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的天挂着晚娘脸,一连十来日阴雨,不漏半点阳光。
甘荔倚在窗前,一言不发地盯着院里扫积水的丫头。
婢女雪梅见她没精神,不由犯愁。
魏家炸鞭娶媳妇的动静不大,可两家就隔着半条巷,什么听不见。
偏魏家夫人还敲门送了一道请帖,红彤彤的封页刺得小娘子捂被哭了一夜,那双杏眼肿得鱼眼泡似的,惹得大房的漫漫小姐嘲笑许久。
一晃三天过去,自家小姐郁结于心吃得越少,整个人隐约透出形销骨立的病气。
想起今晨给小姐换衣时摸到的那截细腕,雪梅含笑开口:“方才小厨房的温婆婆遣人来,说是今日采买了新鲜的鳜鱼,后塘里头的莲子还有不少,问您想不想吃莲房鱼包?”
甘荔没什么胃口。
今儿是魏燕安父亲的忌日,他敬重魏伯父,每年的这一日千难万阻都要上山去祭拜一番。
方才她派了蜜儿去角门上盯着,眼下只想知道他还好嘛。
其实,她是想自己去守着的。
遥望一眼,晓得他安好,算是这几年痴恋的尾声。
可心里又猜:他许是跟他的新妇一道出门。新婚夫妻蜜里调油、恩恩爱爱。她恍觉心头扎针,一瞬失去勇气。
匆匆四载时光俶尔从眼前一闪而过。
她一直以为魏燕安心里是有她,且心里只她一个。
魏家贫,她知道魏燕安害怕自己跟着他吃苦,妄图用一张冷颜吓退自己。
可他珍惜地收好她的锦帕、藏躲在不知处目送自己安全归家、赚银子买她最爱的莲蓉酥偷偷送到门外,云云杂杂,细细回忆,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娶了他外家表妹呢?
千万绪涌入心头,归根到底,是她蒙了心窍。
失神间又留下两行清泪。
甘荔忙回身问雪梅要手绢,一点点拭去泪痕,婢女满眼担忧,她见了,只好扯出一抹笑:“你放心,我早已对他死心。方才是被外头的风沙迷了眼睛。”
雪梅自然不会拆穿她的伪装,探身取下支楞木,“斜雨沾寒意,小姐去喝上一道热茶暖暖身吧,省得着凉。”
方坐好,外头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甘荔抬头,期待地望向门口。
进门的果然是蜜儿。
人跑得气喘吁吁,手扶着门框呼哧呼哧喘:“小...小姐....魏郎君....他方才出门了。”
甘荔忙起身,递给她一杯茶水,嘱咐她慢些喝:“就他一个?”
蜜儿摇头:“他,还有他媳妇一道走的。”
果然如此。
心里那把巨锤落下,甘荔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颓然坐回原处。
“我就知道。”
蜜儿又道:“我瞧见他媳妇的脸了。”
她很为自家小姐气愤,“那女子生的和名字一般,丑娘丑娘,真的很丑!和小姐你万万不能比!”
魏郎君绝对是眼瞎了!蜜儿腹诽。
雪梅狠狠扯了下蜜儿的袖子,示意她快闭嘴吧,讨好的话都不会说。
生得再容貌丑陋,那也是魏家妇。自家小姐容貌上佳,却也只能眼巴巴望着。
甘荔苦笑。
不拘是才情家世、容貌气度,比不上人家,输了心里会不甘。自己若占了上风,愈发可怜。
“这样的话往后不要说,相貌如何也不是那姑娘自己能选的,燕安选她,自有她的过人之处。”
自己也不能因为魏燕安的不回应便对另一个姑娘生了仇恨。
恰时,一阵轰隆隆巨响,俶尔窗前闪过几丝紫光。
蜜儿缩了下脖子,幸灾乐祸道:“这么厉害的雷声,等会肯定有场暴雨。下吧下吧,淋死那一对王八和绿豆!”
魏家家贫,雇不起一辆车,若是下雨,淋到头上要多凄惨。
再吹风,岂不是得病上一场?
“雪梅,去拿披风来。另取两件做好的油绢衣,我要出门。”
话音刚落,两婢便知她要做什么,急忙出声阻拦。
屋里头主仆争着,一时没留意门上。
忽然传来一道柔和的声音,三人回头去看。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两婢看清是谁,急忙整好衣衫,行到门边恭敬地拜礼:“请夫人安。”
甘二夫人未进门,又问了一遍。
雪梅狠狠心,“回夫人的话,小姐听说魏郎君出门,要去送雨具。奴婢们觉得不妥,正在拦呢。”
甘二夫人闻言蹙紧眉头,盯着垂眸不语的女儿侧颜,发愁起来:“甘家在南塘也是有名有号。从前魏燕安未娶,你常去寻他,至多惹外人说一个‘女儿家外向’。如今他已有新妇,你还要丢脸到什么地步?!”
“大房那头的闲言碎语你难道还没听够?非要老太太把你喊去捶脸心板子,才知道什么是羞耻吗?”
她少有怒色,一时震得屋外婢子们齐齐下跪。
甘家一屋两房。
大房老爷从官,甘荔父亲从商,本就低人家一头。
大房所出有三子,二房这头却只甘荔一个独女。人丁男嗣上头不兴旺便罢,偏甘荔这些年相中了对街魏家小郎。人家不愿,硬是死皮赖脸地痴缠了四年。
时下风气开放,女追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谁知魏家不声不响,十几日前忽的炸红鞭,给魏小郎娶了外家表亲作妻。
别人家是洞房花烛喜酒盈天,自家却颇受非议,白惹笑话。
甘荔如今是南塘有名的倒贴笑料。
本就不被家中待见的二房受此波折,明里暗里遭受许多难听的讥讽。
甘荔咬着嘴唇,眼含热泪,梗长脖子不服气:“我怎么了?我不就是想给他送一件雨具,这有什么错?外人骂我不要脸就骂吧,索性我就是不要脸!”
“你!你是要气死我不成?...”甘二夫人抖着手指她,一时口不择言:“早知你这样,我和你爹当初就该一把......”
伺候她的钱妈妈急忙起身:“夫人莫说气话。”
甘二夫人:“你看她这副疯样,哪里还在乎母女情分!”
“这是怎么了?”
听闻动静,甘云松慢妻子一步赶来。
他瞧着母女对峙,从中缓和,扶妻子先进屋坐定,又拽闺女的手腕把人按回桌前。
“小事,小事,都是小事。咱们是一家人,什么都不值当的吵嘴。”
他弯腰在闺女脸跟前一个劲儿地瞄,甘荔扭脸给他个后脑勺。
“玉珠,想给魏小郎送雨具有什么难的,有阿父出面。阿父这就喊甘轩去送,你说好不好呀?”
甘荔动动嘴皮,刚想说话。
那厢的甘二夫人哼道:“你送?你凭什么送?那姓魏的跟你有什么牵扯!是你养在外头的半子,还是他磕头拜过香火、认你做了爹?”
甘云松:“....那倒是没有。不过一条巷子的,邻里邻居互相帮衬嘛。”
说完,使眼神给妻子——他送,总比女儿去送强吧?
甘荔何曾不明白她爹的心思。
正是因为太清楚,一面愧疚辜负爹娘的养育恩,又恨自己不争气,怎么就忘不了那人呢?
“我就是想自己送。”她哽咽道:“让我瞧他最后一眼,权当是我这些年是场镜花水月。梦醒了,我彻底死心。爹娘往后是让我嫁给哪家的猪狗,我一个不字都不会说。”
甘二夫人临到嘴边的怒言,触及女儿瘦削面上的泪珠,瞬间烟消云散。
她是生气,却不是气女儿丢脸,是气她恋眷错了人,却死不回头,最终伤的是她自己罢了。
“你既如此说,当娘的便最后成全你一次。”
“只是有一点须得明白。”
甘荔回眸看她,本以为娘又要说什么教训话。
甘二夫人无奈嗔她一眼:“什么‘嫁哪家的猪狗’!我就生了你这一个心肝,无论谁来求娶,都得先经过你点头。你不应允,绝不勉强。”
甘荔这才露出笑颜,起身伏在甘二夫人膝头,“娘,先前是我情急说错话了。我是娘养大的,我要脸!最后一回见过他,后半生我只做娘的乖乖女!”
甘二夫人同丈夫对视,长吁一声,摸着女儿柔顺的长发,为她的突然懂事而宽慰,又想起女儿缘何懂事,十分心疼她。
温情不久,门上禀说骡车已经备好。
甘荔拿上雨具,同站在门内的爹娘挥手告别,一上车后,长长地舒口气。
许是要告别了,她突地想起初遇魏燕安的场景。
也是这样一个**天。
巷子里安静,她百无聊赖,咬着根狗尾巴草,在数屋檐下垂落的雨滴,心上茫茫熬辰光,忽得耳畔传来一道温和的低嗓。
春雨绵绵成雾,少年郎矗立其中。
他着一身灰麻,补丁很多。
一手撑着素白的油纸伞,竹制骨架衬得他手背青白,另一只手提着个脱屑裂缝的木箱。
他有一双干净到底的眼睛,少年朝气如雾,身形修长而立,专注地看着自己。
只匆匆一瞥,她就有种直觉,自己注定是要与他有瓜葛的。
甘荔心跳得飞快,“你方才说什么?”她红着脸问。
“叨扰一问,此处可是穗禾巷子?”
“是的!是穗禾巷子。”
甘荔鼓足勇气去看他。
浅然几句,他在收伞。
伞面旋了一下,激带沿处的水珠在空中绽出漂亮的水花。
分明距离自己很远,甘荔却下意识地随着他动作微眯下眼。
水雾之后,露出一张俊俏的容颜,眉目深邃漆黑,眼神淡漠而不明,淡然得如同他掌中的那把素面伞。
察觉她在看,魏燕安骄矜地一颔首,径直转身。
眼看他进到街对面的巷子里,甘荔扬声:“你是新搬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家姓魏,唤燕安。”
他有些意外她的张扬,出于礼貌,回了她的问话。
只是语气疏离。
甘荔原地雀跃,反复呢喃他的名字。
“燕安...燕安,这名字真好听!”
名字好听,嗓子悦耳,人也生得如画,般般好都落在自己心坎上。
“雪梅,我打今儿起有心上人了!”
那一日,她欢喜地同婢女说悄悄话:“我的心上人叫魏燕安!”
诗书上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她和魏燕安相识于十二岁的初春,堪堪也能印证这句美好的诗词。
她和他相遇在一个雨天。
而今告别也在一个雨天呢。
“四姑娘,到停云山脚了。”
车夫的回话打断甘荔的回忆。
她舒出一口气,留两个婢女在车上,“外头有雨,山路难行,你们不用跟着。”
雪梅担心她一人,想随行。
甘荔拒了:“不顾爹娘阻拦来见他,已经够厚脸皮。我实在不想让你们瞧见我跟他告别时哭啼的可怜模样。”
“放心,我去去就回。”
婢女无奈,只好目送她一人消失在山道。
*
魏家搬来南塘后,魏燕安用魏伯父旧日衣衫在停云山上立了衣冠冢。往年甘荔都陪着魏燕安来,熟悉路径,攥紧身上的包裹,里头是要送给魏家小两口避雨的油绢衣。
一路向上行去,仰头眺望,已经能看到上头人影走动。
再转个弯就到了,她暂时停住,撑着腰喘匀呼吸,心里斟酌着过会儿见到魏燕安和他新婚妻子时,自己该如何保住最后一点尊严,体面地与他告别。
就在她遣词造句时,眼角余光隐约觉得有什么黑影一闪而过,猛地偏头去看。
只见魏家伯父立坟的那处山顶边沿,有两个身影不停纠缠,眼看就要失足摔落。
她‘啊’地惊叫出声,其中一个身影是她怎么也不会认错的魏燕安,不及她回神,魏燕安身前的那人忽得用力一推。
甘荔吓得倒吸口气,眼睁睁看着魏燕安似失去翅膀的飞鸟笔直地坠下悬峰。
“魏燕安!”
她颤抖着向前扑去,下意识伸出手。
背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回头,来人是魏家婶子赵氏,连忙求救:“婶子,燕安他刚才掉......”
一道闪电划破阴沉的天,同时映出赵氏狰狞面容。
对方趁她不备,大步行至眼前,猛然伸长胳膊用力一推。
甘荔向后倒仰摔去,视线最后是一个半面爬满青色胎印的女子跑到赵氏身边,冰冷眼神俯视自己滚落山崖。
**
意识昏沉,只有痛意深刻。
她隐约晓得自己摔到了脏腑,口鼻中满是血气。
不知是什么人从腋下拖行着自己,她想睁开眼,费劲气力却只撑起一丝缝隙,视线之内还是山景,天际泛青。
她想起来了,自己是来停云山见魏燕安最后一面的。
可魏燕安被人推下悬崖,而她同遭此难,只是命大,竟没死成。
迷蒙之间,嗓子眼发出一声闷哼。
拖行的人立刻停了下来。
甘荔被一把摔在地上,后脑砸到实处,眼前一阵金星冒起。
“姨妈,她还活着呢。”
赵氏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耳畔:“一个两个的,倒真是命大。”
堵在喉间的气血喷出,有些渐落面颊,甘荔终于睁眼,迟钝地转着眼珠,便看见赵氏手持一块足有她头几倍大的石头逼近自己。
“婶、婶子...”她气若游丝,骨子里泛着的疼都忘却了,只是茫然,不懂自己与她有何深仇大恨,强逼着一丝精神挤出问话:“婶子,死也叫我死个明白吧。”
赵氏叹了一声,遗憾地望向她不甘的眼神:“要怨就怨你相中了不该相中的人。”与此同时,高举巨石,瞄住她头颅残忍地用力砸下:“下辈子投胎,记得离魏家远远的!”
剧痛袭来前,甘荔眼角落下一颗泪来。
她要死了,还是死得不明不白的。
出门时阿爹阿娘还在门口依依望着自己。逢她回头,阿父搂紧阿娘,留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他们只自己一个女儿。
不敢想自己死讯传回时,双亲该如何绝望恸哭?
她这个女儿当得真是不配。长这么大不曾给家中分忧,这些年还连累他们为自己操心不断,直至今日,依旧在包容着她的无理。
她后悔了。
悔不该今日出门,更悔自己为何鬼迷心窍,偏要强求与魏燕安的一个结果。
掌心好似有什么握了上来,可她已没有时间去分辨。
咚地一声,那是头颅与巨石相撞发出的破碎声响。
——甘荔猝然睁眼,直挺地坐起,抱着自己的脑袋歇斯底里地喊叫出声:“阿娘!我好疼。”
文案有排雷,男主重生会晚,以为自己是被玩弄了,所以才强取豪夺,但无Qj剧情,有记忆后才开启追妻路,节奏略可,喜欢可收,攻击文中人物可,不可上升作者(因为玻璃心),友好交流文,接受相关错别字和文风评点。
本文画风妖艳贱,不知道是不是古早味,存在狗血情节。男主两世都喜欢女主,但上一世面冷心善,有报恩的心所以娶了姨母家嫁不出去的孩子,确实辜负了女主。介意勿入!!!
最后
淑芬们,给一个爱的收藏藏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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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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