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程沛收拾好准备出门前,六百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主动叼起了项圈,急躁地绕在他脚边来回打转,好像知道他要去见的是谁。
六百是在他们分开之前几个月才买的,那时候它还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崽子,现在已经长成站起来能到他胸前的成年犬了。都说犬类长情,即便几年没见过主人也记得他的味道。
程沛瞅了一眼蹲在脚边吐着舌头一脸天真的六百。行吧,妥协。
“走。”
六百简直像头冲出围栏的野猪窜出了门口。
一路上,六百兴奋地探头看着窗外的景色,到了济城市警局宏伟气派的大楼外,它朝着某个方向“汪汪”叫了两声,哼哼唧唧地摆起了尾巴。程沛停好车,把车窗摇到最底,六百一个鱼跃跳了出去。
不用看也知道人来了。
隔着车玻璃,他看着六百三步并做两步扑向了那个站在警局门口的人。温濯新原本是面向大门的方向,听到动静后回过头,愣了一下,而后接住了这只朝他飞来的几十斤的胖子。冲劲加上重量,令他踉跄着退了一步,但还是拍了拍狗头。
看口型,程沛猜他说了“好久不见”。如果六百的叫声能翻译,也该是一个意思。
他关门下车,很快注意到了温濯新身旁的另一个男人。他一身西装革履,每寸发丝都定型得分毫不乱,浑身透着精英气质。最值得人注意的是他那双尾巴上扬的眼睛,时时刻刻都带着笑意,并且精明地用这笑藏了隐去许多情绪。够不上老辣,又绝不是毫无城府,像只刚刚融入人类社会的狐狸。
小黎说的“俞律师”,原来是他。
几个月前,程沛办过一起电信诈骗的案子,犯罪团伙里有几个未成年人,司法援助中心为他们指派的辩护律师就是俞峤。
对他印象深刻的原因,恰恰正是他为什么会来。俞峤在刑辩届已经小有名气,按理说根本不需要这种既出力又不赚钱的案源。
他微微欠身,向程沛伸出手:“俞峤。程队长,我们见过的。”
“俞律师。”程沛礼貌地回了下握手。
接触的瞬间,他碰到了他指间那个冰凉的银圈。
程沛立刻反应了过来:“你也是......?”
俞峤举起自己的右手,翻过手背晃了晃,大方承认:“是啊。Edward,爱德华。”
在那本标有“H”的档案里,这个名字时常紧跟着排在Alice之后。上次他们打交道时,俞峤没有戴戒指,这一点程沛可以肯定。猎捕者向来戒指不离身,如果说是因为他需要经常抛头露面,而将戒指藏在了身上某处,那今天显然是故意展示的。
不论目的为何,这种暗含的挑衅意味本身让程沛有点不爽。
到现在,“黄金五猎手”中的三位已经亮明了身份。从明面上来看,他们风格各不相同,若是细想,却总觉得有一点是共通的:他们都对外展示了一层包裹着自己的画面假象。安妮是一片雨雾浓重的森林,俞峤是一个永远挂着笑的面具。至于......
程沛看了眼正蹲在地上和六百玩的温濯新。
两次在晚上见过爱丽丝后,大抵可比作一泓不再通透明亮的、如水的月光。
温濯新正巧抬头遇上程沛的目光。他拉着六百的狗爪子,说道:“我就不进去了。”
“我今天只是帮爱德华带路,没什么事。”
俞峤顺手从兜里掏出车钥匙,递给温濯新,语气里带着种熟稔的体贴:“那回车里等吧,外面热。我们还得一阵子呢。”
想来这样的对话应当在他们之间发生过好多次,毕竟翻翻黄历,程沛才是那个曾被迫缺席的人。
“如果要带着六百,就别去俞律师车里了。”程沛沉声回道。
“我的车你直接开锁就行。”
程沛的车是一直是指纹锁,三年前就录过温濯新的指纹。去年换车的时候,所有设置数据直接平行导入了系统,程沛分毫没动过,温濯新当然随时想开就能开。
他猜测俞峤之所以不用指纹锁,恐怕是对数据之类的不放心,很符合他对这个人截至目前的认知。
俞峤没让自己的手停在空中,手腕巧妙打了个转,将钥匙收回兜里。那双狐狸眼依旧弯起弧度,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向程沛道:“那我们先进去?”
尽管不喜欢和这样看不透的人相处,基本的礼仪还是要有的,程沛微微颔首,先行一步。
温濯新看着两个背影远去,一抹微笑转瞬而逝,伸手拍了拍六百的脑袋。
似乎通过这双手感受到了愉悦的情绪,六百仰起头吐着舌头,应了声:“汪!”
*
走进技侦支队办公室,小黎和大孙正抱着一摞资料,像俩根萝卜似的扎在他办公桌跟前。办公室门口站着另一位吕闻手下的警官,上前迎向俞峤,用手引他拐过转角,走向会客室的方向。
“俞律师擅长的领域真是难以揣测,”等俞峤的背影完全消失,小黎念叨着:“这次居然接了......性侵犯这方面的案子。”
程沛短暂评价道:“同类。”
“啥,他也是猫?”
“那还能让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程沛一只手挡在下半张脸前,用另一只手的食指点了点手背,比划了个“闭嘴”的手势:“小萱姐就在隔壁,别让她听见。”
他完全能想象到许文萱看到“猫”两眼放光的样子,到时候,俞峤就只能躺在解剖台上被横着推出去了。
大孙比小黎老实多了,话题一转就回到了工作上:“老大,这是小萱姐新送来的尸检报告,说是按照你的要求,补充了一部分。”
几行字洋洋洒洒,是她一惯的利落风格,结论直指要害:
任天意左手腕有一道陈年旧伤,最近叠加了新的愈合痕迹,据他妻子说,是他喝醉了跌进草丛里划伤的。“已经愈合的伤口无法判断形成原因,不排除人力所为。”
最后这行字几乎可以验证他的推断。任天意并非普通的猎物,而是“同类”。按照那晚在友盟小学里布鲁斯的说法,只有“你们几个”可以猎捕同类,所指为谁不言而喻。
这个结论像在可窥见一丝光亮的洞口堵上了一块石头。
“如果他就是凶手呢?”
他和温濯新初遇那天,吕闻曾问过的这句话还历历在目。他仿佛就站在洞口,背对仅剩的几丝光亮发问,尾音荡起回声。
程沛有些走神,低头一看,自己已经翻到了第二份报告。这份报告首页写着一个好听却陌生的女孩名字,导致他愣了一下。他的视线移到一旁的几张照片证据,几幅关于伤口的特写赫然占满了纸面,却没有一张是这女孩的脸。直到视线移向一张关于她左手的特写,才看到那枚象征着身份的、独眼造型的戒指。
原来这是她的真名。
除了照片,报告里还有对安妮伤势的详细描述,许文萱的文字不再精简,而是极尽她所能地用精准的词汇堆在了纸上,好像要突破二维次元的限制,扭扭曲曲,骨相疯狂,正在无声呐喊。程沛只匆匆扫了几眼,那条搁浅的鱼便再次倒映在眼前,这些文字恰如一把解剖刀的刀锋,锋利又逼仄。
他合上这份沉重的报告。顿了几秒,递给一旁的人:“给隔壁俞峤送过去。”
“好嘞。”小黎接过报告,使了个眼神。大孙心领神会,心甘情愿地当了跑腿的,离开时还刻意关上了门。
关于那件事怎么开口,小黎简直愁得头发丝都要白上两根了。要怪就怪他和大孙好奇心太重,没忍住先打开了那段监控视频。好歹跟着程沛工作了三年,他算能摸透上司的脾气,一眼看过去就能判断出他现在的情绪——眉头紧锁,轮廓深邃的眉骨与鼻侧落下阴影,显得愈发冷峻,嘴角微微向下紧抿着,满脸都写着生人勿进。
嗯,很帅,心情也很差。他更不知道怎么开头了。
好在这时候大孙敲了敲门,打破了沉默:“那个......老大,俞律师说想和你谈谈。”
说罢,他小心地向小黎投来询问的目光。小黎偷偷在桌下摆了摆手。
*
俞峤似乎完全没把警局当成什么肃穆的场合,程沛进屋的时候,只见他半倚在窗边,远望向窗外。他手里甚至拿着一杯刚从楼下买的冰美式,杯壁上的水珠还生生滚动着。
程沛走到窗边,顺着他的视线一同望去。济城市的天空碧蓝如海,云朵厚如冰川,一半埋入天海平面。阳关穿透海水,带着微波向下,照在警局门前。温濯新和六百没回车上,一人一狗正挤在树荫下乘凉。他的长腿松散地搭在身前,手里攥着根冰棍,一旁的六百则趴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啃着一根骨头。
画面过于岁月静好,令人恍然忘记身处何处。
“程队长,”俞峤抿了口手中的咖啡,缓缓开口:“你知道安妮为什么这么做吗?”
“从同事那里,我曾见过无数性侵犯的受害者。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无法用语言清晰表达受害过程的儿童。”
“其中又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犯罪嫌疑人,是受害者的亲属。”
程沛已经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了。那晚他们交谈时的海风隔过记忆吹来,安妮被雨雾阻滞的神情变得万分悲悯,和呆滞的夏语娇有种说不出的神似。
“一位公众视野里的优秀教师,”最后四个字他咬得重了些。
“是夏语娇叫了两年的‘父亲’。”
事实字字诛心,赶着趟地拍打在两人中间。夏语娇被解救后,程沛曾在警局见过她一次,当时刑侦的那名实习女警陪伴在女孩身边,所以他并未走近,只远远地看着。他曾看过夏语娇的医疗报告,报告中称,女孩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语言迟缓,是抑郁症“木僵”症状的前兆。
恶魔在光环下,被撕碎的花不说话。
“她不能说,说不出。说了也没人会信。”
“那么,程队长。我想知道,如果安妮也不出现,”俞峤话锋一转,矛头直指警方:“你们要怎么抓到他呢?”
空气被崩起了一根弦。
猎捕者与警方本站在对立阵营,双方常常为了同样的目标彼此相争,但说到底只是利益冲突,还不至于到如此丧失信服力的程度。俞峤表现出的不信任与质疑,似乎远远不止来自一般意义上两者之间的冲突。
他的面具太厚,无法猜出源头是什么。
程沛用狭长的眼眸打量了一番俞峤,说道:“证据。”
“小豪的桌子,夏语娇的身体检查报告。”程沛顿了顿,一向沉稳的语气中带了分势在必得的攻击性:“以及,不论刘希诚是用什么手段抹去了星云系统中的蛛丝马迹,”
“我都会让它恢复。”
两人对峙着,沉默了片刻。程沛今天没穿制服,天空却为他的白色衣衫染上了那抹时时刻刻本该存在的蓝色。俞峤弯起他那双上扬的狐狸眼,笑道:“难怪。”
他舒了口气,方才言语中的棱角已然不在,似是想通了什么。空气中的弦堪堪松了下来,俞峤又抿了口咖啡,看了眼窗外。
“程队要不要猜猜,这个案子为什么是我接手?”
方才的余波未消,程沛没什么心情配合他貌似调剂气氛的玩笑,没有回答。
“我,安妮......还有爱丽丝。我们五个......”
说道这里,俞峤眼中的精明竟散去了一些。他抬起右手,屈起手指,用指间的采集戒指敲了敲玻璃。窗外蓝天碧海,那枚银色戒指振翅欲飞,如天地一沙鸥。
他敲击的位置,正落在玻璃窗里温濯新对应的那一点上。
“我们才是‘同类’。”
究竟为什么是他们五个?邬予明的每一个安排都不可能没有道理,除了前五名断层的晶体收集数,程沛始终坚信还有什么他看不见的规则。只是他未身处其中,所以无法知晓。
眼前的精英律师脸上,那张微笑着的面具好似破了一角。他状似无意地正了下领口,在程沛看来只是在修补破损罢了。
俞峤确实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他将喝完的咖啡随手丢进了垃圾桶,连带着方才所有不小心露出的、面具外的部分。他掏出手机,随意点了几下,拨通了一个电话。
在电话接通之前的“嘟”声里,他朝程沛快速地传递了两句话:“安妮的案子大概两周后开庭。”
“她会亲自出庭。”
“嘟”声结束,电话接通了。温濯新的声音通过电子音传来,有些不真实的缥缈感。
俞峤简短地道:“我们走吧。”
温濯新过了几秒才轻声应:“好。”
挂断电话,他站在树荫下向上眺望,看到的是眼睛弯弯笑着和他挥手的俞峤,还有隔了一段距离,静静站着一言不发的程沛。
你听到了什么呢?
温濯新在心里吞掉了最后几个字。
俞峤的图腾就是北极狐哦。
很不自信,不确信自己有没有把几个配角的形象立住......群像文真是令人头秃。我要写小甜饼啊啊啊疯狂.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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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法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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