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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天明(四十六)

漆金壶在烛光下泛着微光,白玉盘温润如凝脂,一碗点心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木盘子上三四块糕点整齐排列。

这张桌子的后面就坐着申屠曛,申屠曛正在倒茶,杯里飘着烟,烟着申屠曛的脸。

他手里的杯子从这头移到那头,又从那头移回来。每移一步,都像是带着沉重茶影,杯子都快被他捏出裂印来了。

正出神之时,腿里叫他喝茶来。

斧头散发出微弱的光芒,申屠曛看着光芒时,却回想起与萧景澍的婚礼,以及舟不通毫无下落的尸首。

申屠曛的眉头狞在一起,浑然不舒服,胸口闷痛:“斩荒?”

斧头:“在。”

“我让你去找的尸首,可有下落。”

斧头的回答带着无奈:“不好意思,自从我的斧灵腐烂,我就已经无法驭术,至今还未找到舟不通。”

申屠曛转头:“死要见尸,不过我要忍受这些鬼纹到什么时候,总不能时时受到干扰。”

微弱的光芒映照出斧头的无力。

斧头试图安慰:“等我恢复术法,修复斧灵,定会助你击败念纹,让你康复。”

申屠曛的目光似在思索斧灵的价值,又似乎在回忆那封休书的去向。

申屠曛去案上提壶时,斧头吃了茶烟,就当作添饭。

又吃过半个时辰,斧头听申屠自言自语着:“不过,萧景澍今夜这么安排,图的是什么?”

申屠曛的目光一凝,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仿佛在权衡什么。

斧头:“想来那些指证,都是她事先设计的,她一直想在哥哥的身边侍奉,却未能如愿,她对哥哥的依赖已成一种心病,这是一种嗜谎胶,你投入茶水中,就能问出结果。”

申屠曛看一眼嗜谎胶,目光似在探寻胶里的答案,他专注的样子让斧头感受到思考的力量。

殷漱正要回房之时,阑干前的沅沅叫她来。沅沅递上一封休书,殷漱眼里闪过一丝冷意,指尖托着休书。

殷漱去旁边看时,换手落话:官府正在到处搜查,现在也已经很晚了,你怎么还一个人在萧府到处闲逛呢?

沅沅问着:“舟不通的尸首也不知道藏在哪儿,按理说萧府到处有重兵把守,应该容易找到啊,还是有人带出去毁尸灭迹了,毕竟过去这么多年。”

殷漱摇头。

半时后,殷漱、沅沅先后去了。

辞忧院的房门已开,她已进来。

窗棂上薄薄的绢布透着月光,洒进室内,风振着竹帘轻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一张案上立一只水壶及四只茶杯。

申屠曛坐在案边往碗里倒水,闭眼打定主意,轻轻抬眸正见殷漱来,申屠曛早藏起瓶子,嗓音冷静:“你来了,坐。 ”

殷漱看他一眼,也看不出什么,手里搓话:怎么了?

他好不容易逼迫凶手承认通过罪行,只是舟不通的尸骨也找不到,他还要请我喝茶。

申屠曛问:“舟不通的尸骨在哪里?”

听到他这样说,殷漱的眼睛垂下去,不知怎么答他,心里团着一片沼泽,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走向他,上阶坐案,案前做话:我不知道,知道你急需找到,我会去想办法。

她做出这样的话来,心里忐忑着,亦不去接他的目光。只是,她该怎么做,还将自己不是萧景澍的谎言顺延下去?

她低头只是过一眼面前的茶。

申屠曛看一眼殷漱,将倒好的茶推近给殷漱:“这是新酒节酿的酒,尝尝。”

茶杯里汤色明亮,映出她眼中的不明其意。

申屠曛的眼皮微微弯进,看一眼殷漱,声音紧凑过去,视线顶着她:“舟不通的尸骨在哪里?”

她将一丝发掠至耳后,白肤衬她的发色,满腹心事像泛起波澜的茶。

殷漱看着他,一面取杯倒茶,沾水写道:你不是都知道我好多事想不起来了?

她目光避开他的注视。

申屠曛轻轻地念了一句:“是吗?”

殷漱看他一眼,写道:你怎么问我,我也不知道。

申屠曛问:“可是一直没有想起来?”

殷漱点头,目光低垂,低在逃避。

他见了她低头,再温一壶酒,移杯递去:“喝吧!”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茶杯边缘。

他的一丝发经窗风一恍,恍至她的指背,无端引得她心泽潺潺。

殷漱慢慢起身,不打算喝茶,裙袂吞地,她伸手轻轻整整衣裙。

“等等,”申屠曛一把攥住她的衣袂。

殷漱将将跌进申屠曛的怀里,低看着他的眼睛,近在他高高的鼻梁前,看着他微张的唇,欲问不问的。

只手抚在他的胸膛前,只手沿着颈边摸前,冰指一路游走,一路游滞,喉头一滞,轻敲喉结,摁了摁住不动,攥前衣襟。

他见她攥着他的衣襟跟近,他的脸颊微微后仰,唇釉再次跟近,指尖间发紧。

殷漱只手摸着他的肩膀,只手抚过自己的唇釉,将指心的唇釉送至他的唇畔。

“澍澍,不坐下来吗?”

自己方才竟然胡思乱想,青荇院里的一夜,浑然乱跳出来。

殷漱立时尴尬回位。

申屠曛被她奇怪的目光惊动,看着她的细滑手指,慢慢放下攥衣袂自己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举起杯子,找回声音:“来……可以喝茶了吗?”

殷漱看一眼茶水,举杯顿在半空,支肘撑在案边,目光仰炬着申屠曛的眼睛。

“怎么了?”他问。

殷漱只是举杯到唇边,顿了顿,再看一眼茶水,昂首浅笑有些话,如此难以追问,只把杯子送至申屠曛的面前。

申屠曛一饮而尽,再给她倒上一杯。

殷漱再看一眼杯里的水,瞟一眼眼神无辜的申屠曛,看着申屠曛的眼睛,昂首深笑:茶是好茶。

申屠曛笑道:“澍澍,不喝吗?”

殷漱看着他眼里隐伏波澜。

申屠曛的笑道:“这是好茶,” 晃了晃杯子,将空杯子轻轻一翻:“澍澍,你看,我都干了。”

殷漱一把喝掉杯子里的茶时,申屠曛抿紧唇角,下颌绷着望着她。

殷漱正准备放下杯子。

“澍澍,”申屠曛望着她,拿过酒壶再给她倒水,等着她喝。

殷漱看着申屠曛给自己倒水的动作时,他脏腑的声音裹在绵绵细雨里,却比滂沱大雨更聒耳。

申屠曛举杯:“第二杯,敬你为我抓的雪蟾,还有你送的果子。”

两人碰杯。

杯身一道冰凉砸过来,砸在她的指背,他心腔里的声音不受控发作起来。

她垂眸,避开他的目光。

少时,殷漱手里的杯子一掉,晕倒在案上。

窗棂上薄薄的绢布微微泛黄,透出一丝朦胧的光,掩不住窗棂间渗入的寒意。

申屠曛恍若未觉,只见到滚在地上的杯子,见倒在案上的殷漱。

她样子忽如一道天籁,塌在他的眼前。

塌在酒窖里的还有酒坛子。

张塘至晚来见萧渔村直说院里走了油酒坛,萧渔村敲着桌子道:“不凑别的事,却凑这个油酒坛的巧。”

张塘弯腰道:“老爷,起因是油蜡着火,方才审了小厮们的岗。”

萧渔村道:“会不会你下不了手?”

张塘禀道:“怎么会呢?”

张塘又把自己设的计,备细说与他听了。

萧渔村道:“如此最好,我寻思起来,因为他一身,怎地害他哥哥?送了全家的性命,怎生是好?”

张塘道:“老爷,崔老医师研出新的生子药,请您过去商议。”

萧渔村道:“既是如此,我们前去看看。”

风很大,夜很黑。

萧渔村从崔老医师里拿私密方子出来,张塘拉了萧渔村去见算命先生。

“萧老爷,若想延续萧家血脉,需服下‘还嗣汤’,亲赴沣河,祈求酒神庇佑,方能得子嗣昌盛。唯有酒神祝福,萧家血脉方能绵延不绝。”

算命先生言罢,静待回应。萧渔村沉吟片刻,点头道:“此事易办,今夜我便依先生所言行事。”

房里的烛火像一句含糊不清的解释。

当时殷漱正闲躺在床上,忽然身侧申屠曛对她吐露真言。

他低声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真挚:“你醒了。这是你爱吃的紫薇饼,路上带着吧。还有这些毯子,出了沣城,月底天寒,用得着。屠苏酒我也备好了,你路上可以喝。”

殷漱抬眸,目光冷冽,心中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当初在寰瀛,申屠曛曾对她多有照拂,可如今他却对她下药,这般行径,实在令人心寒。她本想与他回忆过往,却未料他竟如此不体面,心中那点微薄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她原谅不了他一点点。

申屠曛继续道:“成亲时,我们之间生了嫌隙,我怀疑了你的记忆。如今,我只能送你离开。”他坐在她身畔,语气低沉,“凶手迟早会落网,萧家也难逃罪责。”

萧景澍却得申屠曛陪话,申屠曛要救了萧景澍的命,免送官司。

申屠曛侧过头,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未吐一字。

本来我认识他,觉得他一点不坏,寰瀛也不全都是坏人,可是,他竟然给我下药,原谅不了一点点。

虽说这些日子,谄媚他,赔了些精力,讨好他,我在萧府亦不至于孤单。

但是,他不得脱免,他给我下药,这种的人,真心换不来真心。

申屠曛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郡主,若你什么都记得,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你已是哑巴,若再卷入萧家的罪案,后果不堪设想。”

殷漱看着账顶。

申屠曛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愿走,但如今萧府风声鹤唳,一旦凶手落网,沣城再无你容身之地。你若不离开,必死无疑。”

所以就把我药倒,原来他下药,竟是为了“救”她。

申屠曛道:“当日多亏郡主,赍发我盘缠,我能一路投奔大营,不意今日却是在此与你诀别。”

私放嫌犯,轻则监禁,重则丧命,作为寰瀛的品种,若想平安无事,你就应该冷漠。怪不得当日他要救萧景澍,不过,萧景澍早在掉进水池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申屠曛看着殷漱的容色:“药效过后,你赶紧离开吧,离开萧家,离开沣城,再也不要回来了,你我……也不必再见了。”

申屠曛起身,脚步微顿,回头看了她一眼,终究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殷漱掀开被子,坐起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拿起身边的包袱,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颗颗金株。她轻捏一颗,耳边仿佛响起母亲的话:“漱儿,无爱无恨,方能无牵无挂。”

她轻捏一颗金株,像意识塌了壁。

申屠曛刚走出院子,忽听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不好了!张管事出事了!”

“不好了!张管事出事了,” 院外炸开一道尖锐的声音。

马虎夜里正搜寻尸首,忽听房中传来凳倒之声,冲进去一看,竟是张塘悬梁自尽。

周密道:“医师把过脉了,萧老爷会昏迷一段时间,不过暂时没什么生命危险。”

张塘倒在地上,满脸悔恨:“我对不起萧家啊!”

上官策策扶起他,皱眉问道:“张塘,你这是何意?”

张塘泪流满面:“我派人杀了老爷,我不想让他再错下去了!”

周密厉声道:“你疯了吗?”

张塘摇头,声音嘶哑:“疯的是老爷!我杀了老爷,你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上官策策沉声道:“张塘,你为何在房中自尽?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密冷声道:“我已查过你的过往。上次盘展,有人欲毁虢姊四季盘,一个向倓吩咐,另一个受你指使。”

不过,周密一边说着,一边想当方才杀萧老爷的有一黑衣,有一白面,白面刺客被他刺了一刀。

上官策策目光锐利:“萧渔村怕四季盘揭露旧事,尤其是他两个儿子的秘密,所以命你毁掉四季盘,对吗?你欠萧渔村的恩情,因此一直忠心为他办事。”

张塘跪地叩首,泣不成声:“那年离乡,我与弟弟投奔刘家米店,因勤勉谨慎,生意日渐兴隆。刘老板将女儿许配给我弟弟,成亲三年后,刘女过世,弟弟被赶出家门。后来弟弟在乡下开米店,却被刘老板诬陷盗粮,被打成重伤。我走投无路,得萧老爷救济,才保住弟弟性命。萧老爷赍发我们钱财,迤逦来到沣城,报答他的恩情。”

他顿了顿,继续道:“萧景瑞和萧景尧患弱精之症,此事无法挽回。萧老爷怕萧景尧将此事传扬出去,坏了萧府名声。冰雹那夜,二爷被萧景瑞砍掉一根脚趾,我将二爷扛到院里,随后回到铸铜库,见舟不通醒来,萧景蝶昏迷不醒。萧景瑞将毒酒灌入舟不通口中,想让他死个痛快。舟不通晕倒后,我们将他的尸体藏在缸中。萧景瑞为掩人耳目,用刀刺伤自己的大腿,谎称被烫鬼所伤。”

上官策策冷声道:“如此说来,舟不通终究是被毒死的。”

张塘泪流满面,连连磕头:“我是帮凶!人是我杀的!杀舟不通的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

上官策策逼问:“尸首在何处?”

张塘摇头,满脸绝望:“小的不知!小的真的不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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