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洛洛靠在餐桌一侧的墙边，尽可能在将军来临前避免与一切人对眼交流。
前几日，他受霍夫曼博士的邀请，参加今晚这位柏林总指挥将军的舞会。
进入会场，将截止目前的每位来宾的面容浏览过后，库洛洛自嘲地摇了摇头。
他竟妄想着会在其间寻找到……
没有目标地浏览着，这些来往不断的宾客间的闲言碎语像流窜无定的风一般钻入他的耳朵。
“你听说前不久西区犹太人的暴动了吗？”
“怕什么，一群不见光的地下老鼠而已。”
“将军的舞会布置一如既往的完美啊！”
“这次也是将军夫人一手操办的。”
“听说今晚弗里德里希也会来呢……”
“真的么，他可是大忙人啊……”
“他再忙也要给咱们将军和将军夫人的舞会一个面子……”
库洛洛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些权贵们的八卦，手指轻一下重一下地敲打着酒杯一侧，碰撞的声音在这华丽而又嘈杂的宴会中微不足道。
独自站在这里，骨子里的那份焦躁感油然而生。
那份心情同几十年前，W城的自己在那座宏伟的教堂里没有发现他的身影时如出一辙。
他自以为触手可得的那个人，却被告知远在海的另一端。
接着……
回忆戛然而止，被满屏的血红覆盖。
库洛洛猛地睁开了眼睛，他这才发现自己端着酒杯的手正微微颤抖，而另一只呈握拳状态，掌心生出了些许潮湿之感。
尚未留一丝喘息余地，男人只觉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掌声便在四方响起。
今晚宴会的主人终于登场了。
将军一身军装，笑眯眯地冲周围挥着手。将军去年才过耳顺，也许正是因此，对待自己的下属和朋友才会这么的和蔼可亲。至少表面上。若是撇去这身军装，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个面目慈祥的老者。
进入纳粹前，库洛洛对这位将军有所耳闻。
元首最为信赖的人之一。民粹至上的狂热者，要将最为纯粹的“日耳曼精神”播撒到周边乃至整个世界。他不动声色地看向旁边一身深色晚礼服的将军夫人。
听说这对夫妇感情一直恩爱如初。
想到两人所拥有的共同信仰，所以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库洛洛啜了口酒，对不远处被簇拥着的这两位舞会主角失去了兴趣。
之后再去寒暄吧。
“库洛洛博士，原来你在这里。”
库洛洛扭头，是西奥多·霍夫曼博士，自己的“纳粹引路人”。
这位纳粹党的医学博士同时也是一位化学家，目前在柏林的研究所从事镇痛药物的研究。霍夫曼今晚穿着正式的灰色西装，边幅修整。库洛洛记得那日唱片店内他也穿着正式服装，私下或是官方场合作风皆是严谨有序。
这位中年博士此时神情严肃，语速飞快，却难掩其中的激动。
霍夫曼握着库洛洛的手，道：“走吧，库洛洛博士，我带你去见今晚宴会的主人。”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不远处的另一桌前。他们静静等待将军与身着党卫队制服的某官员交谈完。霍夫曼上前一步，举起右手，接着道：“这位就是那日向您提及的库洛洛博士。”
将军面容皱纹满布，眉眼间却抖擞饱满，身体硬朗依旧，话音洪亮有力。
库洛洛望着老者的脸。
眼前站着的是柏林地区最有权势的人。
他微笑着回答着对方的问题，不过片刻，目光便微微上移，将军身后的十几米外临窗的红色幕帘在视线里模糊发散，糅合入窗外沉寂的夜色里。
若是运气不济，今晚的宴会只当作一次无聊的热闹罢了。
他将空了的酒杯放在酒侍的托盘上，拿了杯新的。
他向面前的老者举起酒杯。
“哈哈，将军在聊些什么呢，我也想加入呢？”
清脆的笑声在背后响起。库洛洛举着酒杯的手停滞在半空。
刹那间，于他而言，明亮的晚宴灯光似乎突然变得昏暗，周围不断走动着的身着晚礼服的侍者、客人们的喧闹声突然变得模糊，成了远方朦胧的回响。他的一切感官全部集中在了背后。
面前的将军无声地开合着厚实的嘴唇，身边的人在无声地聊天。
演奏者弹奏着无声的琴键，歌者吟唱着无声的歌。
举杯交错是无声的，餐桌上碰撞的银器是无声的。
周围已不再有任何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传入他耳朵的只有那身后愈发靠近的脚步声。
哒。哒。哒。
硬实的靴子厚底在光滑的大理石面上发出圆润有力的声音，响彻他的耳畔。像钟声在他的脑海间回荡，又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刺在他的心脏上。
他没有回头，并非没有勇气去看来者。所有的回忆再一次白驹过隙般掠过他的眼间。
他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了枫林中挥动笔刷的那只手，还有手的主人——那站在原地、凝视着亚麻画布的人，还有那沐浴着阳光身着黑袍的神父。
奇迹。
直到脚步声在身旁消失。余光里出现了一抹熟悉的金黄。
几秒后，库洛洛终于转过身子，与来者对视。
面前的青年拥有足以迷惑少女贵妇的俊俏面孔和挺拔的身子。在旁人看来，耀眼的金发、深邃的五官是青年流淌着日耳曼人血统的最佳证明。他身着党卫队的黑色制服，一步一行间均透露着身为一位军人带来的坚定。衣领的两道白色闪电清晰可见，左臂的纳粹袖章红的刺眼。他恍惚地望向青年那对迷人的眼睛。棕红。
库洛洛的世界再一次失去了所有的外界噪声，视觉所至也变成了黑白，留下来的只有面前人的音容和这满眼的金发。
“哈哈，正好，库洛洛医生，给你介绍一下我们党卫队的明日之星，弗里德里希·阿登纳少尉。”
库洛洛身体僵直，机械地听着将军爽朗的声音。
“库洛洛医生，初次见面，您好。”
他迷恋地盯着对方的眼睛，那里面装着显而易见的盛世热情和笑意，伸在半空的手也显露着不容置疑的真诚态度。意识终于回归大脑。他飞快地垂下眼帘，以求用手中酒杯里微微晃动的淡黄色液体遮盖自己眼中复杂的情绪。但不过一瞬，他再次抬头，直视对方，上扬嘴角，轻轻开口，同时空出的另一只手与对方的回握。
“很高兴认识您，阿登纳少尉。”
弗里德里希·阿登纳。
他在心里默默地重复数遍。
对方的手掌间布着一些薄茧。倒也不像是一名军官的白皙的手。
这是一只绘图的手。
眩晕感袭来，但他还是礼貌地松开了手。
“弗里德里希，这是我们的库洛洛医生。他自东方而来，现旅居在德国。若非霍夫曼在那家小小的唱片店遇见了医生，恐怕我们就要错过这位远见与卓识并存的天才了。毕竟我们现在需要的正是像库洛洛这样医术精湛又有觉悟的人才啊。”
“……多谢您的夸奖。”
“我难得见将军这么赏识一位医生，今天能和库洛洛医生相识，我真是荣幸之至。”
“也是我的荣幸，少尉。”
“库洛洛医生，少尉办事向来都是一丝不苟、专业高效的，对付起我们的敌人也是绝不留情。”
“能为元首尽一丝薄力，是我的荣耀。”少尉的神情稍作严肃，又恢复如方才的轻松。
“如果我们每一位同志都能像少尉这样深明大义鞠躬尽瘁，我们德意志帝国定会战无不胜。”
“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少尉举起右手。
“好了，阿登纳少尉，今晚就在我的私人舞会里好好享受一下吧。”将军冲两人扬了扬手里的酒杯，“今晚客人众多，我身为主人哪有冷落他人的道理，就先不聊了。”
“那是研究所的xx博士…那么，库洛洛博士，我也先行一步，我们稍后再见。”霍夫曼也就此道别。
“……”
原本还算热闹的餐桌随着将军和霍夫曼的离去冷清下来。剩下的这两人，一个故作镇定地继续瞧着手里的酒水，另一个青年少尉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对方。
短暂的沉默后，青年率先开口：“……库洛洛医生，您看起来有些拘谨，是初次参加将军的舞会么？”
“……是的，比起热闹，我更喜欢独自待在我的实验室，这让您见笑了。”
“哈哈，这没什么。我身边也有不少像您这样喜静的朋友…医生似乎很喜欢音乐呢？”
“是的，其实到了有些痴迷的地步……不瞒您说，我与霍夫曼博士初次邂逅的那家唱片店，是我旅居柏林后一时冲动租借的珍宝。”
“呵呵，我能理解医生的想法。”
“不过，也多亏了这样的冲动，我才能遇见霍夫曼博士，如今我才能站在这里…与您相识。”
“这么说的话，医生好像并没有必须加入我们第三帝国的理由呢？”
“……”
青年盯着自己的眼里多了一份试探。但自己还未答复，他接着道：“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只有一个目标不是么？”
库洛洛扬起嘴角，作为对这份试探的回应。
“那是自然。若是少尉有兴趣，有空不妨来我的实验室参观一下，我也将会荣幸成为您的向导。”
“……说起来我对医生您真的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呢，那就一言为定了。”
青年眼里的试探消失了，复又豪爽的笑声吸引了不少宾客的目光。
库洛洛一一扫过那些光明正大地窥视着的人，不乏有衣着华丽的女性。
他礼貌地收回视线，略带调侃道：“少尉一定迷倒过不少小姐太太们吧？”
“虽说能为她们所喜爱，但我自认为这些赞美还是少一些为好。”
“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
“您知道我的身份吧。”
“‘我们党卫队的明日之星，弗里德里希·阿登纳少尉’？”
“哈哈哈哈，阁下看来对我一无所知呢，那么告诉您一个我前不久获得的称号吧。”青年露出蛊惑人心的笑容。
“愿闻其详。”
“金发死神。”
库洛洛看着对方平静的面容，目不转睛。
“很美……但不适合你。”
“……这位医生，既然咱们认识有一会儿了，那就恕我直言，您的眼力有待提高呢。”青年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随即拍了拍对方的肩。
“和你聊天很愉快，空闲之余，我随时接受阁下的邀请。”
青年像是失去了探究库洛洛的兴趣，自然而然的一系列动作后，便作道别，就此离去。
库洛洛望着对方身影在几个身着军服的军官周围徘徊、谈笑，随即来到了将军身侧，侧身说了些什么，便离开了舞会。
他下意识朝青年离去的方向迈开脚步，但立刻停了下来。短暂停留后，他走向最后与之对话的老者。
“这不是库洛洛医生吗？”
“是的，再次感谢您的邀请。将军的舞会上也是人才济济，也让我见到了不少心生向往的同志。比如我们的阿登纳少尉。”
“哦？那…”
一旁的将军夫人插嘴笑道：“弗里德里希真是一如既往的人气高涨啊，你也看到了，无论男女，他一直都是被讨论的焦点。”
“是的，他值得如此…但确实也如传闻听到的，少尉无时无刻不在为了这个国家奔波辛苦，就连今晚的舞会也不过片刻停留。虽然我只是一位寄留于帝国的外乡人，他的这种精神却也传递给了我。”
“这可真是件好事，我最喜爱的就是我们这些德意志的青年。从他们坚定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帝国光明无量的未来。不过我听闻库洛洛医生虽是外国人，却最喜爱帝国悠久的历史和文化，并因认可愿意贡献个人所长，这也同样令我感动，请医生尽情将这里视作你的第二故乡。”
“谢谢夫人的夸奖，我的医术不值一提，是帝国对医学尊重和重视的态度驱使我来到了这里。”
“呵呵…医生，谦虚在我这里可无法为你带来更多赞美……对了，我看医生和弗里德里希也是投缘，不妨以后多见面聊一聊。若是将来能成为好友，也不枉我精心布置的这个舞会，你说呢？”将军夫人眼神示意自己的丈夫。将军自被自己的夫人打断后便一声不吭，此时得见对方终于给了自己开口的机会，他摇了摇头，附和道：“是，那就这么定了。”
语气中的无奈引得众人一阵笑声，库洛洛随之举起酒杯，向两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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