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个日夜,一个人能够做成很多事情,比如萧雨淇在忙着收集各个林洌小精灵之余,还接了几百个大大小小的商业活动和项目。艺星很守信,合同上写着萧雨淇只搞艺术类的作品,萧雨淇就始终留在艺术界,没有被游说去做什么演艺歌舞的全能艺人。不过,她的单项发展,也许比全能更吸金。时至今日,萧雨淇的出场费已经贵到很多大活动都请不起,于是她大牌到都能自己挑活动了 — 平权的、LGBTQ 的、弱势群体的。有时候她高兴,忽然就要搞个免费出场。有时候到不了,就派人送个自己做的小艺术品,权当捐款了。只要萧雨淇到场,或者小艺术品一拍卖,确实能吸引到真金白银的大笔捐款。
网上一片称颂之声,人美心善都快成了萧雨淇的专用代名词了。然而大家心知肚明,这么非盈利的选择偏好,是萧雨淇在挑活动?别是她家那位要改变世界的小写L在挑吧。
萧雨淇既然专职搞艺术,不必做全能艺人,就不能只接外单赚快钱,始终要时不时地出个展,否则无法长久维持。
萧雨淇对她心姐说,下次她准备出纯画展,不搞其他形式了。作品材料就只用Acrylic颜料,画在油画布上。每一幅画的尺寸都不大,非常便宜且省时间的选择,比起油画素描雕塑都友善得多。
她从《黑丝》开展的那个夏天就开始准备下一次画展的作品,郑心毅一直有跟进她的进度。有次郑心毅顺路去工作室探班,见萧雨淇把巨大的画布铺平在地上,人就趴在上面一整片地上色。林洌给她绑了护膝,不然等萧雨淇这个个展开完,她下半辈子站得起来才怪。郑心毅看着地上的画布,好多好多的人体,缠缠绕绕的绳子,一大片,挺骇人的。林洌在旁边陪着,对着电脑处理事情。
郑心毅说,“雨淇,怎么不裁了再画?趴在地上不累?”萧雨淇遁进画里了,没听见。林洌作为她在人世间的代言人倒是抬了头,“心姐来了?她这样画起来快。”
所谓的快,也画了三年。
直到萧雨淇的五年合同期都快满了,她才终于到艺星找心姐,说她快画完了,可以开始筹备宣传和场地了。
***
画展开幕礼的前一天晚上,上帝爸爸给林洌打电话。这不是一件常事。
林洌接起电话,“爸。”
“想你未必睡得着,跟你说说话。”
林洌噗哧一笑,“不是我妈睡不着,逼着你打电话来问问情况的吧?”
“臭丫头,就知道编排你妈妈。”
林洌一愣,好久没人叫她“丫头”。好像她还小,还能软乎乎地发着呆,什么都不想,只顾自己玩自己的。喉咙忽然有点紧,她往上翻了翻眼,眨了两下。那股哽咽立刻就下去了。
“你妈妈已经安排好退路了,完事后立刻来美国。我会找人再把具体地址给你,你先落地加州。”地址透过什么设备发,他们老一辈的都不放心。其实有阿琳的防火墙,纳米粒子都攻不进来。
“行,你跟我妈说放心吧。Lily也在呢,我们这边的人,我都准备好了。雨淇的经纪公司也会帮忙的。”
“嗯,你也放心。爸爸绝对把教育界给你弄得要起什么浪就起什么浪。他们那些老学究,最喜欢这种话题了。”林洌笑,甚少听他爸说话这么活泼。林爸爸又说,“洌洌,我手上还有美国的一点东西。用来换他们保萧雨淇一命,应该不成问题。”
“是什么?”
林爸爸笑着说,“印第安的一批艺术品,最近才找到的。等一下发给你看。”
林洌也笑,“行,有你的东西,那我放心了。”
“洌洌,”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说,“你知道,等这件事完结,猎人的血就不算什么了。”
“嗯。现在潘多拉魔盒里的,是别的东西了。”
“洌洌,那是步死棋,等于派了将军上前锋。”
“我知道。爸,我不会轻易动那个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林洌忽然说,“爸,你跟我说过,能累着,也是一种幸福。”
电话那头轻轻一笑,“你对猎人责任的理解,比爸爸深刻。我很骄傲。”
林洌刚挂电话,萧雨淇就在身后贴了上来。林洌转身去抱她,立刻皱了皱鼻子,“你染头发的药水味太重了,染一次不知伤多少脑细胞。”
萧雨淇一头酒红色的长长波浪卷,这几年她刻意养的长发,现在烫卷了都还能过腰。她笑了笑,要是她是从红染回黑、卷拉成直,林洌也许就没这么多话了。萧雨淇偏用头顶蹭了蹭林洌的下巴,逗得林洌又皱起鼻子,才笑着问,“刚才是林叔叔啊?”
林洌笑了笑,“嗯,他说他要带领老学究们帮我们占领教育界。”
萧雨淇笑出声来,说,“麻烦他们了。对了,桐桐已经到加拿大了。明天就带我父母走,玩一阵子再回来。连我都不知道她们要去哪。”
“周医生能拨出时间我也是挺惊讶的。”
“你不是叫她姐姐的吗?”萧雨淇的背被林洌拍了一下,她吃吃地笑了笑,说,“才没有拨时间呢,她在网上接诊。”
“那她又要工作又要带你爸妈去玩?我安排个人…”
“不用,她说她还有朋友跟着去。一个护士长,好像。”萧雨淇把下巴搭在林洌肩上,轻声说,“林洌,再跟我说说你的计划。我想听。”
林洌和Lily的部署,萧雨淇都是知道的。在开幕礼的前一晚,忽然又想再听一遍,
那么想要听的,就不只是计划。林洌贴在她耳边,轻声慢慢地说,“你开幕礼之后,我们两个人,先到一个没人打扰的地方住一阵子。你休息一下,我也休息一下。
然后我们会带着大家,去思考你说的话,让大家都找回自己,不用再躲起来。
如果有人还是不明白,我们会告诉他们,你是什么不重要,你做了什么才重要。
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我还会联合我桐桐姐,把吸血鬼这件事透明化,把你变成一个太阳底下的常人。”林洌亲了萧雨淇的耳边一下,“雨淇,欢迎回来人间。”
萧雨淇抚上她的脸,慢慢地摩着,笑着说,“谢谢你等我。”
***
萧雨淇久别画坛,三年之后回归的这个画展,最终敲定在初秋举办。主题定得十分萧雨淇,叫做《地狱》。
艺星已经定好了几家私人艺术馆和画廊,毕竟这次的作品太多了,除了B城,还会在全国的大城市巡展,然后转到世界各国的主要城市,纽约是下一站。
虽然作品之后会放入馆内,但开幕卻定在城郊,一个废弃的粮仓群里。圆柱形的巨大粮仓分布在枯黄的干草地上,远处是连绵的城边山脉,从天上往下看,如同一个个白白的蒙古包,散落在自由的草原上。只是草原的草都干枯了,这样的自由,看着有点苍凉。
开幕礼的正式会场安排在靠近路边一个独立出来的粮仓里。粮仓里所有隔墙、小房间、通道、楼梯,全都拆掉了。就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桶状的外墙。比两层楼还高,正圆柱形,里面墙上挂满了盘根错节的灯绳,乍一看还以为是墙体裂了无数细细的缝。通风顶此刻掀了起来,顶上的暖黄射灯齐开,粮仓里甚是凉爽敞亮。
因为场地有限,能受邀到现场参加开幕礼的,除了几家大媒体,只有百余人,几乎所有粉丝都无法到场。但艺星已经和全球各个网络平台签了授权,这场开幕会同步到世界任何一个连得到网的地方,粉丝这才消停了些。
一百多个人里,林洌占其一。Lily没来,要在外坐镇。
大部分人已经入场了,工作人员在帮媒体设置器材,其他人在吃着精致的小点心,摇着小杯的鸡尾酒,还有轻轻的爵士乐。萧雨淇给的场地要求,观众一定要舒适放松,最好有点微醺。
她们的后台化妆间安排在另一个临近的粮仓里,拉着大大的化妆灯和布帘,很简单地设了点设备和桌椅。化妆师给萧雨淇点了最后的碎钻和闪粉。点完后萧雨淇对着镜子左右上下各个角度地照,然后点了点自己眼下的尾端,“在这里加一颗大的碎钻。到时候红光一照,我要这里有一颗血泪的感觉。”要求得非常精准。
化妆师立刻抓紧了给萧雨淇加,“雨淇姐,你看看这样行不行?”
萧雨淇看了一下镜子,点点头,“谢谢。”话音刚落,化妆师连忙给她喷定妆。会场那边已经来催了几次了。
一群人安安静静地走到开幕礼的那个粮仓门旁,工作人员和导演准备就位,摄像和林洌都跟在她身后。大家默默地不敢说话,动作轻轻的,一来是要给仓内的观众惊喜,二来,萧雨淇的血眼出来了。谁也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戴的隐形眼镜。反正从后台粮仓走出来的时候,明明萧雨淇还是很美艳的火焰女神,走着走着,他们扭头一看,萧雨淇已经变成如同鬼魅般缠着地狱之火而来的修罗妖姬了。
众人站在粮仓门旁,都在等萧雨淇抬步走进去。萧雨淇一动,灯光音乐全都要立刻跟上。美术之神要透过观众的眼睛,去找他们的灵魂。她的出场,必须精雕细琢。
萧雨淇站着没动,忽然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林洌,伸手捏住了她的一点衣角。林洌今天穿着半休闲的西装,衣料硬硬的,萧雨淇不喜欢。就像萧雨淇的一头红色卷发,林洌也不喜欢。
林洌平静地端详着她,忽然转身对身旁一圈工作人员眨了眨眼,颇有些**的意味,“麻烦你们转过去一下,我给她补点妆。”
有的工作人员瞬间就被林洌补了妆,脸上红扑扑地赶紧扭过了头。萧雨淇忍不住一笑,凑近了林洌,用气音问,“干什么?”
林洌揽过她镂空的背,手贴上一片裸露的凉凉的肌肤,笑着低声说话,气息全呼到萧雨淇的唇上,“怕了?”
萧雨淇抬起淡淡的血眼,拉着林洌身上的一点布料,“林洌,给我一点点,我需要你撑着我。”
林洌笑着低头,一下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吻到萧雨淇的唇上。她的血气瞬间蜂拥而至,全扑到萧雨淇的脸上,窜进她脑袋里,撞进她心里。
萧雨淇仿佛一下子看见了当初画室里的一片午后阳光,感觉到林洌挡在她面前的身体,护在她身后的手,就跟此刻一样。她仿佛看见了她们在那纠缠过也和解过的图书馆。仿佛看见了自己在客厅地板上痛得不断地喊“我恨你,我好恨你”,然后林洌一直紧紧地拥着她。第二天林洌对她说,雨淇,我一辈子都欠你的。
林洌伤害过她,她也伤害过林洌。林洌用尽全力地护着她,她也用尽全力地追着林洌。
她要走出来,走到林洌身边。她要配得起林洌。这个世界,也要配得起林洌。
粮仓里的观众有些动静,可能是听见外面的声音了。
萧雨淇的眼珠血光一片,映得眼底的一颗碎钻真的如同血泪一样。林洌松开了她,她又重新凑了过去。却没有再追逐林洌带血的舌尖,只是虔诚地把吻印在林洌的唇上,静静地碰着不动。如同在创世纪中,亚当伸出指尖,接受上帝赠予的生命力。
她离开了林洌的唇,仰起美术之神的脸,神情平静而坚定,美得不可方物。
萧雨淇说,“进场吧。”
粮仓里的顶灯全都熄灭了,暗了一瞬,幸而圆圆的通风顶还开着,天光撒了下来。一百多个人坐在高高粮仓的底部,那种置身于高耸建筑中的渺小感,甚至带了点神秘的宗教性。此时四处都响着细细的说话声,嗡嗡的回音。萧雨淇从他们身后快步走入,绕过众人,走到前面的小舞台上。工作人员随之流入,各有各的岗位。林洌融入观众席里,坐在最后一排。
萧雨淇今天穿着一身酒红色的长裙,上身两片柔软的布料,贴着胸前往上抹去,绕到颈后绑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胸前一道深深窄窄的V,很显玲珑的身材。她一踏上小舞台,粮仓里墙上高挂的那些老树盘根般的灯线一下子全开了。一道道幽幽的紫红色灯绳,从地面一直吊到天上,吊到那个圆圆的天顶处才停止。整个粮仓浸在一个紫红的幻光泡影里,梦幻的、缠绵的、充满**、但一瞬即逝的一个时刻。
萧雨淇的红发红裙也染上了微微的紫兰色,沾满一身疯狂的**气息。她一笑,说,“谢谢大家今天来参加《地狱》的开幕礼。”说话时,唇间露出了尖牙的顶端。
后排的没看清,只觉得萧雨淇今天的眼妆有点不一样,很迷蒙的感觉,那如火的血眼在紫红的灯光中半梦半实,倒很相衬。
全球正在看直播的人堪堪过了几千万。
萧雨淇拉过身后的高椅,靠着只坐一点,借着力,说,“今天,我是吸血鬼。”她的胸前夹着一颗小小的毛毛麦克风,声音回荡在粮仓里,传回来一点柔软的回音。
台下有人说,“看出来了。”“吸血鬼好美。”
萧雨淇笑了笑,半开玩笑地委屈着说,“你们都不信。我是真的,我还有牙。”她微微张嘴,舔了舔自己的尖牙给众人看。
众人大抽气,“女神,不要在自己的开幕礼杀人。”大家都笑起来。
萧雨淇也笑,说,“不说都忘了,今天是来看画的,不是来看我的。”
“我们是来看画也是来看你的!”
萧雨淇娇嗔地瞥了台下,举起手一挥,说,“下来吧。”
高高的粮仓顶上卷起的巨大布卷缓缓解开。是她画的一幅一幅画布拼接起来的巨大卷轴。众人抬头看着卷轴缓缓铺开落下,听见萧雨淇说,“它得有好一会儿呢。我先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Lily在各大平台发了萧雨淇现场的照片,此时看直播的人已经翻了几倍了。
萧雨淇在台上,手边有个高脚杯,给她预备了一点红酒。此刻喝一小口,真就像是个吸血鬼的美艳贵族,在喝着血似的。她开口说,“跟你们说一个吸血鬼的故事。从前吸血鬼残害人类,猎人会帮着人类去猎杀吸血鬼。这是她们三者的关系。”她掰着指头捋思路,好像自己也搞不清,得慢慢地边想边说,“嗯…人类是吸血鬼的猎物,吸血鬼是猎人的猎物。”
观众席一片轻笑,呆萌的女神太可爱了!
“后来,情势转换过来了。到了我这一代,吸血鬼已经不会残害人类了。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正常人。”
观众席有人叫,“你不正常!你太美了!”
萧雨淇笑了笑,“再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组织,专门在猎杀吸血鬼。我没有害过任何人,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成为人类的猎物。”画卷已经放下来过半了,但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萧雨淇身上。她继续说,“我是吸血鬼,我不是纯人类。但我和你们有什么不同?我们有很多事情是相通的,其实我们所遭受的,感受的,期盼的,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我们能够互相理解,互相共鸣。”
“就像你和动物之间的共鸣,就像你爱你的狗狗。你不会要求狗狗变成和你一样能读书上班,能坐着拿筷子吃饭,你才会爱它。我和你们拥有不一样的基因,你们就不能爱我了吗?”
“我爱你!”观众席爆出了一句,然后一阵山呼我爱你,此起彼伏。
萧雨淇笑,“如果,我和你们拥有不一样的性向,你们还能爱我吗?”
“爱你!”“爱你女神!”
看直播的人破十亿了。林洌和Lily不断同步着内外情况。
“真的吗?”萧雨淇歪了歪头,观众席刚想大叫真的,萧雨淇又说,“你不会要求你的狗狗先变得跟你一样,你才爱它。你也不会要求我变得跟你一样,你才爱我。”
“真的吗?”
“那么为什么,你要求你的孩子长成跟你一模一样的人,你要求你身边的人跟你抱持一模一样的想法,你喜欢的事,不准别人不喜欢,你不认同的价值,不准别人去认同。否则你就不爱他们了。”
“为什么,你是一个外向的人,就要求别人都热情自信,享受交际。说内向的人太安静,不好相处,说担心他们以后混不好。”
“为什么,你是一个喜欢同龄的异性的人,就要求别人都按这个标准来成双成对。喜欢同性,不行;喜欢不同年纪的,不行;单身,不行。”
画卷完全放下来了。萧雨淇双手一扬,说,“看看吧!看看这个我们亲手打造的地狱。”
众人这才忽然惊觉,整个粮仓都被一幅拼接而成的巨大地狱图景覆盖住了。密密麻麻的人,男人,女人,小孩,老人,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人,分不清是神是鬼的人。每个人的眼睛,都有不同的色彩,红的黄的紫的绿的黑的灰的…每个人的身上,都缠着粗粗的绳子。那绳子有的绊住了谁的腿,有的勒住了谁的脖子,有的紧紧地束缚着谁的腰,勒得人都将要折成两段。他们被绳子捆绑得那样痛苦,那样无助而绝望,然而他们每个人,每一个人,手上也都拽着一根粗粗的,捆绑在另一个人身上的绳子。
无尽的人叠着人,绳子扯着绳子,熙熙攘攘地,一直连到天顶那个圆圆的空洞。那里透进来的日光,此刻显得那样疲惫而无力。它照不亮一整个粮仓里血腥的无声暴力。它幽幽的,仿如一束希望,又像是永恒的无望。
神爱世人,但世人互相残杀。
萧雨淇的这幅巨画如此咄咄逼人,让人惊恐不安。它勾勒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禁忌领域,而萧雨淇毅然将某种原初而可怖的存在呈现于画布上,逼着人看清楚了一个恒久公开的秘密,迷人的恶意中带着超乎尘世的残暴美感。
画布挡在墙体的灯线上,背后的灯线居然完全是贴合画中的绳子来拉的。一道道透着光的绳子,像是沾染了邪恶灵力的神器,捆绑在无数的人身上,让地狱永远沉沦,永远牢固。
整个粮仓里漫天漫地的灯绳,织成一圈从天而降的网,照射在众人的身上,照射在萧雨淇的身上,仿佛也捆绑着他们每一个人。与画中的地狱囚徒共同被永世囚禁在此刻的地狱里。
萧雨淇轻轻开口,“今天,我是吸血鬼。我不骄傲,但我无法改变。为什么我要改变呢?我真的不会害人。”
“一辈子的隐藏是一种很痛的凌迟。你们难道没有被迫隐藏的事情,藏在衣柜里的骷髅,只因为你们跟其他人不一样?即使你的这点不同,从来没有伤害到别人?”
“今天,我是吸血鬼。我和你们的眼睛颜色不一样,牙齿长得不一样,喜欢的东西不一样。但我们全都是相通的啊。”
“我和你们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身处世界里的吸血鬼。有时我们自己是异类,有时我们又觉得别人是异类。”
萧雨淇站在舞台边,面对着观众席,“你是异类,我也是,她也是。然后你绑着我,我绑着她,她绑着你,互相喝着对方的血,安慰自己。”
她一头红卷发随着身体轻轻地抖着,身上的衣裙美艳得仿佛一种原罪,而镶着邪恶血眼和尖牙的脸上,却带着那么深那么脆弱的伤痛。在浓郁的紫红的光线中,她像是一个精美易碎的陶瓷娃娃,被丢弃在无边无垠的垃圾场里,不知道此刻的呼救能够传到哪里。
萧雨淇知道,此刻在她的身后,有联盟,有朋友,有世上所有的吸血鬼和猎人,有散落在角落和人群里的每一个孤独的异类。她的舌尖上,还有一丝林洌的血。暖暖的。
萧雨淇眼里含着泪,声音轻轻颤抖着,带着身后的众生和林洌的凝望,神情坚定地低喊,“放开绳子吧!不要去捆绑别人,也不要捆绑自己。”
“你们永远不会是我的猎物。也请你们,不要把我当作猎物。我爱你们,真的爱你们。无论你们是什么。”
她捂着胸口,深深地往台下鞠躬,长久不起,观众席里很多人也哭了。直到她直起身来,观众席才爆出一阵惊动天堂的掌声。
萧雨淇快步走下了小舞台,在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已经绕到了观众席后面。林洌手机里的信息发出去给Lily了。她一拉到萧雨淇的手,立刻把人揽住了,半抱着她疾步走出了粮仓。她们身后有人大喊“萧雨淇,别哭!”“我们爱你!”
真善美,都是一种力量。当我们为了真相变得残暴,当我们为了道德变得野蛮,只有美,能与之抗衡。
而萧雨淇,她是美术之神。
郑心毅派来的车已经等在粮仓的路边了,萧雨淇脚上还踩着高跟鞋,林洌直接横抱起她小跑了几步,把她塞进车里,自己马上跳上了车。车子直奔机场而去。
私人机场,刘晴给她们借来一台直升机,先去临近的海口城市,从那边出关。Lily已经站在直升机旁等着了,拿走了她俩的手机,只递给她们一台新的手机,说,“阿琳已经设好了,谁都追踪不到这台手机的。你们两个这段日子不能分开行动,一定要绑在一起,尽量不要离开屋子。我们只用这台手机联系。”林洌拿过手机。萧雨淇问,“心姐知道这手机的联系方式吗?”
Lily摇摇头,“只有我、阿琳和洌洌父母知道。心姐说她那边人多口杂,她有事会联系我。快上机吧。”
林洌已经站在了机舱里,握着门边,转身把手递给萧雨淇。萧雨淇把手搭上去,她双手一拉,把萧雨淇整个抽起,抱了上去,放进机舱里。林洌还里在机舱门旁,对地面的Lily喊道,“Lily。”
直升机顶上的旋翼太吵了,Lily懒得喊话,盯着林洌的嘴形。
“谢谢你。”林洌的嘴形说。
其实林洌还说了“再见”,Lily没看见。
直升机起飞的时候,旋翼刮起强烈的风。Lily已经跑到路旁的车子边上,离得很远了。地面上一片飞沙走石,她们的直升机在漩涡的中心腾空而起。
林洌握着萧雨淇的手,萧雨淇带着大大的耳机,整个人都是红的,脸也泛着兴奋的红晕,但眼睛反而褪为了深深的褐色。仿佛吸血鬼萧雨淇经过今天,在这个世界就真的褪为一个平常人了。
萧雨淇扭头看了眼窗外高空中过分刺眼的阳光,回头眼神明亮亮的望着林洌,把耳机话筒频道调到她那里,她快乐的声音就贴着林洌的耳边传了进去,“林洌,我出来了!你不用再那么累的护着我了。研究院已经倒了,社会的风向也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什么都不用怕了。”她扯松身上的安全带,扑过去抱住林洌,轻声说,“我们全当度假了。林洌,你多吃点,我要把你养胖一点点。”她甜甜地笑着,眼睛里一整个银河的星星朝着林洌闪烁,絮絮叨叨地一直叫着她。
林洌,我们要学一下做饭了…
林洌,你喜欢吃什么…
林洌,你看那片云…
林洌,你觉得我刚才那一句说得怎么样,我自己觉得好感动啊…
她也不需要林洌真的回答,满溢的快乐,无尽的希望,太多了,不知道要放在哪里,一股脑地捧到林洌面前。林洌,你看,林洌。
林洌跟着她开怀地笑,抱着她跟着她看一片又一片惹得萧雨淇哇哇惊叫的普通的云,听她说以后要学的食谱,要把林洌养得肉肉的,养到她萧雨淇抱起来再也不心疼为止。
萧雨淇活过的二十几年加起来,说的话不知有没有今天的多。但能肯定的是,她过去的所有日子加起来,快乐和自在一定没有今天的多。她甚至想把一直贴身带着的辐射片抽出来,激活了扔到飞机外,看它在高空中发出刺目的光芒万丈,看她萧雨淇怎样把一件杀人的利器变为璀璨的烟火。
林洌一直抱着她,自己也满心的纯粹的欢喜。雨淇那么开心地说,研究院倒啦,社会会好的,好像这就是结局了,好像她们就已经走到了真正的L时代,光明而自由。
高空中的阳光如此灿烂,灿烂得萧雨淇都忘了,有光的地方,总是有阴影的。
***
安全屋在美国西岸的一个海边小镇旁。独立的一座小房子,对着海岸的大岩石。秋日的天空阴阴的,海风呼啸而过,海浪拍打着岩石,激起千层雪般的水花。
刚到安全屋的第一晚,林洌就病了。屋里没有备温度计,还好备了消炎药。这次林洌很稳妥地烧到了一个没有温度计也知道她确实病得不轻的程度,眼旁一圈和脸颊一直都是红的,而嘴唇一直都是苍白的。她想笑一笑让萧雨淇放心,笑得太艰难,反而整个头都抽着疼,疼得边笑着,眉同时也皱紧了。那疼于是就隔空地疼到了萧雨淇的眼睛里,疼进了她的心里。还不如不笑的。
安全屋里食物备得很足,林洌特别交代过,都要熟食。她和萧雨淇两个人,厨艺个顶个的不靠谱,别还没跟世界对抗死,先被自己煮的东西毒死了。于是这边的人给她们备的都是罐头、速冻披萨和意面、速冻炸虾炸鸡腿、泡面,居然还有麻辣小火锅。
本来这是很好的计划,Lily之后也会每隔几天就给她们补东西,只是没想到林洌这么娇贵,一踏入安全屋,松了那口气,马上就病了。现在药和食物都来不及订。萧雨淇还在时差中,又担心着林洌,一夜没睡。第二天跟着太阳起来,发现林洌的烧仍然没退,慌得不得了。跑到楼下厨房翻箱倒柜要自己煮点什么给林洌吃,不准她再吃预备好的熟食了。
林洌烧得只想吐,其实什么都吃不下。但萧雨淇下楼了,在厨房乒乒乓乓地捣鼓也好,她正好有事找Lily。
她下了床,拉开房间阳台的窗帘,站在窗边打给Lily。大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清晨的阳光温柔地洒在波浪起伏的海面上,就连那汹涌的海浪,都沾了点温和的颜色。
Lily在国内,正是晚上。她跟林洌报告了近两日的情况,一切都按她们所想的进行。接下来只需等着网上出现质疑萧雨淇的声音,Lily就可以进行下一步。
她们的第一步,是舆论引导。引导完了,必定会有人跳出来质疑,林洌已经预备了对应的压制手段。加上林爸爸的学者圈,郑心毅的新闻势力,应该是可以控制住局面的。
但如果有任何万一,那么两年前生化研究院那一案时,搜刮回来的各国政府的黑料,就要派上用场了。
林洌的脸贴着手机,贴得手机的屏幕也一阵滚烫。她一开口,喉咙跟撕裂似的痛,声音很沙哑,慢慢地交代,“Lily,从现在开始,你不知道有这些黑料。我手里的信息,都已经让阿琳加密放到中转带了。要是我有什么事,你知道我的密码,帮我把它们全部散出去。”哪个政府的黑料被抖出来,哪个政府就会被全世界的道德枪头对准。他们就不能再动萧雨淇了。
Lily听着林洌跟机器人似的沙哑声音,皱了皱眉。听林洌的意思,是要把她摘出去。Lily笑了笑,说,“洌洌,别傻了。整件事我都参与其中,现在要撇清也太迟了。”
林洌说,“当时所有往来信息都是加密的,你不应该看得到。”
Lily失笑,“我看不到?呵,那你是怎么拿到的。”
林洌说,“当时所有的联系都是通过我,我怎么拿不到。”
“放屁!你当时…”
林洌平静地抢过Lily的话,“你当时还在学校读研,刚刚进的联盟,我还没有交那么多事情到你手上。你什么都不知道。”
Lily一愣,林洌要把当时告研究院那一案的中间联系人,从Lily换成她自己。怎么可能?Lily急道,“中西欧25个和平组织,中间经过那么多人那么多机构,还有你那个沈以诚!你捂得住所有人的嘴?”
林洌站久了,又用着脑,头有点晕,她扶着手边的家具慢慢走回床边,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永不息止的海浪。她说,“Lily,我不需要搞定所有人,我只需要几个关键的人。这件事已经过去两年了。两年时间,我搞定几个人,没必要这么惊讶吧。”
Lily那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Lily的声音传来,笑着的,但也有些哽咽,“林大会长,不是吧?跟下属抢这么大的功?”
林洌笑了笑,“你的功劳,我一辈子记着,谁也抢不走。”
Lily平静下来了,问,“你能这么跟我说,我手上的东西现在大概都已经销了吧?”
“嗯。”
“所以你从头到尾没打算让我参与这一步。”
林洌叹了口气,“你根本不知道有这一步。Lily,别太敏感,我们不会轻易走到这一步的。我爸手里…”
Lily执着地问,“所以你和我一起设置好了一切,走到这里才一脚踢开我。”她沉了沉气,说,“洌洌,何必这样。你不是让阿琳把黑料都架上去了吗?谁要是对你们不利,那些资料随时就能散出去。哪个国家敢擅动。”
林洌无力地笑了笑。各国想要萧雨淇,不过是为着研究,为着好奇。但林洌不同。那些黑料集中且致命,一案连着一案,牵出一国就能牵出一串。各国政府一旦知道有这么一颗定时炸弹埋着,谁都不会希望林洌再开口多说一句话。那么多的国家一联手,林洌还有哪里可逃。
林洌一旦打开了这个潘多拉魔盒,吸血鬼就不算什么了,萧雨淇一定保得住。
但林洌一定要消失。
林洌叹了口气,说,“即使他们不敢立刻动手,也会先铲除联盟,逐步削掉我手上的所有势力,迟早能安安静静地除掉我。我们不能等到那时候才反击。Lily,我爸手上还有后招。这一步,我轻易不会走的。我只是先跟你说一声,免得你到时候不清楚情况,不小心连你也搭进来。”她不知道要怎么把这件事说得云淡风轻一点,只好说,“Lily,你想想阿琳。”
“你TM还跟我提阿琳!如果不是你这毫无意义的自我感动的英雄主义,阿琳能背着我搞这些?!”
林洌又叹了口气,跟Lily摊开来解释,“当时这件事是L时代领的头,L时代串起的所有组织和证据,连律师都是我们找的。联盟无论如何摘不出去,我是会长,也无论如何摘不出去。但你不一样。多搭一个你进来,那才是毫无意义的英雄主义。Lily,不要这样浪费我和你的情谊。你和沈以诚,是我的最后两张底牌了。如果我…一时赶不来,我需要你们护着雨淇。”
Lily那边沉默了很久,忽然轻声说,“林洌,你真是个混蛋。”
林洌笑了笑,没说话。
“如果我搞不定舆论这一步,你会自己拿着资料回来,自己出面。是吗?”
“我爸手上还有东西呢,我们后招可多了。”
“还有东西…你两年前就已经计划着要踢我出去。那为什么现在还没走到那一步就开始跟我说这些?!”
林洌没说话。
Lily问,“你没把握,是吗?”
林洌说,“没有什么是有绝对把握的。我只是未雨绸缪,不是一定会…”
Lily说,“挂了。”
“Lily,”林洌立刻叫她。
Lily骂道,“你闭嘴!我要忙去了!我哪还有再多一秒钟跟你在这耗!林洌,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压力很大!你要是再浪费我一点时间,让我手上的事做不好害死我的好朋友,我一辈子跟你这混蛋没完!”
林洌忍不住笑了,还没开口,电话里一片寂静。
Lily真的挂电话了。
林洌握着电话,想笑着摇摇头的,但她头太重了,低了下去,几乎抬不起来。她和Lily说了一会儿话,现在连自己都感觉得到眼圈和脸颊上沸腾的热气,直烧得耳朵嗡嗡地叫。她沉重地喷出滚烫的呼吸,耳朵里只听见了自己身体的呜鸣声。房子里安安静静的,一楼的厨房,没有动静。
她吓得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几步冲出了房间,猛地看见萧雨淇就在房门外站着,背靠在墙上,身边没有人。林洌虚脱般地松了一口气,在原地缓了几秒,才抬步慢慢走了过去。走到萧雨淇面前,脚一软,一手撑在墙上。
萧雨淇立刻双手扶着她的腰侧。她抬头看着林洌,眼睛里装满了泪,不敢流下来。怕吓到林洌似的,轻轻地摸着她的脸,烫得她的手立刻抖了抖。
“雨淇…”
“嘘,我们先回房间。”萧雨淇抱着林洌,要把她拖回房间。林洌忍不住想笑,萧雨淇这样拖她,比她自己走回去还艰难。林洌一手扶着墙,慢慢地跟着萧雨淇走回去,被她塞到床上盖好被子。萧雨淇说,“厨房没有什么适合你吃的,我去泡个面,给你加个鸡蛋好不好?”
林洌躺在床上,艰难地睁着眼看萧雨淇。萧雨淇的脸在她眼睛里恍恍惚惚的,看不真切了。林洌撑着眼睛,努力地捋顺脑袋和舌头,“雨淇,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她拉住萧雨淇的手,“别伤心得太早,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之前的部署你不是都知道的吗?其实怎么会走到那一步呢。”她尝试要笑,太艰难,就算了。但她还是抬起了手,把萧雨淇不敢流下来的泪按着抹干净了。
萧雨淇由着林洌握着自己,说,“我知道。我什么都没听到,你好好睡一下。”
“雨淇,”林洌舔了舔很干很烫的唇,“我想你办开幕礼。那是我这一生,觉得过得最值得、最骄傲的一天。别把这件事拉到自己身上,跟你没关系。”
萧雨淇笑了笑,“你跟我没关系,是吗?”
林洌急的撑起自己,伸手拉过萧雨淇,她坐不起来了,只能圈住萧雨淇的腰,抱紧了,头靠在萧雨淇的肚子上借点力。“真的不至于到那一步,我就是提前跟Lily说一声,以防万一。我爸手上还有东西,能保得住你。只要保得住你,我怎么会动那些东西呢!”
林洌说了太多话,轻轻喘着。萧雨淇伸手慢慢地抚着她的背,平静地问,“林洌,猎人有没有,能够很快很舒服地走的方法?跟我的辐射片类似的,有吗?”
林洌一愣,慢慢撑起自己去看萧雨淇。萧雨淇平静地看着她,还能分神伸手去探她脸的温度。林洌滚了一下喉咙,刀刺一样,她想安慰萧雨淇,“傻瓜,到了那时候,他们恨不得我一秒都不多留,我还需要准备什么。”
林洌怕是真的病晕了,居然被萧雨淇套了话。
“嗯。”萧雨淇甚至笑了笑,“那就好。我下去给你拿杯水。你看你嘴唇干的。”她俯身亲了一下林洌的额头,掖好被子。
林洌以为自己还拉着萧雨淇的手,但她的手早就松了,萧雨淇还没走开,她就晕倒一般睡死过去了。
挺好的。起码她不用在病得那么难受的时候,还要眼睁睁看着萧雨淇撕心裂肺地哭。眼睁睁看着已经爬出来的萧雨淇,又一下掉回去那个困了她二十几年的壳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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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L时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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