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吟还是头一次到眼前这幅场景之中。
接驳车里有刺鼻的油味儿,皮制的座椅像在太阳下闷了三天,又臭又旧,缝隙已经发黑,还有地方干脆已经有深深的划痕,露出里头金属的框架来。
他带着自己的行李站在车上,周围人也大多都是站着的,除了些受不了长途跋涉的同学,没人想要让自己的衣服接触到肮脏的座位。他们得在这里待四十五天,带来的衣物有限,这里想坐下的话,回去必然得换洗。
接驳车平稳驶出星舰的停泊坪,带队老师正向他们重申这段交换活动的注意事项,嗡嗡嗡嗡一二三四五,一路说了许多遍,他都快会背了,懒得听,扭头瞥向窗外去看那些逐渐离他们远去的景色。
他之前也到过军区——不过是第二星的,看起来比这里要庄严光鲜不少,窗明几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科研院所,不过如果只论数据,第二星军区的面积和装配反而不如这里,毕竟是安全区,投入和重视的程度都比不上前线。
接驳车行驶起来很安静,只有老师的声音絮絮叨叨,江鹤吟站在车辆左侧飘忽忽走神,忽然感到脚下传来一点轻微的振动,接着耳畔也莫名听到什么声音,像是哪里传来了爆炸声。
学生当然待不住,他们之中有人惊呼,然后一群人一窝蜂看向某个方向,江鹤吟也好奇,他踮起脚跟着向右边看,那边应当是军士的训练场,离道路很远,这样的角度只能远远两个巨人般的身影缠斗在一起,身上的热武器被卸下,正在赤手空拳相撞。
——不过对它们说赤手空拳好像不太妥当,他身旁已经有人兴奋出声:“机甲!R-367!”
于是江鹤吟让出位置,身旁那人自然挤过来,第二星来这里的学生们也不都是为了一段漂亮的履历,也有些人纯为爱好——众所周知,第八星有联盟军区最好的装备,最先进的机甲和最活跃的部队,温室里的花朵想来吹吹寒风也无可厚非。
毕竟有些东西在安全区一辈子都见不到。
江鹤吟低头继续放空,他与诸人不同,来这里既不为经历也不为爱好,纯粹是想离家出走——离家出走,且在家人允许的范围内。
手指默默按上胳膊,那边有一道很小的划痕,是他好不容易搜罗来的芯片,说是能屏蔽身上原有芯片的信号,不知道是八星的网本来就差还是真的有用,他眨眨眼,目前脑机的芯片只能单机连接,没办法上网。
有点不适应,他晃晃脑袋,但确实想清净一下,所以倒是也还好。
收不到家里人的消息,爽。
学生们从停泊坪离开并不花太长时间,但封闭并没因此解除,处理刚降落的舰艇还要再等一会儿。苏鸿甩手嫌弃:“十块钱,打发奴隶呢?”
时与从善如流:“你想赌多少?”
苏鸿:“不赌,你输了就答应让我和夏夏单独吃饭。”
时与抬手要打:“你想死?”
“等等,”她手停住,缩回来放在嘴边,好像自己的拳头是个热武器似的吹了吹,“我赢了呢?”
苏鸿:“我给你十块钱。”
时与:“给我死。”
她倒也不是真的对人一见钟情或是怎样,只不过闲得无聊就想找由头闹事,众所周知alpha无聊的人生往往被三件事占满:打架、骂人还有不健康的娱乐项目,时与边打边骂边逼苏鸿与她进行小数目赌博,人生三大事在这一刻化零为整归于圆满。
苏鸿胳膊大腿和后背都受了伤,小伤口才结痂不久,她怕再崩开,不敢太用力去反抗,但又被压的难受,只得向时与一呲牙,时与瞬间被什么东西叼住领子扯了起来,温热的鼻息打在后颈上,她对苏鸿比了个鄙视的手势,然后便被身后那豹子甩甩头丢到一边。
那是苏鸿的精神体,说是豹,实际蹲坐在那里却仿佛一座小山,特战部的四十人精神体各有各的异变,她们二人相似,精神体都是原型物种的放大版,异变方向在特战队中算是简单。
那花豹兀自打了个呵欠,起身慢悠悠挪动到苏鸿身边,行动间身上都是肌肉起伏的痕迹,动作却很优雅,它好像有点累,巨大的身子围绕在苏鸿周围,又伸出舌头对着她的脑袋一通乱舔。
两人终于消停,如今无聊无事又无活动空间,视线一对,便都干脆就着现在的姿势躺下来,时与躺到苏鸿身边,沾她精神体的光,蹭了个巨大的毛绒抱枕,借着封禁的空隙平静小憩了一会儿。
直到天色完全变暗,外面才终于又响起一阵封锁解除的提示音,时与眨眼,一串数字浮现。
她坐起来,看着时间的脸色显然无语:“八点半。”
苏鸿向她伸手,示意她把自己拉起来,身后精神体瞬间消散无踪,这时间卡得很巧,她嘲笑:“哎呀,回家就门禁,可喜可贺。”
时与翻白眼。
不像苏鸿这样的大小姐,她当然没有自己的房产,如今住的是军部分下来的宿舍,以前住在军部蜂巢里,勉强混出人形后才和时夏一起打报告申请了个不大不小的套间,离工程后勤部近,与特战部就隔得远,她得倒好几班车才能回去。
要出军部还能蹭苏鸿的车,但不出去看她在面前嘚瑟就觉得纯属碍事,时与挥手赶她:“滚滚滚。”
苏鸿道:“嗻。”
两人分开,苏鸿继续往出口去,时与却只好转身原路返回,走另一条路去找那些属于她的、不太灵便的“公共交通”——第八星军部的运输车辆有固定线路且日夜川流不息,只需要从中随机选一辆路线合适的,司机认识就蹭驾驶室,不认识就硬爬车顶,反正她有的是技术和力气。
或许人的精神体与一个人的性格或命运确有关联,她想,她是蜘蛛,爬个车顶属实常见。
然而很遗憾今天的司机并不是她相处过的同僚,她在楼上远远瞭望一眼,选了个监控的盲区,等车行驶倒足够近的距离便直接纵身一跃。
货车款式很老旧,甚至还是带货斗的款式,在其他星区早淘汰了不知多少年,但时与最喜欢这种,这种车上下超轻松,且绝对不会被旁人发现。
她如一片枯叶轻盈落下,好像脚下依旧踩着外骨骼一般悄无声息。这辆车运的是回收下来的军服与报废的武器,如今天色黑沉,道路上的灯也因为供电电压的不足而显得昏暗,时与吹声口哨,默数三二一,又从驾驶室顶端看准了后头货斗里的那堆破衣烂衫跳过去。
落地如预期中柔软,身下却闹鬼似的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时与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条件反射给这堆东西一拳。
那声音又轻又惊慌,时与后退,先抬手安抚住虚空中伸出来的一截花色蛛腿,她冷静下来,心说别是碰上什么霸凌事件,这要送去销毁的破烂里头其实裹着军队哪个角落里一个不合群的小兵。
“别说话,闭嘴。”
对军士而言,命令往往比柔声安抚更有用。时与遵循往日先例,先低声呵斥了一句,而后伸手去翻扯这堆东西,企图先将人挖出来。
掩盖物愈发轻薄,身体上压抑厚重的窒息感逐渐消散,心理上却紧张的几乎窒息。江鹤吟浑身直冒冷汗,他心脏跳的比车辆的颠簸还密集,双手紧紧握着一支刚从货斗中捡来的枪支。
最后一件盖在身上的旧衣被丢开,他几乎立刻弹跳起来,枪口对准来人,准备好的威胁说辞还没出口,便觉得眼前一花。
他整个人不知什么怎么被摔到地上,一阵剧痛从他后脑传来,手里的枪也被夺走,抵上他的下巴,枪械传来“咔哒咔哒”的机械声,紧接着他又听到一声疑惑的“嗯?”
手指来回按几次扳机,这枪毫无反应,时与今晚无语的情绪终于在此刻飙升至巅峰,心里感叹这什么玩意,随手将枪丢到一边。
值得疑惑的可不仅是枪,她眯起眼睛,一手挑起这人从帽子里露出来的一缕银白色发丝,手指再向下探,摸到一个熨的直挺挺的制服领子。
狗屎,今天是不是杀贫血了,怎么在垃圾车里见到个少爷。
还恰好是这个最显眼的,不能吧,这算不算今天造的口业?
时与心中已经初步确认到对方身份,面色却丝毫不变,她一手不动声色继续按着对方脖子,偷摸占了点便宜,另一只手则抽出了自己的枪,重新抵上对方额头。
“嘿,”她反正是想不通第二星来的高贵人类怎么会选这么个运垃圾的车坐上来,然而对方这身手也实在有点不行,不像能支撑他做什么坏事的样子,她微微偏头,问道,“想不想先自我介绍一下?”
冰凉的枪口接触皮肤引得身体翻起一阵阵鸡皮疙瘩,江鹤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害怕的几乎失声。
他亲手植入的芯片为他断开了脑机的连接,现在连求救信号也无法发出,对方只要手指微动,他就会悄无声息的死在这辆混乱肮脏的车上。
空气中有血腥味传过来,是来自那堆旧衣还是来自对方的身体?
大脑空白,身体跟着颤抖,他张张口却没发出声音,直到感觉枪口从额头上移开,冰凉的枪管在脸颊处拍了拍,蓄起的眼泪才终于流下来。
时与:……。
时与也起了点鸡皮疙瘩,她这种刁民哪里见过被人按着光知道哭的柔弱系人类,鬼情景实在离谱,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强抢民男的混蛋。
“说话,”她打量身下这人,有点演不下去,心说长得好看就是不一样,垃圾车里抹眼泪都像美人鱼掉珍珠,但依旧皱眉道,“路边的野狗都会汪两声呢,你哑巴吗?”
江鹤吟的眼泪从没如此充沛,他害怕极了,强逼自己开口,结果半个“我”字出口,绷紧的喉咙只发出个凄凄惨惨的残破音节,时与还没说什么,他自己先受不了了,闭上嘴自暴自弃般哭出声来,嘴唇都在颤。
好家伙,看来每个美人鱼上岸都得被毒哑。
时与也没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哼笑,车辆轰隆隆压过地面的坑洼,车身颠簸间,江鹤吟见到微弱的光打在她的侧脸。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