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许琢圭被鸡鸣声吵醒。
天光尚未大亮,她趿着鞋子走到了门前,愤愤望着小院里那棵桂树。
除了她自己,恐怕再没人知道,昨夜她爬下树时是多么的狼狈。
往事不堪回首。
昨日早些时候,她在放生池放了个新做的渔网,就想着今早能收到些鱼,拿到市里去卖,稍稍缓和一下她高筑的债台。
说不定,这以后还会成为她的主业,那她就算丢了酒肆做工的活计,也能活下去了。
越想越觉得自己前途光明,许琢圭换了身衣裳,兴致勃勃地奔向了放生池。
天色尚暗,夏虫低鸣,放生池水面生了一层薄雾,映照逐渐黯淡的月亮,影影绰绰。
这里总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黑暗,好似有一种阴湿的,诡秘的东西盘踞在其间。
池面浮着一小截竹筒,是许琢圭绑在渔网上的记号,她走到池边下水,一步步迈向中央。
渔网放在很深的水底,等到水漫过腋下,她才终于碰到了竹筒。
她深吸了一口气,潜入水底。
水下能见度很低,许琢圭仅能循着竹筒上的线,一点点向下摸索。
她用手拨开一片水草,勉强看见下面有一张网状的影子,便伸手探去。
忽地,放生池中央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声,似是野兽发觉领地被侵犯后,从喉咙里传出的,针对入侵领地者的一种警告。
许琢圭动作一滞,耳边传来巨大的鱼鳍飞快搅动水的声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没有温度的手拉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往池中央去。
她吓得忘了屏息,接连呛了好几口水,才看清了抓着她手的,那只怪物。
怪物长着一张鱼脸,却生了一双人眼,头顶和颌边布满了须发。身体是人的,有手有脚,但布满了鳞片,手指间连着蹼,背上长了鳍。
似人非人,近鱼非鱼,不伦不类。
它张了张嘴,露出了里面密且尖锐的牙,炫耀似的,对着许琢圭开开合合了几次。
许琢圭怕极了,想逃可又挣不开怪物的控制,激得又喝了几口污水。
怪物伸出手在她脸上怜惜地抚了几下,那触感,不异于在水下被石头刮蹭过皮肤。
它好像是因为尚未确认许琢圭是不是它要寻找的那个人,故而没下死手;又或者,这根本就是它对将死的猎物游刃有余的玩弄。
许琢圭的大脑开始缺氧,意识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不知是不是幻觉,她看到那只怪物从她头发上取下一根红色的发带后,竟露出了一个笑。
她感觉身体在失温,眼前的场景也恍然变化。怪物的脸几经变化,像是杂糅了几千张脸覆在面上,比起方才的鱼脸还要惊悚一分。
它的身体也开始改变,慢慢褪去了鱼鳞,皮肤也有了血色,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正常的人。
一道金光落下,许琢圭感觉到自己被一股不可视的力量怀抱着,那股力量让她感觉很温暖,还以极其强硬的态度阻拦了怪物的接近,将她一点点拖拽到水面去。
可救人救到一半,那力量忽地半途抽身而去,许琢圭重又被重力拉扯着,逐渐往水底沉去,像一样任人摆布,可以随意丢弃的物件。
她尝试向上游去,可长时间的缺氧让她空有心而力不足,稍微一动,便是让过分多的水浸入,进一步摧残她的身体和意识。
生与死之间,一只有力的臂膀环住了她的腰,那张熟悉的脸变得近在咫尺。
是薛璧。
他的唇覆下,不带任何旖旎的想法,渡起了气,然而这种程度,只是杯水车薪。
许琢圭将他刚渡的气吐出,又灌了几口水进去,眼神越发涣散。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具游魂,不断地向上攀升,倏地又被一股力狠狠扯下,重重摔在了地上。
“咳咳……咳咳……”
肺里重新被新鲜空气填满,胃里的水也吐出去了一些,意识渐渐回笼。
许琢圭缓缓睁眼,破晓的霞光下,月还悬在天空中,只是像一朵云一般缥缈。
一张担忧的脸挡住了她眼中的月亮,吐露出担心的话语:“你终于醒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托着许琢圭的背,让她坐了起来。
许琢圭愣愣的,拿起手上那个一直没舍得丢掉的竹筒,放在薛璧脸上滚了一圈,才确定:“是活的。”
她惊魂未定,揪着薛璧的衣袖道:“刚才我好像见到鬼了。”
薛璧抚着她的背,安慰着:“已经没事了。”
又道:“世上没有什么鬼神。”
——
等回了家,许琢圭才缓过神来。
方才在水下,她和薛璧是不是……
不行不行,不能乱想,薛璧完全是是为了救她把不得已这么做的。
可是她不能不多想,毕竟她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且还馋中郎将的身子。
“叩叩”。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臆想。
许琢圭打开门,对着门外三十余岁,粉面纤腰的女子唤了声“婶子”,招呼道:“婶子快进来坐。”
“我还有事。”女子推了她的好意,把手和腰之间夹着的簸箕塞进了她手里:“这些是驱蚊的香囊,我之前不小心做多了,便想着拿给你些。”
并努了努嘴,指着簸箕上晒干的栗子花:“这个叫栗子花,每日睡前,在床边点上一株,也可以驱蚊虫。”
许琢圭看着这些好物,道起了谢:“婶子你真是太客气了。”
女子翻了个白眼,“哼哼”道:“我倒也没那么好心,就是提醒你别忘了交租金。”
距离交租金还有半个月呢,还早。
许琢圭算着香囊和栗子花的数量,不禁道:“这是不是太多了,我只有一个人,恐怕用不了这么多。”
女子不耐地啧了一声,用涂着丹寇的手摇着扇子,提示道:“你用不完,送人不就好了。”
还没等许琢圭多问,女子便扭着腰肢走了。
她走得极散漫,连带着腰间佩的那块绯红的雄雁玉佩左摇右摆,像加粗的重点,一下又一下被刻意地反复提及。
许琢圭错失了追上前问的最佳时机,只好拿着小簸箕,仔细想了一遍方才女子的话。
送人,送人……
她立马敲响了隔壁薛璧的院门。
薛璧换上了一身酞青蓝色缺胯袍,内搭织缎半臂,外袍只着一只袖子,袖口用皮质护腕束紧,左边袖子缠在腰上,用蹀躞带固着,勾勒腰身,脚下踩**靴,英姿飒踏,比起之前许琢圭见他时的装扮,多了些少年气。
许琢圭冲他笑道:“方才张婶送了些驱蚊的香囊给我,我便想着借花献佛,也拿给你一些。
“当然,这点东西不足以偿还中郎将对我的救命之恩,但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薛璧看着她愣怔了片刻,随后道:“保护大魏百姓,本就是我的职责,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不过,”他转折道:“既然是你送的,那我就收下了。”
许琢圭没明白他这句转折里的意思,只是很开心他收下了她给的东西,还道:“该放在心上的,变文里面不是写,救命之恩,应当千年万年牢记在心嘛。”
确实,那些个变文里面,总有人救下妖后,妖千年万年不忘,好不容易幻化成人形了,也要找到恩公的转世投桃报李。
该说不说,虽然变文内容良莠不齐,但其中有不少教人知恩图报的道理的呢!
薛璧哑然失笑,道:“你且在等一等,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他进了一趟屋子,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根红发带,上面织着葫芦缠枝的暗纹,十分精巧。
拿着这根发带在手上,薛璧的表情显得很犹豫,而且明明是在自家门前,却很是拘谨的样子。
许琢圭问他:“怎么了?”
薛璧就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一般,把发带放在了许琢圭头发上……
真的,只是放了一下。
许琢圭从脑袋上取下发带,询问道:“这是给我的吗?”
看他的样子,好像是舍不得。
薛璧点了点头:“我看你之前那根好像丢了,刚好我这里有一根多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耳根好像红了。
许琢圭捧着发带,喜笑颜开:“谢谢,它很漂亮,我很喜欢!”
她记起今早薛璧换下的衣服,自告奋勇道:“中郎将今日的衣物,就交给我来洗吧!”
薛璧原要拒绝,她坚持道:“请一定要交给我,这是我为数不多能为中郎将做的了。”
这种情况下,再拒绝就不礼貌了,薛璧只好顺她的意。
——
东边院子。
许琢圭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过一遍,也不过巳时。
闲来无事,她又把初到长安时,弥弥交给她做的几个扇面翻找了了出来。
原本弥弥是想让她绣绣花养活自己的,可在看过她的几幅大作后,弥弥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明明她绣功不差,绣得也都是些寓意很好的九尾神狐、玄武、三足金乌之类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弥弥就是不满意。
最后弥弥亲自画式样,让她照着绣,然而成果出来后,弥弥的原话是:“求大师收了神通……”
还说:“感觉你在绣线上附了魔……”
如今看着这些扇面,许琢圭心中有了新的想法。
她从院子里摘下几朵凤仙花,捣碎了敷在指甲上。
方才张婶来找她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张婶新涂上的丹蔻,好看得紧,让她生了模仿的心思。
她一面做着指甲,一面用失败的扇面做了把团扇。
模仿得有些拙劣,但她乐在其中,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
这个时候阳光还不算太灼人,许琢圭轻轻晃动团扇,绣线中掺杂的金丝银线反射着光线,扇面上那朵色彩诡异的菊花倾刻间光彩夺目,花叶在日光下在熠熠生辉,犹如活过来一般。
她玩得起兴,忍不住跳起了一支舞。
因为是即兴的,故而十分随意,头发没有结起,衣服也只是身上穿的,没有换下。
院中只她一人,舞步蹁跹,帛带飘扬,似要乘风而去;及腰长发如瀑般胡乱垂于身后,墨云一团,舞动间如拂花弄柳。
她左手戴着一只指环手链,轻抬皓腕,恍似一只蝴蝶驻于手间,随追月之姿翩翩起舞。
一舞未毕,许琢圭忽地瞥见有人造访,瞬刻停下了动作,面露尴尬。
她挪步至院门前,拢了拢发,礼貌笑问:“五郎?可是单大嫂找我有什么事吗?”
怎么看,单褚都不像是会无缘无故主动来找她的人。
单褚倚在门边,双手抱在胸前,没好气道:“酒肆来了个客人在撒酒疯,说是一定要见你。”
只是这样而已,许琢圭小松口气:“原来是这样,等我梳个头发,马上就来。”
她回屋子寻了把梳子,将头发结在顶上,梳了个现下已不时新的回鹘髻,便出了门。
与她同行时,单褚总是故意走在她前面几步,每每如此,许琢圭都会几个小碎步跟上。
再次跟上他时,单褚瞪了她一眼:“你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是要给谁看?”
许琢圭步子慢了下来,有点受伤:“我,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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