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审的前一晚,皮皮虾已经做好了归西的准备。
时值初冬,薄霜初起,再过一月便要有风雪。牢狱的房里就这么一间小窗,还比不上一张脸大,用铁栏杆锁着,冷风顺着窗子往人脖领里灌。
他不怕冷,他就这么趴在窗边望月。
儿时他经常在这样的月夜里奔在乡野。一片走道直延向天边,两旁便是稻田,他趿拉着拖鞋,穿着阿妈硬给他套上的厚衣,听着蛐蛐声伴着野蛙声此起彼伏,若是哪只被他看见了就非得要逮住不可。
乡野的月亮又大又亮,伴着星斗,也不用隔着窗子和铁栏杆看。路过村口闲坐的老头子,老头子告诉他,咱们州巡抚步青云啦。
他问,青云是哪?老爷子回身一指,说,远着呐,在京城。皮皮虾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一轮圆月,黄澄澄的。中秋刚过一两日,他想起了晚上刚吃的酥皮月饼。
他又问,京城是哪?老爷子说,那是皇上待的地方,他去皇上那当官了。
皇上他认识。阿妈同他讲过,皇上就是神明,是老百姓的天。别提到皇上身边当官了,就算是能看见皇上一眼,他都觉得这辈子足矣。
每逢七八月皇上总会微服私访,下乡看民生。那时候皮皮虾总会换上一年里最舍不得穿的衣服,下了学就跑到村口等。整个县里就一个私塾,学费不菲,读得起书的大多是地主家的少爷,学堂里就他一个农户的孩子。
他家也没银子,但爹娘借钱也要送他读书。学堂的老师说想当官就得读书考试,考到县里,州里,再能耐些还能去京城当官。
皮皮虾便说,他想去京城当官。满屋的同学都笑了,老师也笑,告诉他县里还从没出过在京城当官的。皮皮虾还是没笑,他说他可以做第一个。
那时候光是下学的路就要走上一个多时辰,踩着落霞走到夜月长明,跨过盛着碎月的小水坑,跑到村口远远地望。
今天皇上又没来。
夜风蚀骨,又是刚下了雨,他冻得瑟缩一下,没再等下去,小跑回家。
后来再听说巡抚的消息时,老头子的脸色就变了。他脸上没了艳羡,只是嚼着烤地瓜云淡风轻地一句:"犯了死罪,砍头啦。"
皮皮虾吓了一跳。"他犯什么事了?"
"听说是勾结吴王余党。"
这个吴王他也认识,是天下的大叛徒,村里孩子都会唱歌儿骂的罪人。一听说是和吴王搭上了关系,他便不觉得县令可怜了,应了一声便跑开。
来年秋考,考官是京城来的大官,他没见到人,只知道下榻在了州里最大的酒楼。彼时地主家的同窗纷纷赴考,不少人花了大笔钱去州里送礼给考官,他家拿不出那么多银子,他便没去。
后来他真考上了。考官把他和那些世家子弟一并举荐到京城,他被分到了油水最差的秘书监当小差,但他已很满足了。
那时能当官的都得是世家子弟,他也不知自己是卷子答得太好,还是能选的世家子弟都选完了,反正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戴上了乌纱帽。
他在京城的窗子里也望过月亮。城里寂月高悬,没有乡野的月好看。秘书阁的人总是进进出出,房里弥漫着尘灰土气,时不时一声落书,一声抱怨。他最小最老实,出身微薄,自然做最累的活儿,凡事都听左右丞安排。左右丞都是世家出身,在他心里就比自己高一头,他听得心服口服。
有时他也望着城中月想乡下村,但转念一想,就算这样狼狈的差事也是来之不易,家里借银子送他读书不说,就连他进京的路费都是爹给地主家干了三个月的活儿才攒够的。再苦再累他也是个当官的,小乌纱帽一戴,还颇为扬眉吐气。
那晚他趴在窗口往外头望,突然就想起当年那个巡抚来。如此一看,那巡抚也未必十恶不赦,也许是命苦跟错了人,就像现在的自己。
第二日堂审时进来几个狱卒,他起初没当回事,但一见左右丞都得跪着被他审,他也跟着怕了,跪得老老实实,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左右丞上头的人。但还不等狱卒在他心里的形象立起来,他又碰到一个拿狱卒当狗踹的。
准确来说是两个。
"你且说,私贩盐案是从哪里贩出去的?"
"啊,正是左丞的故乡南塘。"那狱卒哈着腰说道,"经我们审查,他勾结南塘县令私自偷换……"
“史籍的案子既然查完了,你们的事就算办完了,当趁早将他们送回去,各司己职。”心安勿梦嗓门一大便颇具穿透力,满屋都静了,只听他说:"平充封国内自设督察使,南塘的盐事贩卖自有掌握消息更全的督查使负责查办,不劳廷尉卿费心。"
"那个,你先把其他无关者放了。"角落里快被人忘了的果冻突然来了一句。心安勿梦被他打断得一愣,沉吟片刻看向侍卫:"护送几位大人,去附近找家好的酒楼吃顿饭。"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等狱卒说半个字,就这样把放人的事情决定了。地上众人恩谢不已,伤者被侍卫搀扶着。皮皮虾尾随在最后,颤颤巍巍地跨步出门。
他想瞧一眼这位通天世子的模样,侧目回望,刚好对上他的目光。那一瞬两人都停滞片刻,好似敲破了什么隔绝山海的屏障,让如同生在两个世界的人视线相撞。
心安勿梦头上的嵌玉金簪映着日光晃眼,皮皮虾移开了视线,裹紧他尚不足以御寒的麻布衣,踏出堂门。
前一晚他也曾做过侥幸保命的梦。他幻想自己巧舌如簧为己申辱鸣冤,再打动狱司大发慈悲地给自己放了。可第二日狱司压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棍棒倒是没少挨。
最后救了他们一屋子人的是平充小世子的一句玩味之言。皮皮虾走在风里,额头被吹得刺痛,脸上好似有一记辛辣的巴掌印。
"哎,好,几位大人可归京了……但世子啊,私贩盐关乎国事,这若是未经查明就放归,只怕往后管束私贩只会愈加艰难……"
他还想说下去,但心安勿梦已经在直勾勾地看他。
“未经查明?我方才已说了会将此事交于南塘督察使查办,不知廷尉卿是对南塘督查使不信任吗?”心安勿梦顿了顿,"还是对我不信任?"
心安勿梦收了方才那副笑脸,吓得狱卒不敢吭声。
"廷尉卿再不放手便是要擅管南塘内事。"心安勿梦死死盯着他:"或者我说的不准确,此事与廷尉卿无关,自始至终都是狱司大人您执意插手南塘内事。"
果冻坐在旁边看着,一声不吭。如今487他爹全须全尾地被放回去了,他今日使命已经完成,余下的事就是看心安勿梦叫板。他倒也想帮忙,但自家比不得平充封国那样硬气,他生怕引火烧身。
那狱司吓得扑通一声跪下,牙齿打颤:"小人,小人绝不敢……"
离座声起,几个侍卫跟着心安勿梦一并起身。为首的瞥了一眼地下跪着那人,丢下一句:"左丞大人随我们走吧。"
秘书监一行人先吃上了平充世子请的第一顿热乎饭。幕僚早已把秘书监一行人的家世背景查得清楚,拟了一张纸给他,心安勿梦在马车上把这几个名字看了一道。
这行人大多都是父母辈在北方州郡任职,估计是靠砸银子和疏通关系托举子辈当了个皇帝身边的官。若接下来无贵人相助,这帮人估计就是在秘书监干到告老还乡了。
"无甚惊喜。"心安勿梦把那张纸递给旁侍,说道:"吃完就送他们回京吧,赠一些银子做路费,以后不必通信。"
旁侍会意,接过那张纸。还没等他叠好了收起来,心安勿梦忽然转头问:"哎,那小公子呢?这里头哪个是他?"
旁侍一怔:"那位岁数最小的?小人翻遍了官籍也没找到他家有做官的。他先前的户籍在通州西寅县里的一个村落,他也同主上说过自家是农户,如此看来应当是真的。"
"通州不隶属封国,察举官都是朝廷选的世家子弟,"心安勿梦探身问那个幕僚:"他这种农户怎么当上官的?"
"尚不清楚。"幕僚低声答道,"那边天高皇帝远,村里的事还真就不好查。不过主上若是想打听倒也……"
"不用。他能无根无依地做官,身上本事不小,带回去用吧。"心安勿梦吩咐道,"饭后找个由头留他一会,我同他讲两句。"
心安勿梦一听见是农户出身的读书人,眼睛都亮了。
平充国刚自立封国不到十年,平充王一族对这片土地的掌握尚不太熟悉,再加上起初建国时封赏了不少拥立之功的下属,如今世家纵横之乱象虽不如北方那样猖狂,但也颇令他一家人头痛不已。
属国内良田众多,加之南域气候宜种植,粮产成了平充国雄立南方的一大靠山。可为官的子弟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不懂田事更不愿踏泥泞下田,以至于掌事者不善农,善农者不掌事,官民割裂愈发严重。加之南域一带自古便是粮米之乡,文化从百年前起便落后于北方,民间重农而不齿读书,想从农户中择优者做官更是难上加难。去年年平充国刚将南疆一带的土地也划进了属国,这带土地又同偏北一些的南塘地质不同,如今还放着不知如何种植。
现如今他最需要的就是农户出身的读书人,何况是这种凭一己之力考入京中的文曲星。若是他能愿意过来做官,一能减少官民之裂,二能给一众农户打起个形象招牌,让农户多几个人愿意念书。
心安勿梦:我一开始真的只是想让他来我家种地
果冻:那他后来是怎么来你床上的?
心安勿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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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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