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被举报了？”
奚怿礼举着电话站在窗边，另一只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火星微闪。
窗下是霓灯未熄的街道，夜风微凉，吹得烟雾斜飘渺袅。
闻言，他偏头看了眼桌上亮着的电脑屏幕。
上面还挂着摸鱼直播官方刚刚发给他的通知。
【亲爱的Stream主播，您的直播间“补时长”被多人举报，举报理由：分区与内容不符，小鱼正在审查中，暂时封闭您的直播间，还请谅解~】
奚怿礼语气很淡，带着些许自嘲：“分区与内容不符。”
教练在电话里无语道：“你的黑粉已经离谱到这种程度了吗？”
奚怿礼反问：“特地打电话过来就为这个？”
“那倒不是，”教练说，“主要是来慰问一下据说要退出大众视野的某人。”
“……”
奚怿礼战术性沉默了。
“以你这些年的资产，不至于付不起违约金，”教练试探地问，“所以怎么决定继续直播了？”
奚怿礼：“……我惜财。”
教练被他噎了一下。
“你小子，”教练笑骂道，“你还担心赚不到钱吗？就你那外貌条件，代言广告邀请什么时候少过？还不是你自己不乐意去。”
奚怿礼：“我又不是明星。”
教练恨铁不成钢：“对自己有点自知之明吧。”
“哦。”
奚怿礼垂下眼，轻轻弹了弹烟尾。
他的嗓音有些哑，声音低沉地混在北风里。
“抱歉。”
教练一愣：“怎么突然……”
奚怿礼补充：“我不会回去。”
教练顿了顿，无奈于他敏锐的直觉，叹了口气：“你是担心抢了我的饭碗吗？”
“我对当教练不感兴趣。”
当初他一走了之，曾经有十天断绝了和外界的所有联系，就是为了让俱乐部死心。
他知道自己的职业生涯很辉煌，九年在役时间，常任队长，国内外丰富的比赛经验，退役后招来做个教练或者顾问什么的，对俱乐部来说尤其划算。
这无疑是个出路。
但他不愿意。
教练知道他在电竞区开直播，估计也是觉得有戏，所以打电话过来问问。
“拒绝得这么干脆，”教练苦笑，“真不给我面子啊。”
奚怿礼淡声：“就当是我不愿意抢你饭碗。”
“这么滴水不漏，”教练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对话陷入短暂的静默。
教练又问：“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就一直做电竞主播了？”
奚怿礼：“合同还有4个多月到期。”
“到期后还会续约吗？”
“……再看吧。”
“其实你这年纪也蛮尴尬的，”教练叹了口气，“想回去念大学太老，想在电竞以外的领域找工作又太难……除非你打算去学个一技之长，不然还是得找电竞相关的工作。”
并非教练看低奚怿礼。他们也认识好几年了，训练、比赛中的Stream总是大放异彩，生活中的奚怿礼却淡漠得几近透明。
没人了解他的家庭情况，没人听说过他有什么小特长或者私人爱好，连跟Stream同宿舍的队友都说不清他喜欢什么食物或者喜欢什么颜色。
他的生活好像只有电竞，离开电竞椅的奚怿礼根本不值一提。
这样的奚怿礼说要离开电竞圈，没几个人真信。
Stream除了打游戏，还会什么？
鱼离得开赖以生存的水吗？
奚怿礼听着话筒那头替他操心的教练的唠叨，轻轻抿了口烟，缓缓吐出。
是啊。
脱离Stream的名头后，他奚怿礼又能做什么呢？
烟的后调辛辣，和咖啡的醇香苦涩有异曲同工之妙。
奚怿礼俯望夜半街道，微微出神。
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处境。那时他不过是个游戏玩得还不错的少年，决定未来的道路后，开始频繁地往网吧跑，练操作练角色练意识，翘课熬夜啃面包，无所不用其极。
现在回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当初居然有决心和毅力做到那种程度。
“Stream？你在听吗？”
教练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他应了声：“嗯。”
“其实也不急着找出路，”教练继续开导他，“反正你也有不少资产，这段时间出去旅旅游看看风景呢也不错，正好沉淀一下心情……”
奚怿礼：“……医生的台词本还没更新么，你怎么还是这句。”
教练被他戳穿：“总之！以后的路怎么走，还得看你自己，我们也只能出出主意……好了，我得回去盯训练了，还有一句话交代一下。”
“嗯，”奚怿礼道，“你说。”
“你刚露头，那个谁又有动作了，”教练压低声音，“我估计这次举报直播间也是他找人做的……你还要直播4个月，平常多多留意。”
“知道了，”奚怿礼抽了一口烟，“多谢。”
挂断前，教练又警告了他一句：“少抽点烟，我隔着电话都能闻到味儿！”
“开着窗散味，你闻不到。”
“……我收回前面的话，你这嘴也可以考虑去参加脱口秀。”
“过奖。”
挂了电话后，奚怿礼静静地看着手烟燃至一半，然后将它捻灭在烟灰缸里。
口干。
奚怿礼抿了抿唇。
他有个毛病，对没有味道的饮品和食物接受不良。比如不喜欢喝白开水、白米粥最好加盐、干饭最好拌酱等等，尽管这些年他很少在人前展示自己娇生惯养的一面，但私底下还是保留了这个习惯。
然而这个新搬进来的房子，除了咖啡只剩自来水。
外面北风刮得紧，况且自己今天已经出过门了。
不想出去买，也不想让人送上门。
奚怿礼在转椅上坐下，微微偻腰，有些烦闷地抓了抓头发。
腰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是那瓶茶。
直播的时候不方便拿出来，现在正好仔细看看。
奚怿礼转了转瓶子，有些惊讶地发现这茶居然有食品安全许可证，以及像模像样的配料表。
不是私人加工？
随意茶饮……奚怿礼默念这个商标，还是没听说过。
可能是小众的品牌吧。
既然还算正规，拿来应个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奚怿礼拧开瓶盖，瓶里是早已装好的茶包……等等。
他微微皱眉，在茶包旁边看见另一样东西。
圆圆的，微鼓，白色。
食品添加剂？
奚怿礼把瓶子倒置摇了摇。
一枚圆形的东西掉了出来，露出上面的字样。
东华小区通行牌。
——
“叮——”
电梯门在7楼缓缓打开。
今天的天气不错，虽然看不见太阳，但勉强也能称作晴朗。
早晨透亮的天光从窗外倾泄进楼道里，光尘飘舞，甚至能感受到微弱的暖意。
提着菜篮的老太太拍了拍身旁年轻人的肩，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出电梯。
“好了，快回家看看吧，下次可别再忘带牌子了。”
随然点点头：“谢谢奶奶。”
昨晚他赶在宵禁之前回了学校，跟舍管大爷凑合了一晚。
今天一大早他就到小区门口蹲守，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等到先前跟他交好的保安大叔值班。
很可惜，还是昨晚的大哥。
但幸运的是，没过一会儿他就遇到了对门的李大妈买菜回来。
李大妈之前对他很是照顾，三言两语就说服了不讲情面的保安大哥，将他带了进来。
谢过李大妈，随然站在702门口，从手机壳里抠出钥匙开锁。
他忙起课业和研究就容易忘事，所以一般会把重要物品放在固定的地方。
本来随然也想把通行牌塞到手机壳里，可惜那牌子有一定厚度，中间还偏鼓，没有钥匙好塞，所以最后被他扔到茶饮瓶子里了。
门被打开，里面的场景让随然皱起眉头。
凌乱的皮鞋，没吃完的外卖餐盒，东倒西歪的啤酒瓶。
从玄关到茶几，再到沙发，这些东西散落得满地都是。
……如房东所说，他的东西确实被收起来了，但这样的环境实在令人难生好感。
随然屏着鼻息飞快掠过惨不忍睹的客厅，钻进自己的房间。
他大致扫了一眼，重要的东西都还在，这才稍放下心来。
随然抠着手机壳，从里面拿出第二把钥匙。
这是实验室的钥匙。
套好防尘鞋套和手套，随然打开上锁的房门。
里面没有开灯，也没有窗，一片漆黑。随然小心地合上门扉，在墙内柜台上摸到遥控器，开了灯。
室内亮堂起来，一台台仪器泛着银白色的光泽，静静地立在那里，只是没有运作的痕迹。
随然走到实验柜旁蹲下，开始一一检查。
用电确实断掉了，样本的失活率大概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基本废了。
随然叹了口气，合上柜门，去另一边处理废弃样本。
算了，本来他提取样本也是为了研究新风味，不过随意茶饮上市的第一批产品已经定好两款口味，这事不急。
涨租的事情一出，再加上失去研究所的实验经费支持，他需要重新规划一下资金了。
擦亮最后一台仪器，随然收了抹布，灭灯关门，重新锁上。
客厅里很安静，另一间卧房虚掩着门，无法判断是否有人在内。
随然站在自己的卧房门口，清了清嗓子，试探地喊了一声：“有人吗？”
四周一片安静。
不管是睡熟了还是夜不归宿，自己应该是没打扰到别人的。
随然回了自己房间，将客厅收进来的专业书挪到桌上，然后扑到阔别已久的床上。
床垫陷了下去，特别舒服。
他很喜欢这床被子，有种抱住了棉花糖的感觉，很软很惬意。
随然搂着棉花一样的被子，一股困倦不由自主从后脊骨升起，慢慢席卷全身。
床很舒服，但租金还是太贵了。
随然闭着眼盘算着手头的支出，住宿费餐饮费水电费材料费器材费……
还是退租吧，这两天先找个小旅馆住着。
他去年拿的奖学金好像也快花完了。
接下来还要回学校申请重新分配导师，抢在关博仁出关之前拿到专利，准备随意上市的事情……
哦对，别忘了找偶像拿牌子。
真困啊……
随然再次醒来的时候，先被太阳光晃了一下眼。
他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就这么趴在床上睡着了。
摸过手机一看，已经早上十点四十几分了。
随然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抓了抓头发，正缓缓醒过神来。
睡前想的最后一件事，好像是……
找偶像拿牌子。
根据偶像之前在战队的作息，这个时间应该是起了的。
随然剥开手机壳，轻轻地将偶像的名片取出来。
他先把号码存了，备注“奚先生”，然后点开详情页面，手指悬在拨打键上方。
昨晚他才知道，偶像上个月退役了。
想来也不奇怪，电竞选手的职业时长本就很短，前后算起来，偶像差不多在役十年，已经很可贵了。
只是网络上的评论并不好。
那段时间他还在研究所闭关，对外界的消息知之甚少，只能从网络的风言风语中捕捉少许事实。
偶像好像是全球四强赛输了，在下一场练习赛上宣布了退役。
他输得太突然，并且之前没有过状态下滑的预兆。所以对于Stream所说的手部劳损，有一部分人始终持观望甚至质疑的态度。
随然昨天蹲在保安大哥执勤的桌脚旁边，连着充电线刷完偶像的近况，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不是Stream的铁杆老粉，是在对方逐渐打出名气并且已经成为一名正式的电竞选手的时候，才知道Stream的。
当年的电竞圈只是小众圈子，圈内情况一眼就能望到头，培训练习队伍赛制什么的都还在摸索。
而Stream的出现，无疑是这个圈子的希望。
Stream被捧作电竞天才少年，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一次次带着战队杀上全球赛的舞台，拿过冠军也失之交臂过，胜则有荣同焉，败也虽败犹荣。
随然始终记得，某场比赛结束后，Stream在后台接受访谈时说的话。
那时这个被视作天才的少年不过19岁，他穿着深黑色的战队队服，面对镜头和话筒，面庞还有些青涩，神色淡淡的。
当记者尖锐地提问他在圈内一切成就的驱动利益是什么的时候，Stream抬眼看了一下对方，然后微微偏头，嗓音清冽抓耳。
“我不认为人们做事的动机一定要与利益挂钩。想做就做了，喜欢做就做好了，很难理解吗。”
就是这样的Stream，在他的电竞椅上竭尽全力地做好了每一件事，直到无能为力，终于停下脚步，告诉大家他该退役了。
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随然叹了口气，难怪昨晚偶像的状态不太好。
他斟酌了一下用语，才下定决心点了拨号。
“嘟……”
拨号声刚响了一下，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了。
“砰！”
身后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狠狠地砸在墙壁上。
“你谁啊？居然擅闯别人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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