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勃兰登堡门前柏林最宏伟的广场,巴黎广场代表着德意志帝国首都的门面。庆祝军队凯旋的仪式在此举行,社会各界名流在此合影、摄影师手中的徕卡相机见证一次次友谊与合作的诞生,德国的音乐家们在广场各处一展歌喉彰显对这座城市的忠爱。周末,巴黎广场上甚是热闹。喷泉、雕塑、花坛交错而立,巡逻的士兵们恪守己责,游客和当地民众在广场上散步赏玩,人声鼎沸。广场的西侧连接通往夏洛滕堡宫的主干长道夏洛滕堡大街,东侧连接另一条主干长道菩提树大街,由此组成首都最宏伟宽阔的“东西轴心路”。
离勃兰登堡门还有些距离,青年便看到了站在最外侧砂岩立柱前一身西装的男人。男人手提一个小巧公文包,正仰头朝着门顶中央的胜利女神。再近一步时,对方发现了自己,挥手示意。
看清几十米外的博士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弗里德里希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压了压帽檐,加快脚步。
这一周多以来,库洛洛博士的抗生素类研发工作愈发忙碌不说,每日还要抽空来一次军医院给自己复诊。休息时间怕是少之又少。
弗里德里希望着窗台上堆满的鲜花慰问品,多是同僚们陆续送来的,除却对伤情的问候,更多的是对自己升任的祝贺。他又看向放在桌上的两盆栽和相框,两盆栽分别是蝴蝶兰和矢车菊,来自于将军夫人;相框里装着梵高《向日葵》的复制品,来自于库洛洛。十二朵向日葵姿态各异,势要散尽全身的火与光。
博士,你送我这个是?
他当时问道。
……只希望少尉能暂时忘记军务,会时不时想起我…的“向日葵”。
库洛洛郑重道。
…什么?
他完全没听懂对方的话。
嗯,作为你的电子植物?
库洛洛笑了笑,没再解释。
他又将视线移回盆栽。
将军夫人的含义不言而喻。
蝴蝶兰源于她个人爱好。矢车菊是她对自己身为“党卫队合格军人”的认可与奖赏。
……
听闻将军夫人原本就对博士报以好感,再得知博士这几日对自己的关照后甚是欣慰,与她权贵太太知己们直夸库洛洛博士医术精湛,高瞻远瞩,待人真诚等等,从品格到工作夸过来了个遍。想结识博士的人只怕更多了。
“恢复得很好。不会影响你下周的上任。”
今日早些时候,库洛洛换完纱布后如是说道。
“…博士,我以为你会像我其他同僚那样祝贺我的升职升衔。”
“这……”
见对方不知所措,弗里德里希打趣道:“我开玩笑的。你看那窗台上的,全是同志们的心意…五颜六色…看得我眼花…你的心意,”他指了指换新的绷带,“最实在也最…”
“…后面的我没听清,弗里德里希。”
“听不清就算了。对了,你这周末有什么安排吗?”
“恰巧那天下午有事,我受洪堡大学邀请要进行一场有关神经外科的演讲。不如你…还是算了。”
“…博士不想让我去瞻仰瞻仰就算了。”
“我当然想,只是你的伤还没痊愈…”
“啧,我哪儿有那么娇贵…那就拜托你了,库洛洛?”
“博士,你到的挺早……嗯,时间刚好,我可没迟到。”弗里德里希向对方示意着怀表的指向。
“在柏林一段时间后我明白守时对德国人十分重要,因此以防迟到,我总会提前一会儿到达相约地点……”
见对方盯着自己的左臂,弗里德里希笑着微抬肩膀:“多谢你的贴心照顾,你也看到了,创面正常收缩,没什么大事了。”
“……唉,我还是有些后悔占用你的私人时间,你本应度过一个难得悠闲的假期,看本闲书,睡个好觉之类的。”库洛洛皱眉道。
“博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了。走吧,托博士的福,我好歹长长见识。”
“好吧。”
菩提树大街由东向西长达1.5千米,数条宽阔行人道和汽车道并行向前。大道两侧植满菩提树与栗树。菩提叶子四季常绿,冬日行经于此的路人不经意间恐怕会产生春天将近的错觉。而沿途由西向东的历史博物馆、国家歌剧院、各种传统古建筑与艺术雕像等凝聚着德国的历史人文风貌,令人流连忘返。库洛洛今日的目的地柏林洪堡大学医学院就位于菩提树大街的中段上。
两人自勃兰登堡门,行经巴黎广场,由西向东朝菩提树大街走去。
昨日柏林才下过一场雪,午后暖阳稍稍驱散了湿冷的空气,周末的这条林荫大道上散落着不少或是赏景或是行经于此的市民。远处柏林大教堂的三座穹顶在林雪间若隐若现,悠扬的钟声由远及近给人以平静的宽慰。今天这些蜿蜒向前的菩提树和栗树上都积了厚厚的雪,连着树干分支蔓延全数,落下大片的白。
“你看起来心不在焉,难道对这些建筑没什么兴趣?”
“不瞒你说,我有些紧张。”库洛洛将手伏在胸前。
“呵呵,看不出来你也有胆怯的时候。你先前不是做过不少公开演讲吗?”
“话虽如此,呵、呵呵……”
正说着,两人头顶间,被积雪压弯的林叶分支再也难堪其重,雪花纷纷扬扬,撒了两人一身。前方不远处的孩童见状发出嬉笑声。
见男人仰望着菩提树的树枝发呆,青年不知觉间微扬起嘴角。
“唔,你不妨给我大致说一说今日演讲的内容?”他用口袋里的手套抖落肩上的雪,接着道,“若是习惯了也许就会放松了。”
“嗯……”
“怎么?对着我你还怕吗?”他睨视着对方。
“请别误会,我是怕你觉得无聊。”
“有何无聊?我每日要处理的信息天南地北五花八门,老天可没有给我无聊的时间和机会。”
“既然如此,那就允许我献丑了。《大脑——我们的‘灵魂’何处安放?》——这是我这次的演讲题目。浅显地说,我要探讨的是大脑与我们个人意识的关系,或者文雅一点地说,灵魂是否拘束于人类的大脑?答案如果是否定,它是否是无形无影的非物质存在?它是否是唯一的存在?如果是肯定,那么大脑有哪些可能成为作为承载仪器的组织?等等。”
“听起来像是神秘学又像是科学。那么博士的结论呢?”
“说来惭愧,至少从神经生物学角度,根据目前的各种实验剖析,我还没有找到肯定的答案。不过一方面,作为一名医生,我希望用可观测的手段得出肯定的答案,例如,已知证明海马体和大脑皮层影响着记忆的深浅……”
“那另一方面呢?”
“从私心而言,我希望穷尽一生也无法窥见灵魂这道面纱背后的真容。我希望一个人的□□可以消失,但他的灵魂永存。”
“这真是……毫无根据的唯心怪谈。博士,我现在有些怀疑你是否加入了某些神秘组织了。”
“呵呵,你认为是天方夜谭吗?”
“……”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请想象一下,两人曾彼此相爱,其中一…彼此贪心地想要与之相伴至永远…如果灵魂永驻,那么他们的□□不断变更,却会循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机缘、契机找到彼此,这种意义上他们也就跳脱出了生死,永生永世相伴到时空的尽头。”
“确实贪心,也是妄言。”
“……”
“……抱歉,库洛洛博士,我不该总是否定你的见解。”
青年欲言又止。
那幅扎根于相框的“向日葵”浮现出来。
暂时忘记军务?
他看着菩提树大街的万象。
孩童们嬉闹着打雪仗,出游家庭闲聊着近日的大雪,街上艺术家手持班多钮琴演奏德国民众耳熟能详的民谣……
难道库洛洛的意思,是要让我看看这些普通人、正常人的世界?
他们的喜怒哀乐一一呈应于脸。
伤心、愤怒、懊丧,抑或是快乐、热情、感动,今日睡去,明日便会被遗忘。一切推倒重来,循环往复。
国外的战火纷飞,这里正在享受珍贵的安宁。
自己不属于他们。
库洛洛博士一无所知。
自己不该怪他。
半晌,弗里德里希终是揉了揉脑袋,轻叹一声。
他继续缓慢开口道:“请原谅,您的想法充满浪漫色彩,像是热恋中的少男少女对爱情炽热真挚的幻想,又像是一位理想主义者虽历经磨难仍然心向美好。只是…我身负守卫重责,平日听惯了审讯房阴谋者们的哀嚎,见惯了暴徒穷凶极恶的卑劣嘴脸,他们临死前对生的乞求…是丑陋的,我早已见惯这些丑陋的生死……”
一瞬间,库洛洛看到对方的眼中盛满了疲惫。
“…现在的帝国内外险象环伺,我是死神手中那把斩人性命的镰刀…我没有资格、也不想去考虑您描述的那种意境。”青年看向地面,这条大道已经被数不清的来往行人踩上了无数雪痕,积雪已经变得厚实。
他的声音细微,像在自言自语:“……平和、寂静,苹果派般甜的发腻……太遥远了。”
“帝国终有赢来和平的一日。如果是你期望的,就不遥远。”沉默片刻,库洛洛道。
“……”青年静静低头瞧着地上的雪,突然蹲下伸出右手掬起一小捧雪,语气欢快道:“你知道吗?有一个地方,冬日里大雪能下到及腰,雪停后无论是打雪仗还是……”
“……弗里德里希?”
“没什么。”
站起身时青年从侧边掏出了手套,边戴边正色道:“我们继续走吧。再多停留,博士恐怕就要迟到了。”
“……确实,迟到对德国人而言可不是件好事。”库洛洛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表,附和道。
两人又行了几步,其中一人蓦地开了口。
“您不必道歉,您说的没错,”库洛洛眨了眨眼,“毕竟我这些私心的话也只会告诉给您。否则若真在大庭广众之下道出这种‘惊天言论’,我也只会被当成一个大放厥词不学无术的疯子。”
“呵呵,这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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