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沓十几张纸的课题报告打着旋飞过来,重重地砸在旁边的墙上。
导师面色阴沉:“这就是你交上来的阶段作业?”
随然微微偏着头,手指在袖口里暗自捏紧。
“换一个角度,改一套实验流程,就当我看不出来这份报告是抄的吗?”
教研办公室里的气氛一度降到冰点,导师始终竖眉怒视着随然,对他的一言不发更加恼火。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学校年纪最小的研究生、转专业的多能学霸,还是连跳两级的天才少年?
“不要以为被别人捧着夸一句聪明,就真当自己是块金子了!态度不端正,思想歪斜,再天才也不如一个蠢材!
“我不管你是有多高的智商,还是多勤奋的用功,进组三个月了,一份独立的课题报告都交不上来,还要抄你学长的来蒙混过关!你当我是瞎的吗?”
随然咬着牙,在这一连串输出里找不到反驳的间隙,好半天才挤出一个音:“我……”
“老师,学弟他也不是故意的,”一道假惺惺的温和声音从桌边传来,“毕竟是第一次进组做实验,研究过程中他也帮了我很多……
导师皱着眉:“你不要替他说话,这种行为说好听叫揽功,说严重点就是抄袭!”
“学弟毕竟年纪小……”
“我们是搞科研的,别人会因为年纪小而特殊关照他吗?没有拿得出手的科研成果,资历浅只是你给自己的无能找的理由罢了!”
导师的耐心逐渐耗尽,他给随然下了最后通牒:“我无法接受组里的学生有这样恶劣的行为。回去收拾东西,退出我的组吧。”
随然沉默地低着头,直挺挺地站了几秒,袖口里的手指还是松开了。
他向导师鞠了一个躬。
“抱歉,张老师,”随然口中干涩,长长地闭了一下眼,“我会离开的。”
走出办公室,尽头的拐角连接着空无一人的连廊。学长替导师关上门,跟在他身后离开。
连廊即将到头的时候,随然放缓了步子,没头没尾地问一句:“为什么。”
学长停下脚步:“什么?”
随然回过头,眼尾有些泛红。他定定地盯着学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质问:“为什么偷我的课题?”
学长有些轻蔑地笑了一声:“你说我偷我就偷了啊,有什么证据吗?”
“你明明知道压缩茶多酚速溶配法的实验,是我一遍又一遍在实验室里从早熬到晚换了几十种物质才配制成功的,”随然压着声音,但尾调在轻微地颤抖,他努力让自己的情绪波动没那么剧烈,“我多次向你请教、跟你合作实验,是因为我希望从学长你这里学到更多。
“可你呢?你把我的课题写进自己的报告里,还抢在我前面交给导师!”
四下无人,学长卸下伪善的面具,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没错,那又怎么样?你也说了这是我们一起合作的课题,我得承认它确实很有价值,但谁会相信你是这个课题的主导者?
“你大可以去举报我,找张老师、学校或者其他权威机构。但我得提醒你,一边是读研三年拥有丰富实验经验的学长,一边是又转专业又跳级从没进过实验室的研究生新生,你觉得他们会相信谁?”
学长的叫嚣声一点点地变焦变噪,仿佛老式的电影杂音。
胸口堵着一股闷气,上不去也下不来,随然从未觉得如此无力和憋屈。
一阵冷风从半开的窗户外卷进来,将他尚且单薄的衬衫吹透了。
随然看着对方瞬间陌生的面容,恨声骂道:“关博仁,你无耻!”
学长哈哈一笑:“如果些许道德就能换来别人钻研半生都没有的学术成果,何乐而不为呢?说到底,还是你太天真了。
“随然,我们不仅是同门,也是竞争对手。你把这个世道想的太美好了。”
随然不想再看他,转身走出连廊。
“慢走,”学长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远,“祝你离开张老师的组后,还有导师愿意捡漏,哈哈。”
走出研究所的时候,东城正在下雪。
进实验室之前还是夏秋之交,带来的衣服里只有一件薄款风衣能穿。行李跟来时一样,一个背包就装完了。
现在想来,这几个月一头扎进研究的经历好像一场大梦,没有带来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就这样戛然结束了。
随然拢了拢衣领,搓着手哈了口白气。
冬天到了啊。
他微仰起头,天色青灰,细碎的雪点纷纷扬扬,勾勒着风的轨迹。
老北风从街头呼啸而过,工作日的下午行人稀疏,衬得深冬街道愈发萧瑟。
半长的侧发被风吹起,凌乱地飞舞。
低低的呢喃隐没在风声里。
“接下来该去哪里啊……”
——
“直接回俱乐部。”
男人一身深黑队服,正阖目斜倚在车窗上,衣领高高立起几乎遮住整张脸。
窗外是无数蜂拥而至的粉丝和记者。人与人的脸仿佛混染在一起的色块,扭曲融化成一条脏乱不堪的抹布,将大巴车围得水泄不通。
“真不管了?”一个微胖的男人从车后座走过来,忧心忡忡道,“就算你对记者没有什么好感,那些一直支持、喜爱你的粉丝呢?你不需要说点什么安慰一下他们吗?”
半拉的车窗帘后,靠在阴影里的男人没有吭声。
微胖男人叹了口气,喊他名字:“Stream。”
Stream一动不动,仿佛已经陷入深度睡眠。
“我明白,你心里也不好受,”微胖男人走过来,在他身边的座位坐下,“作为教练,我……”
“别坐这里。”
Stream开了口,一把冷冽的嗓音仿佛隆冬深山凝结的冰,比雪还寒凉。
他依旧没睁眼,颈项微斜,有些怠懒地躺靠在车座上,周身却升起拒人千里的气场。
教练举着双手,无奈道:“好好好,知道你不喜欢跟别人同坐。我说完就走,可以吗?”
Stream发出一道模糊的嗯声。
“你进入电竞行业也快十年了,宣布退役是迟早的事,”教练语重心长地说,“只是现在这个时机挑得不太好。你在全球赛上……算了,不说这个。但你要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谅解你,质疑的言论总会出现,如果你不正面回应,只会出现一种结局:
“那就是Stream会永远不明不白地背着毋须有的黑料,被人们评头论足、口诛笔伐,然后消失在互联网的唾沫中。
“你甘心这样离开吗,Stream?”
大巴车摇摇晃晃地发动了,窗外光影疾速变换。唯独窗帘投下的阴影仿佛一片与世隔绝的天地,Stream合着眼,没作任何回答。
沉默在车厢中蔓延。轻微的颠簸中,Stream竟真酿出了些许困意。
教练自讨没趣地离开了。他独自倚在车座里,意识宛若被风拨动的水波。
车窗外光怪陆离,车厢内凝固着静谧,大巴车晃啊晃地行驶下去,仿佛没有终点。
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做了场应景的梦,还是一幕梦中梦。
不知是谁说了一声:“俱乐部到了。”
Stream眉睫微颤,缓缓睁开一条眼缝。
他插着衣兜,起了身准备下车。
教练在他身后最后一次问:“回俱乐部拿上行李就坐飞机离开,从此消失在大众的视野里……你真的要这么做吗,Stream。”
Stream脚步微顿。
他身量很高,窗外的光只能攀到他的腰背。但深色系的布料、环境光的暗色以及光打下的阴影将他遮得严实,没有外泄一丝情绪。
他没有回头,只是侧着脸,眸光不知落在虚空中的何处。
“既然退役了,就别叫Stream了。”
那声音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掠过下一瞬就会了无痕迹的露珠。
教练一急,脱口而出:“奚怿礼!”
Stream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声响。
那或许是一声笑,又或许是嗤声,又或者只是意味不明的语气词罢了。
Stream重新迈步。
“把这两个名字都忘了吧,”Stream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巴车,“后会无期,教练。”
那天没有下雪,气温很低,风也很嚣张。
世界仿佛在宣泄不知名状的怒火,风声怒啸,枝叶摩挲作响。
奚怿礼站在车门下,感觉今年深冬的风有些肆虐过头了。
他拾级而下,却踩了个空。
车外的水泥地面不知何时变成了看不到底的深渊,或含糊或尖锐的声音混杂在风里,宛如一根根黏腻的蛛丝,带着寒意不由分说地缠绕上来。
“请问你选在这个时机宣布退役,是否有逃避责任的想法?”
“Stream打比赛以来没有过这么重大的失误!输了没多久就退役,家人们,我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关于你在全球赛的操作疑似拿钱打假赛的说法,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Stream?”
“我从青训开始就一直喜欢你、支持你!我曾经以为Stream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困难都能勇敢面对……你太让我失望了。”
Stream。
Stream、Stream、Stream。
为什么输了比赛?
为什么这时候退役?
教练的声音混在嘈闹的重重声浪里,没那么清晰,却一点点戳在他心上。
“你甘心这样离开吗,Stream?”
议论、质疑、斥责的蛛丝在声势浩大中缓缓收紧,又在下一场风暴到来前骤然消散,松了劲。
漆黑无光的渊薮里,他的身体高速坠落,迟来的失重感漫上全身。
……
奚怿礼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地喘着气。
他撑着额角,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又梦到退役那天的事了啊。
窗帘紧闭,房间里昏暗得有如深夜,只有电脑屏幕发着幽幽的光芒。
奚怿礼扫了两眼,网页上还挂着他睡着前浏览的舆论。
他索然无味地合上电脑,准备给自己冲杯咖啡。
手伸出去之前,他习惯性地揉了揉手腕。
宣布退役当天,他就买了回东城的机票,住进之前购置的一处房产。
这里既不是他的家乡,也离俱乐部所在的城市很远。
但他就是在这里打出了最初的名气,然后被俱乐部挑中,成为了青训生。
喝了一口咖啡,他忽然很想吃炒河粉。
热乎乎的,混着肉酱和辣椒,铲下一筷子放进嘴里,唇齿鲜香。
好像附近有家小吃店可以吃到。
回来窝了十几天,他难得出了门。没裹围巾,但象征性地套了高领厚风衣。
天色尚亮,空中飘着细雪。街上正是晚高峰前最空旷的时候。
炒河粉的味道很正宗,也很令人怀念。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严冬,他顶着老北风,裹着厚重的羽绒服,在深夜快打烊的小吃店里飞快地填满肚子。
为了赶回网吧打练习赛,他差点忘付饭钱。
十年后,卖炒河粉的老店还在,那个意气风发、一股冲劲的少年却不在了。
奚怿礼咽下最后一口河粉,坐着回味了几分钟,起身去付饭钱。
十年时间,很多东西变了,也有很多东西没变。
奚怿礼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回家,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周围或熟悉或陌生的街景。
老街区的绿化带还在。
六中的墙又翻新了。
路灯也换了。
这条过道还没涂斑马线。
奚怿礼抬脚往街对面走去。
他还记得,这路没有信号灯,以前经常发生磕碰事故。
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惊呼。
“小心——!”
没等奚怿礼反应过来,一个身影飞快地扑过来,带着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半。
就在衣料和路面狠狠摩擦的时候,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同时响起,近在咫尺。
“呲——”
救了他的人躺在雪地上,一只手还攥着他的风衣,胸口上下起伏着。
奚怿礼怔然垂眸,对上一双宛如深冬太阳般清澈明亮的眼睛。
是奚怿(yì)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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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冬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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