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紫藤，如波涛起。还愿今夜无风雨，花见至天明。
春雨润泽过后的清晨，旭日的微光方自窗纸间投进，照映在银发披散的男子身上，一只蜷缩于其怀中，以紫藤色薄衣为被的黑色妖怪探出头来，动了动两只形如兔子的尖长耳朵。
只一瞬间，那黑色妖怪便遽化成一名肢躯修长、肤色若蜜的男子身影。他张开一双耀眼的金眸，亮若琥珀。
发髻摇摇欲坠，几绺乌黑垂落在光洁的肩胛上，半掩住那未着寸缕更显得劲瘦紧实的体魄。倘如不细看，恐怕也绝难看出上头密布着深深浅浅的青紫色瘀痕。
火钵烧得暖炙的屋内弥漫一股熏香以外的甜腻，揉合着窗外雨后随风潜入的一丝微凉花香与青草气味。胸前的勾玉晃过一道金芒，那是和黑发男子眼睛一样的颜色──铺被上同样**着上身的男子似乎也感应到了怀中一空，点缀着熹微晨光的银色睫羽颤了颤，唇边溢出一声不满的咕哝。
远处响起的足音不久后便自门外窄廊而来，板窗的竹帘上现出一道侍女的影子盈盈拜倒在外，伴随着衣物摩娑之声，那嗓音恭恭敬敬道：“二位公子该起了！早饭已为您二人备好。另外，一早宫里遣来的书信便先搁在这了。”
“好的──……啊！”
略带鼻音的清朗嗓音应到一半，突然发出声低呼。
“杰公子？”
“──没，没事。”
他闷闷地说。
另一道慵懒而嘶哑的沉沉男声，在发出一阵轻笑后才随口一喊：“嗯！知道啦。”
侍女听见自家少君的应答便很快依礼退下。揍敌客家的仆从都知道，这作为五个兄弟中阴阳师天资最强的三少爷自许多年前起就再不需要任何人的贴身服侍，除了与他共寝的那一人。
──或许，该说是式神才对。
屋内，悄无声息。
“……奇犽！”
许久，才响起带有嗔声与微喘的含糊埋怨。
揍敌客家的三少君此时已完全清醒了，正按在他的恋人身上，任二人长发随唇舌纠缠在一块。
光影跃动间，已彻底吞没了对方抗议的低呼。
火热的缠绵之声尽都锁入了隔绝厢房里外的术法之中，无人可闻。
***
“果然又是这些有的没有的书信……直接全烧了吧，浪费我时间。”
他们一面乘牛车进宫，一面在路上展读早上所收到的书信。揍敌客家的宅邸就位在左京距离大内不远的地方，就一般阴阳师这等低阶官吏来说也多半是采用步行的方式上下班，但深受今皇所倚重的揍敌客一家可以说是完全的例外。
他们从不吝惜挥霍自己的钱财，无论是上至衣食育乐下至行车用度等细枝末节的小事上都足见他们作为一流贵族受宠多年的程度，而这种得势在妖怪一年比一年猖獗，还端赖他们驱逐降伏的平安时代里更可以说是没有尽头的。
揍敌客这一代备受瞩目的第一继承人，奇犽?揍敌客正一脸嫌弃地看着没有一封是重点的书信。
他虽为阴阳师，但生来血统高贵天资颖慧，从小就饱览诗书通晓乐理，更擅骑射与猎鹰，这些低劣的文字自然难瞧得入眼。不过，最主要不耐烦的原因更是源于这些寄信的人全都是他不想接触的女人。
他看得随便，踩在他肩上的黑色妖怪却几乎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盯着滑过他手里的一件件信的内容。
但没一会，它就扑通一声栽进他怀里，大声抱怨：“啊，不行了……头好晕！”
“会晕你就别看啊！”
“就是怕不小心遗漏了重要的信件嘛。”
“比如？”
“比如凯特的，或是米特阿姨啊！”
银发男子嗤地一笑，“那些女人就是吃定你这么想才故意一早就把信送来的──”
黑色妖怪不满地高高抬臀拍起尾巴，扫过男子的下颔，但很快就被对方给伸手拨开了，并惩罚似地打了一下它的屁股。
前一夜折腾得可没少，尽管恢复力惊人，它依然难受地发出呜呜声，狗似的鼻子同时嗅了嗅，笃定地说：“这不就有凯特的嘛！”
“……凯特的我才不会漏掉啊！还有你明明是用鼻子闻的也不是用看的！”
在奇犽执起那封带着隐隐梅香的素雅信纸时，小杰也大张着炯炯耀目的金色眼睛，在摇晃的车厢内努力仔细地瞇眼看了一看，却是支吾道：“嗯，唔……这是……那个──”
“你到底行不行啊？”
“不行！完全看不懂！”
虽然这几年来跟着奇犽学了认字，但对于这类贵族遣怀来往的诗歌还是一窍不通吧。他甚至至今依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只是抬一下头看个天空长得什么样子，就能够一下子满腹文思地吟咏出一首和歌来。
『因为你是笨蛋当然不会懂啦。』
这样的问题如果提出来，他也想得到奇犽会这么取笑他，所以不如干脆地投降。
奇犽对着上头的字句照念一遍后才给小杰解释道：“昨天夜里的紫藤花盛开得就像海浪一样，那落在上头滢亮的光芒却更胜于月亮本身啊，我满心冀望今日还能够与您一起欣赏相同的景色。喏，凯特怕你看不懂直接写在了下面：庭院里的藤花这几天盛开了，你和奇犽君有空的话不妨一起过来吧──还有另外这几封信也是给你的。”
小杰呆呆地哦了一声，“奇犽帮我看吧。”
“你不自己看吗？”
“怕又有什么和歌的，我看不懂。”
“那种我会直接烧掉。”
“这倒也是。”
“呦，‘曜君’还真是薄情啊。”
小杰忍不住小声嘟囔，“明明就是我看了奇犽会不高兴……”
“你说什么？”
“没，没有，哈哈哈哈……城门要到啦！”
你来我往的斗嘴声突然就停了下来。到朱雀门前他们便下了车，自几株迟开的樱树旁走过，往宫城里的方向而去。
“啊！是光君！”
“还有曜君──！”
那原先还窝在他怀里的黑色妖怪现已变作一名身着阙腋袍、头戴卷缨冠的年轻武官，仪表堂堂地与他比肩而行，引起无数女官此起彼伏地花痴尖叫。
“大家都早安啊。”
“啊！曜君和我打招呼了！”
“才不是，他是看我这儿！一定是看了我昨天给他写的信，杰──少将啊──”
有别于银发男子双手拢袖一脸不耐烦的表情，他的同伴可是相当配合地抬起手来回以她们一个微笑。那双日曜般的金眸依旧不改年少时的清澈，早已成熟的嗓音更是带着他独有的稚气。
此时已是藤花盛放的季节，距离当年他们十三岁时第一次相遇，至今也已经过了近七个年头。
那两名少年如今都已长成外貌英挺成熟的男子模样，身分更都是殊异，自然成了宫中血统高贵的女人们所倾慕的对象。多年以来二人收过写有和歌的书信不知凡几，不过奇犽倒是挺干脆地烧了，小杰则是压根看不懂──在知道那是女子表露爱慕之意的一种方式时他也索性让奇犽把信给烧了。
“哦……我还以为你会对那些女子有兴趣想和她们约会呢。”
“在右京的时候我就已经跟很多大姐姐约会过了啊，但是在这边不一样吧，米特阿姨也说过宫里各方面规矩和外面不同，”说及此，小杰顿了顿，才沉吟了一声道：“嗯……我还是不要轻易答应与她们来往为好。”
“你说什么！你和──谁……约会过？”哪来的很多大姐姐啊！
右京是众所周知的贫民区，市井之间男女分际自然没来得像宫中一样严谨。尽管如此奇犽知道时还是免不了一阵诧异愕然。因为他说的是“大姐姐”，而不是像同龄的玩伴那样他或许还能理解，不过话说回来小杰确实也说过自己是他第一个同年龄的朋友，当时他还以为是他被金的咒所束缚鲜少出门的缘故，看来并非如此。
“就是一些平时会来拜访米特阿姨的大姐姐嘛，多亏她们教了我很多事情。对了，后来还有庞少纳言……”
什么很多事情啊？
“……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吗──！”
难怪那个女人老是缠着小杰不放！
事实上当时候他也还未行元服礼，没有必须非得避嫌不可。奇犽只不过是不爽罢了。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小杰再也没有看过任何一封女子写给他的信，就算她们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苦苦哀求也一样。当然，凯特是例外，而凯特所写的和歌也是他少有机会能够透过奇犽明白其中涵义的几首。
不过，他和奇犽受欢迎的程度并没有因此而消停。
当年在将外来的妖怪解决以后，前兵部卿宫家的二女葵夫人便受邀成了第九皇女恺子内亲王时常往来的殿上贵客，其甥子“杰君”更是因此受了天皇拔擢在举行迟来的元服仪式后重返贵族之流，而后又从卫门佐升迁成了近卫少将，并一直与同他年龄相仿的光君十分友好亲昵。
说起这位杰少将，可是有着和光君奇犽?揍敌客相当的人气。不说英气十足、精悍俊拔的外表与光君那优雅细致、端美秀丽的容颜具有截然不同的气质，杰君更是一点贵族架子也没有，笑容性格都比光君还要来得爽朗耀目更胜于太阳，因此在宫里头亦有“曜君”一称──据说有许多贵人家的小姐就为了一睹二人的风采随时注意他们进出大内的时间，但凡能够见到二人一同出现的机会都绝不会错过。
自己的式神在外抛头露面甚至还在踏歌会或是赛箭会这等社交场合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奇犽当然开心不起来。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个西方来的占星士！
如果不是他在前皇面前多嘴的话，圣上也不会特别想到要召见这个家族早已经没落多时的少年吧！
奇犽本来是很紧张的，小杰虽然同样是作为贵族的葵夫人拉拔长大，但对什么贵族的礼仪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他实在很怕他一句话就不小心得罪了圣上。不过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小杰总有和什么人都能够相谈甚欢的能力，无论是前皇还是当今圣上都特别喜欢他，前皇当时甚至还命木匠为他造了一把伏竹弓亲手送上，并要他每一场御前会议最好都能出席，巴不得天天看见他似的。
……什么跟什么啊？全都乌七八糟的！当前皇再召见奇犽的时候还说出了，“阴阳师除妖很辛苦吧，朕见光君和曜君平日就很是要好的模样，左思右想便封了他武官一职。若果在平日上需要什么协助，也好彼此帮忙呀！”
他就是整个平安京最危险的妖怪你知道吗……
一旦成了官员，就会每天进出大内，难保揍敌客一家在朝堂上的政敌之中不会有人看出小杰身上不似于人的气息，尽管至今为止还真没有那样的人出现过。可他还是一点也不想和别人一起分享他。
“所以就说了很麻烦啊！你为什么要变成人啊！”
“别把人说得像妖怪一样！”
“哈？你不本来就是妖怪吗──”
“……奇犽！”
作为妖怪自可以隐去形迹，但偷偷摸摸的感觉小杰一点也不喜欢；如今在近卫府供职虽然离奇犽远了一些，不过除了工作以外的时候他们也都在一起。一般来说，如果不是碰上什么节日宫里要做准备，他们往往中午前就能够下班了，即使晚上还要到处巡视有没有妖怪，也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腻在一块。
而且……
“如果不是因为奇犽早上非得要赖床的话，也不至于每次碰上一堆人嘛。早一点来不就好了吗！”
“我为什么要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我美好的早晨啊──明明就是你的错！跑去近卫府当什么差啊你，身为一个式神难道不是应该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才对吗？”
“就算奇犽这么说，一整天陪在你身边做我看不懂的工作也实在很无聊啊！所以找点事做也好！”
“还说什么也好！可恶！你不够聪明看不懂难道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对──反正我就是笨蛋你想怎么样？”
他们又竭尽全力对着彼此唇枪舌剑一番后，奇犽才没好气地用折扇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走吧走吧，各自上班去了。你如果今天没事了再来阴阳寮找我，我们再一起去凯特那吧。”
小杰摀着脑袋愣了一会，才笑道：“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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