酒杯。
他们相视良久,谁也没说话。
贺琅觉得,再怎么样也得说两句贺词,但嗓子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
没劲,太没劲了……
萧陌被人喊走了。
贺琅起身,离了花厅。晃晃悠悠回了自己的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了。
贺琅想睁眼看看是谁进来了。
但贺琅的酒量真的太差了,喝了这么点酒就起不来了。
只能感觉到有人进来了,然后反锁了门,在向自己靠近,坐在贺琅身边。
他在床头坐了很久,温热干燥的手掌轻轻抚摸着贺琅的脸:“阿琅……”
贺琅勉力睁眼,却只能看见很模糊的影子。
喝了太多酒,脑子昏沉得厉害,却也明白来人是萧陌。
“兄长——”他唤,“兄长不去嫂嫂那里么?”
他看不见萧陌的神色,只知道他就坐在榻边,不曾离开。
许久,他忽然抓住贺琅的手,轻声问:“冷么?”
现在是九月,怎么会冷呢?
贺琅脑中混沌一片,什么都思考不了。
从哪时、到身死,贺琅都不知萧陌是何意图。如今他似乎有一点点想明白了。
只是不愿承认。
【红梅枝上】
离了汝州,贺琅走了许久。穿过街口,如今已是冬至,街上熙熙攘攘。
这是冀州。
天上飘飘洒洒一些雪花,渐渐白了贺琅的头。
长街上很热闹,再不见当年哀鸿遍野、千里无鸡鸣的光景。
贺琅穿梭于他们之间,思绪飘到很久以前。
贺琅记得上次和萧陌来冀州时,也是冬至。
那时萧陌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全军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甚至有些人不满逃跑了。
那年冬至特别冷,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
压的人抬不起头。
贺琅的冬衣已经穿了很久,早就没有那么暖和了。
“阿琅,你来。”萧陌站在城楼下,朝楼上的贺琅喊:“阿琅,你来。”
他笑吟吟的,鼻尖耳尖红彤彤的。风雪有些眯眼,他抬手揉了揉眼睛。
贺琅不明就里,转身下了城楼。
“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么?”贺琅找到萧陌问。
萧陌抿唇一笑,拉着贺琅往他的房间跑。
“跟我来,我给你准备了好东西。”萧陌拉着贺琅的手,跑得飞快。
一溜烟儿跑到了萧陌房间里。
贺琅们进了屋子里后他把门拉上。
屋子里炭火烧得很足,到也不那么冷了。萧陌为贺琅脱下大氅放在一边:“明儿个去给你买件新的。”
“别了吧,一件要好几两银子呢。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萧陌只是笑,把贺琅拉到桌前:“我煮了饺子,亲手包的。吃点吧,驱寒。”
小时候冻惨了,贺琅耳朵上和手上每年都要生冻疮。但是被萧陌买走后,他再也不用挨饿受冻,给他擦了几年药膏,也没在生冻疮。
现下却不同往日,手虽然还没开裂,但也红肿的厉害。
拉过贺琅的手放到唇边呵着气:“你就待在屋子里哪也不要去了免得又要遭罪,还有不要碰凉水。”说着从衣襟中拿出两罐药膏递给他,“给你买了药记得擦。”
“你哪来的钱?”贺琅问。
“阿琅,咱们家好歹是楚州首富,为什么在你嘴里兄长这般个落魄啊?”萧陌有些心疼地看着贺琅的手,催促贺琅赶紧吃饺子。
“等会就别回去了,你屋子里没烧炭火,能冷死人。再生炭火也没必要,就留在这边吧。”萧陌憋了好久还是没忍住说了。
“嗯。”贺琅点头。
“阿琅。”他眼神里有几分躲闪。
“怎么了?”
“……无事的。”他笑了,忽然握住贺琅的手说,“其实这也挺好。”
此刻屋外的冰天雪地仿佛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了,萧陌就静静看着他,享受着不可多得的安宁。
冀州的冬日很长,长到他以为他们的一生就是如此了。
窗外飘着雪花,屋内燃着炭火。
贺琅坐在摇椅上看着闲书,萧陌抱着一筐子红果进来了。
带进一阵寒气。
贺琅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掀开盖在身上的狐裘朝他过去:“兄长又是带了什么回来?”
“山楂果儿,给你做糖葫芦。”他朝贺琅展颜,“瞧外面小孩都喜欢吃,我想阿琅如今也才十九岁还是个孩子,大抵也是喜欢的。”
贺琅脸上一红,跟了上去。
“多谢兄长了,只是何须这么多果子?”
他将竹筐放在桌子上,抬手在他鼻尖上剐蹭:“这些果子再不摘下来就都要坏了——尝尝。”
嘴里被塞进一颗冰凉圆润的果子,轻轻一咬酸甜的汁水充斥口腔。
“好吃么?”
“……嗯。”
萧陌熟稔地从贺琅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装了点山楂塞进他怀里推了推:“你去玩吧。”
他有些无奈地瞧着萧陌的身影,在兄长眼里 ,自己好像和个待字闺中的千金娇小姐一般,什么都不让他做。
诶……
又往嘴里塞了一颗山楂。
刚看到书中公子金榜题名回来求娶小姐时,眼前忽然闪过一抹红色。
下意识往身边人看去。
一偏头,差点亲到了萧陌的脸。
“呀呀呀,阿琅也会看这种书啊,啧啧啧,人不可貌相哦~”
贺琅脸上一红,慌忙合上书,有些羞恼地喊了句“兄长”。
萧陌很是受用,他将糖葫芦递到贺琅唇边:“好了好了阿琅看吧,兄长不说了,阿琅尝尝这个!”
这根糖葫芦是贺琅这辈子吃过最甜的东西。
今日无事,萧陌就坐在贺琅身边玩着他腰间玉佩的络子。
他就赖在贺琅屋子里不肯走。
天色渐暗,萧陌一边点蜡烛一边问贺琅晚上要吃什么。
贺琅眼睛没有离开书,只随意说听兄长的。
反正萧陌奉到他面前的东西,就是最好的。
贺琅畏寒,从小到大冬日里都是萧陌陪他睡。
“阿琅你还看么?”
贺琅稍稍侧身眼睛依旧黏在书上:“不困。”
萧陌将因对方动作而稍稍滑落的外袍拉到他肩上:“好吧。”
在萧陌第三次剪烛芯时,贺琅终于说自己困了。
他将蜡烛吹灭,爬上床搂住贺琅的腰。
“阿琅好瘦啊……”鼻音厚重,听着有些暧昧。
贺琅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缓缓说出一句已经说了很多遍的话:“小时候饿的厉害了,坏了身子,幸而遇见兄长,要不然阿琅早就死了。”
对方蹭了蹭他的颈窝,手指摩挲着贺琅刚被他买回萧府那年除夕他专门给他打的长命锁:“胡说,阿琅长命百岁。”
贺琅握住他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
冬日贺琅都懒懒的,不愿意出门,萧陌也一向不与他说他在外面怎么样他也不是特别清楚。
只知道还没开春就去了汝州,汝州就没这么冷了,至少不用整天整天缩在屋子里。
如今又是一个冬至。
离那年冬至整整二十三年。
现在的冬至好像没有二十三年前那么冷了……
贺琅走过白茫茫一片的街头,有稚童举着风车,欢欢快快跑来跑去。
贺琅不自觉微笑了一下,仿佛想起什么甜蜜的记忆。
前面便是楚州了……
贺琅的视线落得很远。
——
楚州亢旱三年,庄稼颗粒无收。许多穷苦人家卖儿卖女、易子而食。
贺琅慢慢向楚州走去。
楚州有一泼天巨富人家,姓萧。
萧家独子萧陌,一日自集市上买了个脏娃娃回来。
萧少爷对他很好。他给他取名“琅”。
琅,良玉也。
他是萧陌从泥沼地里寻回的珍宝,是他捧在手心里的良玉,是他心尖尖上的人。
楚州离冀州很远,中间有戈壁、荒原。
贺琅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快点就来不及回去了。
于是没命的飞奔。跌跌撞撞。
楚州蛮荒之地,没什么好的。但贺琅要回去。
消散之前,贺琅得回去。
楚州,有萧陌……
有他们在楚州有十年岁月。
一笔一划、清清楚楚镌刻在楚州的风里,镌刻在楚州的水里。
像是萧陌临死前一定要吩咐把自己葬在楚州,一定是要在楚州。
跌跌撞撞扑进草丛里,但毫不在意。
爬起来,抹了把脸。又整理一下现在狼狈的样子,才接着走。
终于到了一个隆起的土包旁边。
很可笑的小土包,任谁也想不到的是里面埋葬的是萧陌。
他一个人,在这里躺了二十年,孤孤单单。
楚州的雪花很薄,压不住什么。
飘飘洒洒的,压住了他们错过的一生。
他们在楚州十年岁月那么刻骨铭心,可一片风、一场雨、一阵雪,便将将他二人留下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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