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兰心站在大雄宝殿内的功德箱前看着头顶上的菩萨，祂宝相庄严，纤尘不染。
穿堂风拂过她风衣的下摆，送来院中阵阵桂花香。而她只是静静地站在祂的面前，双目坦然，并不像要求神拜佛的样子。
殿前的佛偈上书，佛前常听千般愿，尽渡世间万万人。
这些年她也去过不少寺庙，许下过许多愿望，但没一个实现的。虽然怪不上这些泥塑的金身，但她也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突然听到有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有人对她说：“小姐，寺院要关门了。若有所求，明日再来吧。”
施兰心转过身，一个身穿白色毛衣的男子站在门口。他看上去身高比她高半头，气质温和，神情淡然，年纪约摸三十岁左右，身上却有种出尘隽秀的气韵。
淡漠，沉静，如同这里的一尊佛。
庙外的风将树上的红色许愿带吹起，沙沙作响。
施兰心叹了口气说：“我没什么好求的，我只是好奇，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求神拜佛根本就是无用，但为什么每座寺庙都香火鼎盛。”
——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为什么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苦难一场呢？
那男人微微挑眉，没想到有人会在菩萨面前提这么尖锐的问题。
他之前在外面帮僧人除杂草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只是奇怪，这么晚怎么还有游客来这村子里的寺庙。她进来后，看上去就只是随便转转，对着满殿的神佛，既不跪拜，也不上香，那神情好像是来审判什么人的。
审判谁？这里的佛像吗？
黄昏月近，殿内的烛火微明，悄悄晃动，眼前的女子朱唇皓齿，亦有风姿。
正映衬了那句，阶下花枝冷艳，堂前佛火微茫。
那冷艳的花枝朝他一步步走来，高跟鞋在佛堂里哒哒作响，仿佛要砸穿金身的佛像。
在经过他的时候，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混着寺内的香火味，竟有一种仙凡交错的感觉。
“世界上可能并不存在神佛，但人的信仰足以超越神佛的力量。来庙里的人，是因为相信自己还有被拯救的可能。”
施兰心听到后只是顿了顿脚步，转过头去，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走了出去。
*
H市，盛典集团。
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走到一楼的前台，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气质内敛，神情冷静，像个大学老师。
“你好，我找一下你们人力资源部的叶总，我跟他约了6点见面。”
前台接待微笑着回到：“好的，您稍等，我问一下叶总。”
男子点了点头，在手机上回个消息的功夫，对方已经确认好了。
“是陈先生对吧？这是一个临时卡，您刷这个坐电梯去13楼，叶总在办公室等您。”
陈嗣源点了点头，修长的手指接过卡片上了电梯。
盛典是H市内首屈一指的药企，同时也是国内制药公司的龙头。这栋盛典总部的大楼一共30层，核心部门全在这里，包括研发部。
电梯缓缓上升，最终停在13楼。
办公区一部分员工还在加班，他穿过这些由工位组成的牛马森林，来到最里面的总监办公室，然后敲了敲门。
随着开门声而来的是一个男人欢快的声音：“嗣源，你终于舍得回国了！”
眼前的叶明山比上大学那会儿没变多少，依旧浓眉大眼的，就是胖了点。他的办公桌上堆了一堆的资料，而且还在加班，可想而知这里工作压力很大。
叶明山是他的直系师哥，后来读研的时候又碰到了一起，还在一个实验室里，因此两人关系一直不错。
“师哥，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吧，不过这几年集团的一个项目一直进展的不太顺利，要不我一听你回国了赶紧来问问你呢……不过，你咋突然回国了？”
“没什么，就是不想在那边待着了，国内……挺好的。”
叶明山看着这个师弟挺拔的身姿，又想起来这小子从上学的时候就是系草一枚，现在风采依旧，帅哥难道都不会老的吗？
他看着自己的啤酒肚陷入深思。
“不说这个了，我帮你约了明天上午研发部总监的面试，你明天上午十点就过来吧，他人比较挑剔，我提前跟他说过你的情况，我觉得你应该没问题。”
叶明山说他们公司最近在招研发方向的工程师，他的履历正好符合要求。
陈嗣源点了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一些资料，随手翻了翻。
叶明山看他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师哥，那个……你，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叶明山端茶杯的手一顿：“谁？”
陈嗣源面露难色：“就是兰心，我记得你跟她的一个闺蜜关系还挺好的。”
叶明山放下茶杯，挑眉看向他：“你回国，不会就是为了施兰心吧？”
“也……不全是，只是想知道她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
叶明山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但想了想还是跟他直说：“我觉得你要不就先别找她了呢，说实话当初你出国的时候说走就走，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理由，但她肯定受到伤害了，我要是她，我都恨不得刀了你……”
陈嗣源叹了一口气，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冷冽的光反射在他的眼镜上，一半的面庞隐入了黑暗中。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也染上了几分落寞。
他的确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施兰心，毕竟当初是他一言不发就离开的，可是后来他也意识到了，原来六年的相处，施兰心已经变成他生命里的一部分，无法忘记。他偶尔会突然发现，一些生活习惯是她带给他的，比如喜欢炒菜的时候喜欢放很多勺辣椒，比如没有用的废纸会拿来先折成千纸鹤再扔掉……
忘记她的同时，也会扔掉一部分自己。想到这里，他的指尖都掐到了肉里。
“谢谢你师哥，但我真的很想找到她，如果你能打探到她的联系方式，麻烦你告诉我一声。我先走了，明天上午我会来面试的。”
看着陈嗣源离开的背影，叶明山叹了口气。
*
卧怀寺不大，从这里出来，便步入了林间的小路，施兰心呼吸着山间的空气，感受着从未有的畅怀。
这里是真正的江南水乡，也是她妈妈的家乡，离H市不远的地方，临川。
自从给妈妈办完葬礼，她把工作也辞了，人生中好像是第一次卸下所有压力，好好看一看这世间的风景。
没有对KPI的追逐，没有人情世故的烦恼，没有必须要赚钱养家的压力。
但妈妈的离开，同时也带走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锚点，至此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牵挂。
父亲在她高考那一年去世，后来母亲也一直身体不好，今年是她三十岁的第一年，也是母亲走的第一年。
她有点存款和理财，父母早些年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又省吃俭用买了一套市郊的小房子，可以说如果省着点花，下半辈子应该是不用为吃喝发愁。
可是世界之大，人海茫茫，她好像又无处可去。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她已经没有家了。
想到这些，施兰心无力地蹲了下来，微卷的长发覆盖住了她姣好的面容，一滴泪砸到地上。
前半生她过得很辛苦，后半生开始的关头，她却突然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要做什么。
远方传来一声雁鸣，山林间的树叶有些已经变成了红色，周围的桂花树传来一阵阵的芬芳。
这是自然的力量。春华秋实，四季轮转，不会因为任何人和任何事而打破规律。
施兰心望着周围的山川与草木，微微一笑，反正现在也不知道做什么，不如给自己的世界按一个暂停键，休息一下。
她顺着导航回到自己定的民宿里，这里处于秋阳山腹地，风景很好，被幽深的山林包裹着，空气清新得跟不要钱一样。
施兰心是前两天在网上下的订单，昨天来了以后一直没见到老板，那老板只是给她留了房间密码和房号，说到了以后可以自己去房间。
昨天到的太晚了，今天白天又睡了很久，现在，施兰心站在这个古色古香的院子里，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座民宿听说是历史保护的老院子，后来民宿的主人翻新了一下，但也基本保留的原本的样子，是比较典型的江南水乡风貌。
一进来便可以看到被四面古墙环绕的水池，池中有几尾花色的锦鲤游动，还有些荷叶点缀其中。这里每当下雨的时候，雨水会顺着屋脊流到池塘中，风水学上说，这叫四水归堂。
穿过这里，正堂便是江南庭院的样式。红窗古墙，雕梁画栋。这里大概有五六间客房，庭中摆着一张梨花木茶桌和几个凳子，庭下还有几棵桂花，与红墙青瓦映衬着，显得静谧美好。
此刻，她站在门口，听着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水池里的锦鲤欢快的游动，一切都是舒适自然的氛围。
这里，让她感到一种安全感。远离信息爆炸的城市，只有自然舒展的氛围。
她去房间里换好了衣服，又把所有的行李归置好，毕竟她要在这里停留不知道多久。
走出房间，施兰心伸了个懒腰，一口郁结于胸的浊气呼了出来。
此时，月上中天，桂花飘落，有人缓缓从屋檐下走了出来。
那个人端着盘子，步履从容。他穿着白色的毛衣，抬眼望着二楼的她，眉眼带笑：“要不要下来一起吃点？”
施兰心惊讶，怎么是刚才那个人？难道他是民宿老板？
庭下的梨花木桌子上放着白色的秋海棠和桔梗，点缀着山间的秋月与晚风。桌边瓷白色的酒瓶里，想必是这镇子上卖的桂花酿。
她在桌旁坐下，投过雕花的窗户，看着那个男人站在厨房里切菜。他的侧脸温柔而专注，炊烟袅袅升起，檐下的灯笼散发着温暖的黄色光晕。
这一切美得有点不真实。
“山里就这些菜，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惯，不过这道芦笋腊肉不错，芦笋是今天早上刚摘的。”
三个菜分别是芦笋腊肉、蒸南瓜还有莲藕排骨汤。
真是高看她了，以前她工作忙，都是随便扒拉几口外卖敷衍了事，如今竟能吃得上新鲜应季菜，从地里到餐桌甚至不过几个小时而已，这可以称得上是质的飞跃了。
“你是民宿老板？没想到这里竟然是你开的。”
那男子微笑：“我叫秦聿，你是施小姐吧？昨天和今天我都在寺庙帮忙除杂草，所以不在。”
“秦老板，幸会。叫我施兰心就好。”
秦聿摆好餐具坐在她对面，将瓷瓶递给她：“施小姐，这是桂花酿，要尝尝吗？镇里有名的酿酒店酿的，味道还不错。”
“好，谢谢。”
秦聿脸庞在暖黄的光晕中，轮廓温柔，眼眸亮如天上的星辰，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拿着小酒瓶给她倒酒。
施兰心夹了一筷子芦笋，清甜的口感在舌尖绽放，不愧是这山里现拔的，这笋可真笋啊。
除此以外，这莲藕排骨汤也甚是鲜亮，莲藕口感清脆，排骨劲道弹牙，这对于常年吃外卖的她来说，虽然数量不多，但称得上是国宴了。
两杯桂花酿下肚，她许久未开的味蕾突然打开了，很是多吃了几口菜。
“秦老板的手艺真的不错，我看这里应该点不了外卖，你平时都是自己做饭吗？”
秦聿点点头：“基本上都是自己做饭，所以现在水平……还可以。”
那是相当可以，施兰心在心里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施兰心又夹了一块排骨，随口说到：“这里是我母亲的家乡，但也没什么亲戚在这里了。而且我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所以也一直不了解这边的发展......但这次回来，觉得这里很好。”
“哪里好？”
“山川草木，皆是景色。还有这月亮，也比城市里的好看。”
秦聿顺着她的眼神望去，今天满月，月亮的确很圆。只是她的眼神间却有一些寂寥和落寞，与刚才在寺里那副明艳冷冽的样子甚是不同。
每个人的人生都像这月亮一样，春风得意之时便是月圆，失意落寞之时便是月缺。有时不必追问，时间和风会带走一切，即便此刻留有痕迹，但于人生的长河而言，犹如水滴入海。
秦聿淡然一笑：“那你不妨在这里多留一阵，这里离城市很远，四时风貌也大不相同，也许会找到一些不同的感受。”
施兰心几杯酒下肚后脸颊微微泛红，调侃道：“秦老板很会给自己拉生意啊哈哈……”
一阵带着桂花香的微风拂过她的额间，她突然想到了那句著名的课本诗词：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她曾经有过很多遗憾，但在这微风和群山之中好像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人类的烦恼何其渺小。
施兰心举起酒杯，只听两只杯子零叮交响，被秋夜的晚风送去了更遥远的群山之中。
而今晚，施兰心一夜无梦，睡了近半年来最好的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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