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城正值梅雨季,刚痛痛快快下完一场大雨,天色还很昏暗,但好在草木清亮。火车到站,李珊带着行李下车。久别六年,一股熟悉的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勾起她的回忆,心头酸涩难耐,密密麻麻像沙砾碾过。
她在雨季走,也在雨季回来。
车站嘈杂。高明乐举着伞,把手机贴近耳朵,问:“我就在西门口,你在哪?”
他四处张望,看见那边儿,李珊穿着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长发拢到一边,脚边放着棕色行李箱,在手机上捣鼓什么,他说:“得,我看见你了。”李珊脸颊上沁着冰冷的雨滴,碎发黏在额头,皮肤白皙通透,脸部线条柔和美丽,抬眼去找高明乐。
“你们这地儿,雨还真多,北京待久了,一来跟老牛舌头舔了一口一样。”高明乐把她行李抬到后备箱,又说:“你也是阔别家乡,有时间没回来了吧。”李珊深吸一口气,手叉腰,眨巴眼看周围,大片大片榆荚树,人来人往,她无奈道:“还真是近乡情怯。”
飘了雨滴,她拉开车门。
高明乐送她到酒店,手头上还有事,撂下一句,完了一起吃饭,走了。李珊整理好东西,强撑着冲了个澡,躺床上时天黑了,从窗子望——是这座县城没多繁华的夜景。
她没开灯,迷迷糊糊梦到自己坐火车上大学,那天也下了雨,只背了一个包,说走就走,好像了无牵绊,只留给这座慢悠悠前进的小城,城中央伫立的鼓楼,希望路那儿有的紫槐花一个潇洒,要勇闯天涯的背影。
“铃——”手机来电突兀地响起,李珊立马清醒,去找手机:“喂,刘姐,我这刚到,正收拾收拾准备找你。”对面一阵爽朗笑声,接着:“噢噢,珊珊那刚到就歇着,大老远从郑州来怪累的,明早明早,来姐这儿吃早饭。”
李珊“嗯嗯”地应,挂了电话却是睡不着了,把设计方案盯对了一遍,心里装着事,心不在焉,往后一仰躺在床上,想起今天高中同学发来的照片,黄家港的证件照,五官更加硬朗,收敛锐气,落下了沉稳,她还看出一丝老练。
她大学学得服装设计,毕业小有成就,创立了自己的品牌“harbor”,这次回来,是因为刘丽娟加盟,要在荆城开一家“harbor”服装店,第一家线下店,她重视且小有成就感。她一直在朝前走,没心没肺,故作潇洒,但这不代表她不会痛。
————
李珊没妈,跟着她爸李志强流浪一年,四处揽活儿干,最后在荆城落了脚,给超市配货。爹俩儿挤在小区车库里,不过五十平米的出租屋,李珊大点,李志强搭了个帘子,就是女儿的卧室。到了上初中的年纪,咬牙拼命干,摆摊送货赚钱,也够在学校租个大点的房子,李珊懂事,学习成绩好,李志强承包一社区太阳能板安装,赚了一笔,日子越来越有奔头,偏偏......屋漏逢雨......
一场大风刮得李志强进医院,胰腺癌晚期,那年李珊十七。
“爸——”李珊趴在床头,眼泪夺眶而出。李志强消瘦不少,他看着白色的墙,消毒水味钻进鼻腔,他抚摸着女儿的头,温声道:“乖珊珊,人都有这一遭的,爸这辈子酸甜苦辣都尝遍,没白活,唯一放心不下你。”
李志强有愧于李珊,没给她圆满的家庭,更好的生活,也就没办法自私把本来准备好供她上大学的钱拿来治病,治也不一定好。火葬那天,李珊眼泪早就干涸,心里和雨中的紫槐花瓣一样飘零萧瑟。
李志强的骨灰,被刘丽娟海葬。
————
李珊眼角滑过一滴泪珠,立马被她抹掉,翻个身要睡觉。
第二天早上,终于阳光照耀到窗前,李珊眼皮肿起来,一边刷牙一边回客户消息,六点钟站在高明乐家楼下,问他借车。
“不是?大姐你有病吧?你瞅一眼几点,心疼心疼老哥,昨天两点睡的......”高明乐胡子拉碴,盯着乱糟糟的头发,裹紧衣领,下楼看见李珊站在寒风里,提着?早餐?立马态度来个转弯:“给我带的,正饿着。”
李珊脸上带着狗腿的笑:“车钥匙,完了给你保养保养。”
“借我车干嘛到底?”高明乐掏出钥匙,“给我好好注意昂,敢刮敢蹭——”他象征性挥手意思是威胁,叼一个小笼包:“走了。”
李珊白了一眼,死样。
荆城早市很热闹,潮湿的气息,走到哪里都有雨,和土的涩味,李珊能负担得起的物价,不用自卑妥协的生活,熟悉的街道,李珊像根草,好养不挑,走到哪里都能活,她为了自己走,也能为一个人回来,但也需要寻找更坚定的理由,留下的理由。
她总是这样,从不瞻前顾后,不考虑后果,不想自己自私莽撞的行为,会不会搅得别人一团浑,想做就做了,但来找黄家港这件事,她想了一个晚上。
从车站到鼓楼,不用半个小时,先是一排五金法兰门市,路过一个加油站,就是最繁华的一条街——鼓楼南大街,黄家港在这条街开了“家港俱乐部”,一共三楼,汽车保养,西餐厅,洗浴台球部。
李珊把车开到门口,卷帘门自动升起,“欢迎光临”机械音,像是铁门重重一磕,有个小伙子睡眼惺忪,揉着脖子走出来。
“车保养有什么项目?”李珊米色长裙,露出一截小腿,黑色马丁靴衬得皮肤白皙,拎着西装外套跳下车,走进来。
小乐为她外貌一怔,更是为她身上一股洒脱无畏的劲,像是走南闯北,到过天涯海角,一时语迟:“呃......”
“呵,”一声轻嗤,从楼梯口传来,先是一双黑色皮鞋,“噔噔”两步走下来,李珊看见他穿着黑色西装裤,一手插兜,李珊莫名注意到转角的绿植,发财树,叶梢有点焦黄,视线再回到他身上,黑色衬衫袖口别起,红色领带扯开搭在肩上,是一口烟刚吐出来,指尖夹着一点猩红,眉眼是颓丧和疲惫。
还挺扳正,李珊想。
黄家港如果早知道李珊回来,就不会混那么多年,起码要比他女人有钱,这是他看清李珊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此时李珊眼波盈盈,嘴角带着温和地笑,她的头发半披下来,几缕发丝缠绕脖颈,双手背后,就这么看着他,一如当初。
黄家港拿烟的手,几不可察地轻颤,烟燃尽,烫到指腹,也灼他心肺,两人对视,他先移开视线。
一时间,静得可闻呼吸声。小乐察觉这气氛微妙,摸不着头脑,就听见自家老板说:“愣着干嘛?”
“噢!”小乐去看李珊。
“钥匙在车上。”李珊说。
小乐把车开进来,是辆奔驰G63,黄家港往车库走,李珊看着他与自己错身而过,开口说:“来照顾你生意,不请吃个早餐么?”
黄家港身体一僵,凭什么她那么无所谓,凭什么她那么自然,跟他说话游刃有余,黄家港眼底一片狼狈,紧绷着说:“那你等着。”
他把车开出来,李珊在台阶上看手机,高明乐跟他吵吵,我可不付钱昂。
李珊转账五千,回:算我报答你,知遇之恩。
高明乐一惊,不是扣得要死,还说软话!一个视频电话打过去,李珊挂了:滚。
“嘀——”李珊抬头,黄家港把车窗放下来,一手撑着方向盘,紧皱眉头,目视前方。
李珊去拉后座门,前边儿丢来一句:“坐前面。”
李珊余光瞟着男人硬朗英俊的侧脸,跟记忆中的少年重合,瑟瑟开口:“吃什么?”
黄家港憋着一口气,不想说话,怕一开口一败涂地,看一眼李珊期待的表情,舔了下干涩的唇说:“米线。”
“哪的?是以前那一家么?”
还敢提以前,黄家港嘴唇都有点哆嗦,看一眼李珊神情淡然:“你想怎样?”
“什么怎么样?”李珊垂下眼帘,去拨弄手环,刚好一束阳光照到她手心。
黄家港没再吐一个字,李珊也恹恹不说话,一直到“杜师傅手工米线”,黄家港拔了钥匙就下车,李珊转头就看见,荆城第一高中,是他们曾经的高中。
——
李珊凭着中考优异的成绩,考到一中。那个暑假到夜市端盘子,遇到一个很好的老板,赚了笔小钱,先给李志强买了按摩仪,然后花十五块钱剪了短头发,惹得李志强热泪连连。
“臭丫头,”李志强摸着李珊的头,“不臭美啦?”
“啥意思?爸!”李珊急,“我现在不好看啊。”
“那哪是......”
厨房传来刺啦一声。
“哎?我锅!”李志强惊呼。
李珊看着他爸当爹又当妈,这么多年独自一个人,成年人的眼泪不想让李珊承受,烦闷愁苦都自己消化,李珊偶尔难过,如果不为了她,他爸或许该重新开启一段婚姻。
转眼间开学,高中学习节奏快,就算马不停蹄,可李珊面对数学试卷第十九题,仍然束手无策。学校家两点一线,成绩鞭策着李珊不断向前,兜兜转转又半年。
荆城进入冬天,天空也变得寂寥,温度没能凝结一片雪花,但也没绽放一枝新绿。
李珊下了晚自习,脑子里正缠绕着思维和存在有没有同一性的问题,停了自行车,刚进楼道,一股浓郁的烟草味迎来。
老旧小区,最多五楼,没有电梯。
她没多想,硬着头皮朝里走,二楼转角口,一个男孩儿穿着校服,正在吸烟。
他身影掩映在黑暗之中,黑色帽衫罩着,单手插兜,一手夹着烟吞云吐雾,眉眼间可见凌厉,李珊的脚步亮了灯,一瞬间看见他身上的校徽,一中的,她垂首继续走,李志强可能会煮了面等着她。
后来,操场上匆匆一瞥,知道他叫黄家港,高一十八班。
听说他是某位富豪的私生子。
——
“你吃不吃?”黄家港不耐烦问,敲了两下车窗户。
李珊面无表情,打开车门,故意顶了一下他的肩膀,继续向前走。
黄家港没有咬牙切齿,眉头狠狠一跳,下颔线条紧绷,怔了三秒钟,李珊发丝刚刚拂过他小臂,他看见她的眼线口红,不见几年,有六年,头发变长,个头好像也高了。
尘封在记忆长河的那个鬼马,以前冷静地问他,你是不是有病?李珊当时那张伶牙俐齿的嘴脸,渐渐浮现在眼前。
“回来干什么?”黄家港心平气和问出一句。
“卖衣服。”李珊看着手机,设计师返来实体店厕所的实景图。
他拉开椅子,坐下,“你好歹一本科毕业的大学生,就卖个衣裳?”他看着眼前的李珊,女孩儿蜕变成为女人,有功夫打理发型,穿自己想穿的衣服,变成一个时髦精。
李珊不太想搭理他这句话,只说:“那咋了,别到时候你来我店,都不好意思消费。”
“还有男装?”,服务员刚端上来粉,黄家港挑筷子吃了一口。
“没有,不过这有条裙子挺适合你的。”李珊找出图片给他看,抹胸短裙。
黄家港一口汤差点喷出来,她噎死人的本事还真是没变。
一顿米线吃的黄家港噎心噎肺,李珊嘴唇抿成一条线。
黄家港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指背抵着鼻尖,头都没转:“有屁就放。”
“......”李珊有心问他过得好不好,又怕太肉麻,只说:“这些年,你过得不赖啊。”
一撮阳光钻进他手心,声线绷紧:“不然怎么娶老婆?”
“......也是。”
“你送我到明珠路,行么?”李珊有心逃离,她还是太莽撞。
“那车呢,不是着急用?”黄家港打转方向盘,拐个弯就是明珠路口。
“呃......”那只是找他的借口,“不用你管。”
黄家港冷笑一声,把车停好:“滚。”
“啪!”车门被重重磕上。
他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胸口憋着沉闷的一口气,烟雾缭绕,朦胧之间看见李珊走进明珠小区。
李珊穿过蔷薇花丛,围墙绿油油都是爬山虎,小孩儿吹出的彩色的泡泡飘荡在空气里,阳光打在树叶上。
她敲门,没人理,打电话,没人接,她就知道......
李珊从头发上取下一枚一字夹,伸进锁孔,刘丽娟大马哈,没什么谨慎小心的安全意识,也没吃什么亏,所以她自诩“只是相信这个世界很善良”,李珊就捅了两下,门就开了。
“......真是。”李珊走进去,窗帘透过紫色的光,玄关摆着刘丽娟的高跟鞋,扔着她的包包。
她看着客厅,厨房,都被刘丽娟重装修过。
——
那年荆城飘了一次雪花,李珊回到家,校服外套还没脱下,就看见沙发上坐着的女人,一卷红色波浪头发,貂皮黑丝皮靴,浓妆艳抹,风情万种。
看见她就对她笑:“小孩儿,叫妈妈。”
李珊原地石化,“!”他爸看起来那么......呆,又老实,又木讷,李珊不敢相信,但这个又浪漫又美艳的女人......什么鬼?
“你瞎说什么?”李志强从厨房冲出来,袖套也没摘,锅铲还在手上,又对李珊说:“这是房东阿姨,那,那个汤圆好了,你赶紧去吃,等会凉了。”
然后李珊被她爸推到厨房,李志强立马又回到客厅,李珊一个扎马步回首,竖起耳朵听。
“你,你当着孩子面儿,你说什么糊涂话!”李志强憋得耳朵都红了。
刘丽娟嘴角含笑,看着眼前这个善良的男人,明白自己不能操之过急,站起来,走近他,擦掉他脸颊一抹面粉:“你好可爱啊。”
“你你,你......”
“我靠......”李珊瞪大眼睛,张大嘴,接受了这个女人看上了他爸,她转头想偷看一眼,结果刘玉玲站在自己面前,她立马站直,刘玉玲理了理头发,挥手和她说再见,然后走了,门关上的一瞬间,她看见他爸红透的耳尖。
——
此时,李珊站在刘丽娟房间门口想叫她起来,结果门从里打开了,刘丽娟打着哈欠,看见李珊被吓一激灵:“死丫头,咋进来的!”
“撬锁。”她看着刘丽娟,面容姣好,眼角细纹倒增添了岁月风霜里的韵味。
她朝门口望了一眼,打量着李珊:“长大不少啊你,我收拾收拾,去吃饭。”
李珊把桌子上的米线打开,说:“不用,我吃了,给你打包的。”
“哎呀,还能惦记我,有点乙方的自觉。”她赞许地看着李珊。
李珊躺倒在沙发,窗帘上的花纹是凤凰,她伸出手细细摩挲。回忆里,目光摸索出黄家港的脸颊,眼睛,睫毛和嘴巴。岁月变迁,时光荏苒,少年的变化不可谓不大,目光不再锋利,锐气收敛不少,变得高深沉稳,有算计。
——
高一下册,期末迎来五县联考,李珊打定主意要学文,李志强当然说支持,黄家港打架被通报,刘丽娟终于和李志强领证,总之高一生活在李珊成绩起起伏伏,思想上兜兜转转,还是步履上颠颠撞撞中就收尾了。
但——
李珊身份证失踪,李志强带她去派出所补办,办完事回家,是九级台阶。
视线里,有谁身影一晃,李志强连忙去扶,结果又有谁一脚伸出,谁从台阶滚落。
李珊和李志强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就听见——
“老子是你爹,有谁像你他妈的这么当儿子,有本事别花老子一毛钱。”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皮夹克钱夹子,黑墨镜也藏不住的戾气。
摔倒在地上的谁慢慢站起来,眼角一抹猩红是伤口,他用手背狠狠把嘴一擦,一声不吭,也不敢掉头就走。
男人走到他面前,替他整理领口,用力拍着他肩膀:“是个男人就好好混个身份,能让我对你点头哈腰的那种。”然后掏出一沓钞票,塞给他。
李珊和她爸站在阴凉里看热闹不嫌事大,然后看清楚那是,黄家港。
后者注意到角落里的她,狠狠剜了一眼。
“!”
李珊后来常惶恐,黄家港因为自己窥探了他的狼狈,而被记恨。
但后来的日子,无事发生。
——
黄家港躺在店里发呆,嘴里衔着烟,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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