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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18.

大学四年她从来没有回过家。

学专业课、做兼职和学外语,这些已经充满了她的生活。

母亲也非常默契地没有过多联系她,只是有时候实在想念地紧了,她们就会在深夜或是凌晨的时候给对方打电话。之所以是这个时间点,只是因为她们希望对面的人不要接,就让思念伴随着无声的电话一点点流逝。

临近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气喘吁吁地对着张之冥说,自己的父亲带着几个村里的叔叔,计划要将她绑回去结婚。

时间在流逝,宿命却在轮回。

沈净想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孤独而弱小的自己。

张之冥一直在惴惴不安地等着父亲的来临,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已经足够强大地去面对这些野蛮人了。但是在准备毕业论文的时候,脑海中还是不可避免地闪过父亲的身影,她始终都记得这个男人曾经将拳头伸向过她时的那种恐惧。

听说恐惧是一种不会忘却的身体的记忆。

然而这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直到她踏上荷兰的土地时,那种恐惧感才一瞬间消散。

约莫是毕业后小半年,那时候西方都在过着隆重的圣诞节。而她窝在房间里看《追忆逝水年华》,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了叮咚一声,是一个陌生手机号发来的短信,上面只有简单的一段话:囡囡,圣诞快乐!

和张之冥的深入交流,我们对上了时间线。

那年我刚好回乡下参加葬礼。

听母亲说沈净那个傻儿子出门玩的时候失足落水,幸好当时周围有不少人,村里几个年轻的后生拼了命将傻子救了上来。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后,家里的经济实在有些捉襟见肘了,只能将人接回家里休养。

正当沈净夫妇不知道上哪借钱时。

家里的一个堂舅在家里喝酒,酒后嘟囔着说:“你们不是有个女儿在南京读书嘛?估摸着今年也快毕业了嘞,她这个小丫头年纪小、长得好看、学历又高,你们也该给她张罗着找门靠谱的亲事了。咱们这里彩礼普遍都是三十万往上,到时候你们不仅能结清医药费,还能给攒点养老钱。”

沈净只当人家是酒后胡话。

谁知丈夫竟然是将此事当真了。

还迅速和村里的媒婆合计了一下,真给女儿物色了一个家境优渥的暴发户。这家人就一个独生子,前些年在沿海经商据说赚了不少,他们也非常希望能娶一个学历高的女孩来传宗接代,只是他们家有家族癌症遗传史,那些心疼女儿的家庭自然是不愿意女儿嫁过去。

二者一拍即合,便只剩张之冥大学毕业了。

沈净是做不了丈夫的主了。

但是她也深知自己女儿的性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是张之冥真的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绝对会拿刀半夜把别人砍死了。如果真有个人的人生要毁掉的话,那就让自己先挡在女儿面前吧。

那天晚上他趁着丈夫醉酒后将老鼠药放进水中。

和着醒酒汤塞进了他的口中。

在乡下死掉一个人可能会引发很多恐慌,但是如果只是要一个人失去意识,其实有很多方法,暂且不论大家能不能看出端倪,就算是聪明人看出了什么,他们也只会觉得这是自己的家务事。沈净对药物的把控并不那么精准,但上天多少是眷顾她的,少量老鼠药加上突然的脑梗,让丈夫处于一种半身不遂的状态,但是却不会因死亡引起警察的和婆家的关注。

加之儿子前不久刚生了一场大病。

整个家拿不出多少钱。

在这种情况下,沈净不带丈夫去医院检查也无可厚非。

她本欲想着在家里拖几日病情加重,就随便找个山头把他埋了的。但是她看着曾经耀武扬威的高大男人,变成了一个可以由自己掌控的废人,她忽然就觉得这样拖着也不错,家里多一个吃饭花不了多少钱。

等以后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

不妨一包老鼠药毒死三个人。

19.

丈夫残疾后沈净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从结婚以后手里就没存过什么钱,每个月工资一发还没攒热乎,就被丈夫用于各种用途,不是牌桌上、就是在酒桌上,抑或是家里的各种琐碎的支出上。而现在她每个月除了儿子的买药钱,还有多余的闲钱买些喜欢的东西,尤其是每次自己穿着新衣服在丈夫面前晃悠时,她看着丈夫眼中的愤恨之意,心中有些畅快感。

沈净很快就以照顾丈夫为名向学校提出了申请退休。

提前退休的待遇稍微低了一些。

但沈净已经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工作上了,她现在每个月只要不愁吃喝就行。

退休赋闲在家后,她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刁难丈夫。有时候心情好就推着他出门晒晒太阳,给他洗个干净的热水澡。心情不好时,就喜欢在家门口的菜园子里揪出两只绿色的大肉虫丢进丈夫的衣服里,她最喜欢看丈夫嘴巴呜呜呀呀却发不出声音,眼睛里射出那种怨毒、恐惧的目光。

那是她从前时常露出的目光。

原来掌握权力的人,感觉竟然是这么畅快啊。

随着年岁渐长,沈净感觉这世上没什么可怕的了。

以前和村里的叔叔婶婶多一句争执,她都会觉得有几分羞耻,觉得这并非读书人所应有的体面,但这些年她和他们叫骂都显得格外娴熟了。

她觉得自己似乎是生病了。

感觉到身体里的暴力因子在不断增长,有时候会控制不住想打丈夫。

但是每次去医院检查却查不出任何疾病。

她越来越喜欢在门口坐在板凳上,又哭又笑。有时候是真的哭,哭自己命苦、哭自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有时候却只是想哗众取宠,想看看那些路人脸上戏谑的目光。或许是自己哭得太多了,邻村的一个婶婶看到后,就上前邀请沈净加入他们丧葬乐团。

本地人葬礼喜欢讲究排场。

哭丧一场下来能拿个七八百块钱,这个收入在当地属于是金字塔级别的了。

只是很多人觉得做丧事行业多少有些不吉利,因而行业竞争并不激烈。沈净听到婶婶说到这里的时候,心里第一反应是有些抵触的,毕竟她也是个退休老师。不过她终究是没忍住这种诱惑,她需要一个宣泄的渠道,而像她这样快五十岁的老太太,脸面还有多少值得在乎的呢。

这些事情张之冥当然是不知晓的。

而我是参加葬礼后才听沈净说起来的。

前一天在葬礼上看到年少时期自己暗恋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个哭丧女,心中多少有些波动。

第二天我在家门口的葡萄架下坐着晒衣物,远远地看着沈净推着自己的丈夫出门,她一路上骂骂咧咧地,动作上也显得格外粗鲁。

仿佛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不是自己的丈夫。

但或许是自己的丈夫才会这么做。

看着她的面孔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似乎也认出我来了,上前攀谈道:“沈凌吗?好多年没瞧见你们家有人嘞!你们家这个房子风水是真的好啊,两姐妹都在大城市定居了不说,就连前些年租你们房子的那个爆破工,他们家那小子今年听说都考上清华了嘞!”

我微笑着回了几句客套话。

和年轻时的沉默寡言相比,沈净现在似乎有些话痨了,就算对方没有回应她都能自言自语地说很多话。那天我们在葡萄架闲聊了很多,她和我说了很多这些年的近况,也问了我姐姐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说姐姐一直都是老样子,还是那么风风火火。

前段时间她还去了中东出差。

沈净眼睛里露出了一丝羡慕,情绪上也有了几分低落道:“她从小是那种好强的性格,别说是去中东了,就是去非洲也能闯出一片天地。”

话落音我们便沉默了片刻。

我似乎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她面前说这些。

沈净随后状若无意地问道:“沈凌,你去过荷兰吗?”

我回道:“我还没去过呢。”

沈净忽而笑道,她笑起来的时候干瘦的脸颊难得有几分温情,没有丝毫刻薄相:“我女儿就在荷兰的鹿特丹,我在抖音上刷到过那里,听说那里到处都是郁金香。就是那个郁金香泡沫的郁金香,大片大片的黄色郁金香就跟咱们村里的稻谷一样多,隔着屏幕都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香味。”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鼻子还会轻轻抽动一下。

我忍住没说她郁金香味道并不浓烈。

但转念一想或许她并不想知道郁金香是什么味道。

20.

沈净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停不下来。

像是前面三十年沉默太久了,后面几十年她变得格外喜欢说话。而此刻的我像是变成了一个专栏记者,在顺着她的言语去挖掘眼前这个人的完整人生。

当谈到自己的女儿时,她忽然提及了那场意外。

沈净看着我缓缓道:“喂下丈夫喝老鼠药的那晚,只是想着少剂量让他肚子不舒服,能够在家里安生待几天。等毕业女儿出国以后,他再怎样都无法去国外抓人结婚。但是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脑梗发作,有时候事情不是按照你预期的轨道在进行,却意外地进入一种相对和谐的状态中。后来,他半身不遂以后,我对他的感情很复杂。我既同情、怜悯他,生病以后他父母就再也没有过来看过他;我又憎恶、厌倦他,一想起他曾经对我施加的暴力,我就很想用饭菜噎死他。”

我惊异于她对我的坦然。

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她觉得证据已经消散了,还是说她觉得我并不会把这些事情揭露出去,不管怎么说我确实是将这些秘密烂在肚子里,直到在荷兰见到了张之冥。

人到中年,沈净觉得过去的自己已经死去了。

但现在的自己她也谈不上喜欢。

只是她知道这样庸俗、泼辣的躯壳更适合在乡村生活,偶尔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会想起在深圳待的那短短几个月的校园生活。

那所学校是一所私立中学,那个校园的色调都是赭红色,校园里道路的两侧都种植着一排排枫树,听说每到深秋的时候,枫叶会慢慢随风散落到地上,有时候早上清洁工清理过后没多久,到了夜色降临之际路边又铺上了满满的一层。那是她还未来得及见过的场景,却一遍遍在脑海中满满回映。

她忽然想起了母亲,在这一刻她意识到对于母亲而言,或许只有临死前的那段绘画时光才是最真实的,就像自己的人生只有丈夫瘫痪以后才是真正自由的。

临走之前,沈净问我能不能给女儿带一封信。

我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寄过去,而且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去荷兰。

但她似乎笃定我这辈子一定会去一次荷兰。

笃定我们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偌大的国度中、在茫茫人海中会不期而遇。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笃定,或许只有女儿的人才会懂。

鹿特丹回国那天张之冥来机场送我们。

我们在机场上给了彼此一个拥抱,张之冥本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归于沉默。妻子不知晓其中的情形,还以为她只是想家了,便劝慰道:“等你在这边待倦了,还可以回家看看。”

张之冥只是笑而不语。

我却知道她再也不回家了。

从沈老师到张之冥,三个人两只断脚鸟,只有这只鸟飞到了她想去的天空。那些飞向天空的鸟儿是无法为地下的景色所停留的,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停下来,就会被周围的猎人射下来,然后被一根根粗粝的绳子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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