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BGM:《第几个一百天》——林俊杰】
初中黎荔上的是私立学校,一周只可以回家一次。当时不只她一个人想家,一大半的学生都想家,走廊里哭声一片,各班级门口都站着班主任和几个泪流满面抽噎的学生。黎荔因为想家总给家里打电话,后面她妈都不好意思了,特地给老师充了话费。
她时常一边听课一边流着泪,晚上回宿舍还要猫在被窝里哭。周日晚上到周五中午,她到周三晚上才不会哭,到周四才会和同学开心的打打闹闹,每次都要感慨一句:“今天再睡一觉,明天就可以回家了。”那时候她是真想家,真愿回家,比谁都深。
她隔着电话听见妈妈的声音,说不出一句话,一开口就会崩掉。李茹丹知道她女儿又想家了,黎荔听见她妈擤鼻涕的声音,“女儿啊……”,她不知道的是,她爸的耳朵正紧紧地贴在李茹丹的电话上,然后几秒后果断离开,不敢去再听。
不行,受不了,她浑身僵硬,手有些麻,声音怪异的哭道:“你别哭……”,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那是她第一次清晰的体会到离别的情绪,第一次深刻体会想妈妈的感觉。
挂断电话后,她妈妈哭着说:“要不把她接回来吧。”
她妈已经没有理智了,他爸还有一丝尚存,说道:“都是这么过来的,时间长就好了。”
过几天黎荔放学回家后,就看到她爸嘴角起了一个大火泡。
直到初二下学期,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说道:“黎荔啊,都两年了,还没缓过劲儿啊?”
后来黎庭也体验过一次。李茹丹守在家中,黎庭去了河北,两人结婚十多年还没分开过这么久,每晚黎庭都要打一次视频电话,时间长短不一。他亲妈终于看不过去了,在一旁说道:“多大岁数了,还恋家。”
回来后黎庭带了一只金表给李茹丹,只要脉搏跳动,时针就会自己转动。
老天就是爱开玩笑,那只表,记录了她最后死亡的时间,清清楚楚。黎荔开始了这一辈子无穷无尽的想念,无论再怎么哭都听不到声音,无论再过几个周五都见不到人。
她天真的以为不想家了,就不会再体验那种撕心裂肺的哭泣。别急,以后哭的日子多着呢,不定时又持续的。
看到别的母女欢笑会哭,看到别人的女儿喊妈妈会哭,像一个小偷,偷看着她没有资格拥有的幸福,偷窥又羡慕着从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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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林间的小道肆意地漫步着,看不见的蝉鸣,彼此的呼吸像夕阳下平静的湖面缠绵。路旁刻在石壁里的佛像,壁上观的弥勒佛在树荫下看着一代代的人。走在这路上的,从来都不止他两人。
中途到了韬光寺,寺庙大多大同小异,但人心不同、机缘不同。
听说乾隆下江南时,八次来到韬光寺,留下诗句,【云林境已幽,韬光幽更极】,白居易也来过这品茶论道。这里不同于其他地方,建在北高峰山腰的峭壁上,容易让人忽略,不过这正符合它的名字,韬光养晦。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不知如今看的韬光寺和金莲池,与白居易和乾隆见到的,究竟一不一样。寺里的古树,在唐朝在清朝,是不是也被称为古树。崖壁内的丹崖宝洞,有没有人见过吕祖?南宋的杭州,金人的铁蹄,十二道金牌,临终前的三声杀贼,皋亭山上以死报国,是一退再退的偏安一隅,那时又是何模样?那时还能被称为天堂吗?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不同的朝代、不同的境遇,怎么会一样呢?用眼睛看的万事万物都一样,用心看的时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如今的杭州,又是当年多少少年郎的遗憾、又是多少佳人的炼狱……
黎荔和周适上了不知多少个台阶,最后在山腰处一同俯瞰山下的全景。她问道:“你说,岳飞来过韬光寺吗?他会拜佛吗?”
周适静静地站在她的身侧,回答:“不知道……应该没来过。”
黎荔顿了顿,慢了几秒,问:“为什么?”
周适叉腰站立,狂妄发言,“岳爷爷那时候肯定在忙着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呢。”
黎荔愣了几秒,满眼欢喜,“哈哈哈,嗯。”
她想,周适才是毛爷爷说的年轻人,【早晨**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周适又说:“那时候强胡犯金阙,驻跸大江南,岳爷爷可不像我们还想着游玩江南,估计,身在江南心念中原,睡觉都得想着怎么收复山河,就是……”
“就是什么?”黎荔问他。
周适突然闭麦,上前一步,上半身靠在石栏上,眺望着如今岁月静好的连绵青山,说道:“结局不好,大过年的,自己和儿子被勒死风波亭,不喜欢这样的结局……”
停顿一会儿后,周适突然又开口道:“人看到好山好水都不敢多停留,快马加鞭去征战。总是忌惮这个忌惮那个,本事不大,心眼倒不少。”随后他的眼神好像被景色吸引,开始迷蒙,自顾自嘟囔着:“……打赢了也不行,输了也不行,可真难。”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山河未定,何以为家?何处为景?
黎荔看他这个样子,不知是在说岳飞还是在说自己,总觉得周适哪里有点别扭。
“都说体育生没文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什么的,根本就不是这样,偏见。而且打球打到这么厉害的,脑子肯定好使。”
周适心里那一块阴影被被黎荔的话暂时关上,他得意的挑眉,“心中有党的人都知道啊,做人要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黎荔知道他根正苗红,笑笑后便感叹:“他们能扛得住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思念,想的也只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可最后,没有几个人能逃过人性的悲哀。我看前几天姜文的采访,他觉得汉代就像前几天的事一样,一点都不遥远。可能,那些遗憾和悲剧,不是历史本身的悲哀,是每一刻眼前人性的悲哀。”
“嗯……”,周适想了一会儿黎荔说的话,然后说:“如果当时不是赵构,是李世民,是朱元璋,他们一定会是另一个结局。如果赵构没有那么多自私的想法,干就完了,那些武将只会听命于他,就算迎回二帝,有谁会跟着一个行了牵羊礼、宁愿屈辱的活着也不愿一死的皇帝。不管赵构赢不赢,只要他坚定的北伐,绝不偏安一隅,无论结果如何,二帝都是个笑话,臣子不会忠于他,百姓不会听他。所以,他在怕什么?那样的情况,又在幻想什么?”周适愤愤道。
“怕网暴?”黎荔接话接的令人大为震惊,因为面前的人,她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这个词。
“啥玩意!”
“越不想承担责任,就越害怕;越没能力,就越害怕。他可能……害怕那些文臣会骂他吧,害怕后世人读的史书是骂他的。也可能,其实他也身不由己?谁知道了。”
周适没有丝毫退却,“可结局不还是这样,到死,他真能过得去自己心里那一关吗?”
他停顿片刻,皱着眉头,把自己带入了那个时代,继续说:“反正我过不去,赵构是在危险环境中绝望的人,在黑暗中看不见光明的人。岳飞不是,韩世忠不是,我也不是,不是懦夫,困难不是逃过去的。”
黎荔对着他肯定点头,“嗯,你肯定不是懦夫啊。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他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丢掉幻想,准备斗争。胜利,一定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中,只有主动恢复才会靠近光明。”
“哎呦哎呦,看不少书啊你。”黎荔惊叹他这一连串脱口而出的言语,然后又问:“所以你一直是这样坚持的,遇到问题主动破局?”
周适回答的有些不确定,语气有些飘:“是啊。”
黎荔笑而不语,但她相信,周适是这样的人。
两人往外走的时候,黎荔突然来了兴致,想听南宋的那段历史,问道:“周适,韩世忠在杭州有什么故事吗?”
“还真当我啥都知道呢,不过我也确实知道一点。”
这边周适话音刚落,那边黎荔惊呼声起,“哎呦!”
周适紧忙搂住黎荔的腰,四目双对,黎荔呼吸凝滞住,爱是深入凝望着你看着我的眼睛。稳定住后,周适松开,视线没移动,声音低沉,“核心不稳,加强锻炼。”
黎荔心有余悸,轻轻拍着胸脯。
周适这才移开眼睛,叮嘱道:“前几天刚下完雨,山上的石头湿滑,小心点。”
经过一点小插曲,走了一段安静的路,彼此都需要时间稳定心神。
黎荔看着前面的周适,散落在他身上斑斑驳驳的阳光。周适不断用手擦汗,时而转着肩膀,回头对比他高几个台阶的黎荔说:“累了?”
“没有。”黎荔加快几步,递给他纸巾,说:“背包给我吧,我背一会儿。”
周适微笑的看着她,头发前的碎发被汗打湿。“这么关注我!”
黎荔不满的‘啧’了一声。
周适开心的眼睛一大一小,“不沉,我背就行了,你喝水吗?”
“不喝”,黎荔也开玩笑道:“这可是世界第一的肩膀,可不能怠慢了。”
周适继续向前走着,丝毫没有让黎荔背的打算。
“嗯,那世界第一陪你溜达,你还满意吗?”
黎荔突然凝滞住,耳鸣,她装作正常人无事发生一样,思考了一会儿,说:“我看视频里,一到发言的时候,你就往后躲,站后面不是给自己做发型就是做美甲。现在呢,都会抢答发言了,明年奥运采访的时候,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侃侃而谈。”
周适不晓得她还看过这个,语无伦次的,“不许揭人短……”
不知是笑的还是累的,周适在一处平地上双手叉腰,从下往上笑看着黎荔走下来。
周适逼黎荔喝了口水,顺便歇一歇。
黎荔喝完水继续说:“你还要比赛,明年巴黎还有奥运。你这肩膀是为国争光的,就差一枚金牌你就大满贯了。本来就有伤,不能再严重,要不然我真是罪过大了。”
周适一口气喝掉半瓶,听她在耳边慢慢说着,像老母亲临行前的密密语,心里涌进了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清泉。
喝完水,他打了个水嗝,呼出一口气,对黎荔不怀好意地说:“不止为国争光,用处还有很多。”
黎荔不听他的贫嘴,‘切’了一声抢过背包。
周适被她霸道的举动逗笑,默默擦擦嘴边的水痕,“行吧,累了就给我。”
“嗯,那你给我讲讲韩世忠在杭州的故事呗。”黎荔的语气,好像五六岁的孩童祈求父母讲睡前故事。
“啊,行!我先听听你怎么知道韩世忠的?这么全面!”
黎荔知道他说的梗,会心一笑。
“我知道梁红玉击鼓退金兵的故事,和唐朝的平阳昭公主镇守娘子关、明朝的秦良玉镇守山海关一样,简直我辈之楷模。”
周适若有所思的‘啊’了一声,然后说:“你喜欢的是我辈之楷模的梁红玉、平阳昭公主和秦良玉,跟韩世忠有啥关系?”
不知不觉,周适化被动为主动。他是故意的,他想听黎荔说话,想从她的言语中了解她的经历、她的心里,想让她多开口,转移她的注意力,改变她的情绪。到底是为什么,肉眼看着很沉静的一个人,实则从根上开始化脓腐烂,它的主人却任由它烂下去,直到灭亡。
“因为……”,黎荔突然停住脚步,思绪已然离开了杭州,回到了她不愿回忆的事情。
遗忘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有记忆才是。
周适察觉到她眼神的迷离,用肩膀撞了她一下,“想啥呢?”
黎荔回过神。
“代入自己是梁红玉,还是秦良玉啊?现在不用你打仗,共情能力别这么强。”
黎荔慢半板似的聚焦起来,像树懒一样,笑笑。
“我那是在组织语言呢,不知道怎么说。”
“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插叙讲也行,倒叙讲也行,瞎说八道都行。”
两人继续下山。
“哈哈哈哈……”,黎荔突然起了叛逆心,“我不,我要从头讲。”
周适逗她,给黎荔一个大拇哥,“好,有志气!”
黎荔说:“我最先知道梁红玉这个人,是我爸给我讲的。他老羡慕梁红玉和韩世忠的感情了,其实他是觉得同病相怜,找一点慰藉。”
“还是别讲了。”周适打断,她伤心,就不要去回忆,不要去讲。
黎荔给他了安慰的微笑,又问:“你想听吗?”
一遍遍问,就是一次次想说。
“你不用问我想不想,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想听想去了解。但你不想说,或者很难说,那我就不要听。”
他想听,他想知道她的一切,哪怕是一颗发霉的苹果。远眺时悲伤的眼神,看着树空洞的神情,努力恢复正常的呼吸,身上逐渐褪去的生机光彩。看似积极的生活,了解很多东西。但又好像,一个知道尽头的老人,在过生前的最后一个生日,极尽绚烂;又像红楼梦里元妃省亲后的贾府败落。
后来他知道了,这样一副空空的身体,在用尽办法,使出全力,装进一切不是她的东西,找寻世间的美好来缝合伤口,了解古往今来历史中所有的遗憾苦难。然后找回失去的三魂七魄,从而变成一个正常人,告诉自己不是最惨的,编造一个理由活下去。
黎荔心里被扎了一些,不再是对人的麻木。眼睛微红,缓了一会儿。
“很少有人听我说些没有用的琐事,周适,谢谢你。”
周适站在黎荔的下一个台阶,双手握拳,直直的垂在两侧,咬着嘴唇。他说:“一个人记住那么多,是负担。快乐分享会加倍,痛苦分享会减半。”
“那一半分到你那里,你不是无辜遭难,对你很不公平。”黎荔声音有些闷闷的。
“不是,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关系再好,也没办法真正感同身受。那些对于你来说是百分的痛苦,听的人可能只感受到十分而已。而且你觉得是在和我说,其实旁边的一草一木,石壁上的佛像,它们都在听。”
“那她也会听见吗?”黎荔急忙追问,泪水渐渐涌上眼眶。
周适说的话,像山风一样,无孔不入,她害怕这种感觉,一旦依赖深入骨髓,便是难舍弃的毒药,无药可医。
“她会的,她一直在你身边。”周适抱住她身侧的手臂,坚定的回答她。
“嗯。”黎荔胡乱的抹着眼泪。
“你知道吗,前几天我还在国外的时候,就梦到她了。”
黎荔顿时感到鸡皮疙瘩起来,不敢相信的看着他,“是……是她?”
“对。”
她笑着急忙问道:“你梦到什么了?”消失不见的人,终于有了新的消息。
两人继续走着,看到了不远处的永福禅寺。
“梦到了小时候,她来班级里看你,给你送了一袋樱桃。然后看见我坐在你旁边,夸我可爱,又给了我一袋樱桃,那袋樱桃又大又甜。后来我又在走廊里看见她,我手里还拿着一只球拍,她身上散发着光芒,弯下腰摸了我的脸,笑的特别慈爱,问我:‘你和我女儿是好朋友吗?’我点头没说话。她又说,‘你多和她打打球,下次来家里玩,一起吃樱桃。’我答应了之后她就走了,一点点消失变小。”
黎荔抬头看着永福禅寺几个字,泪流满面。
“永福,真的会有人永福吗?我只希望,我和她,永不堕恶道。”
周适站在她身旁,轻轻捏了捏她手臂,说:“天地本不全,一切自有定数。你想,阴阳两界,都有人希望你永福,你这人脉多广啊。”
“哈哈……”,黎荔被周适逗笑。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黎荔笑的垂下头,杭州的山知道,树知道、神佛知道、周适知道,她的故事也留在了下山的途中。
1、爱是深入凝望着你看着我的眼睛——于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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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杭州韬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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