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芷恬曾设想过重见梁勋,自己会是什么心境。前世被他无端端抛入后院,她曾怨过,恨过,恼过,只当是自己是瞎了眼,非他不嫁。
她以为会恨他入骨。
记忆里曾经的柔情蜜意,都被最后那张痛彻心扉的双眼所覆盖。心中千万种情绪里,却唯独没想过,她内心竟会如此平静。
没错……是平静。
人的情感为何这么复杂,究不清,道不明,欢喜时**,愤恨时却是枉然……
她别开眼,不着痕迹略过他的笑颜,视线投向他身后一架牛车。
车帘密密实实的耷拢着,与这喧闹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她心中划过一道冷意。
那是应王妃——梁吴氏的车驾。
梁勋此刻上前与人见礼,府中众人皆以礼相迎,场面一时和乐。
身侧有人轻轻拽她衣袖,打断了她的思绪,侧头一看,竟是悄悄凑过来的李致柯。只见他两眼兴奋,小手悄悄指向纳采礼上端着的一对活雁:“那便是书中雁大侠射的鸟吗?”
《射雁奇侠传》中的主人公,便是靠着一手射雁绝活而闻名。
李芷恬点点头:“正是。”
“那……那我到时能看看它吗?”李致柯小脸上满是跃跃欲试。
“不仅能看,还能摸。”李芷恬笑笑。
李致柯眼神一亮,“阿姐,那你一会得答应给我摸一摸,可好?”
李芷恬摸了摸他的发顶,鼓励道:“何必等一会,现在也可以。”
“真的?那……我……”李致柯闻言愈发按捺不住了。
“去吧,动静小一些便是。”李芷恬拍了拍他。
李致柯闻言,再没有了顾忌,钻过人群便跑向那对活雁前。应王府下人见是李府的小公子,便眼观鼻鼻观心,不予阻止。
他回头张望了一眼,见众人正互相寒暄着,无人注意这边,便伸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公雁。那公雁双脚被缚,很是有灵性,提溜着一双小圆眼睛,转过头好奇的看向他。李致柯心中喜爱更甚,又抬手去摸那母雁。
入手,却不如公雁那般温热顺滑,被人触碰也无半点反应。他心生疑惑,抬手轻轻点了点它的脑袋,却见那母雁竟然直直倒了下去,摔下了礼盘。
李致柯吓得一惊,呆愣在原地。
片刻,他终于反应过来,要抱起那母雁,却听人群中传来一声呼喊:“这母雁,怎的看着像死了?”
李致柯伸向那母雁的手一僵,霎时收了回来。
梁勋听见声响,也是一惊,忙转过身来查看那母雁,却见那母雁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俨然是一副僵死之相。他赶紧将那母雁抱起,却是放回礼盘也不是,抱在怀中也不是。
他怔愣在原地,不由得心里一慌,转头去看李芷恬,却见李芷恬盯着那死去的母雁,脸色一片惨白。
人群里顿时传来骚动:“真的……真的死了?”
“好好的,这母雁竟然死了!”
“真不吉利啊,纳采当日死了母雁,莫不是……”
“……”
不过瞬间,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李府前来围观的人群,顿时沸腾了。
应王府的下人反应过来,忙上前喝止,无奈由于李府撒铜钱与饴糖招来的人太多,那阻止之声也如泥牛入海,收效甚微。
眼看着事态愈发混乱不可收拾,梁勋忙稳了稳心神,将死了的母雁交给身边下人,向人群抬手一礼,镇定自若道:“今日是梁某大喜之日,不想出此变故,让众人看了笑话,是梁某之过。为表歉意,梁某借此薄礼,以示诚意,望诸位能笑纳。”
他转头朝管家耳语几句,管家瞬间明了,招呼下人拿出原本打赏给李府下人的整盘整盘的赏钱,开始分发给群众。
眼见着这些货真价实的钱入了手,吵嚷之声渐渐弱了下来。
梁旭又谦逊道:“原本纳采的母雁,早已改成了木雁,是梁某年轻,非要取那活雁,以表真心,却不想遭此变故,倒叫诸位看了笑话,是梁某之过。”他诚心一礼,众人不禁又高看了他两分。
梁勋能名满京城,靠的便是这礼贤下士的态度。
梁勋的一番举止,将骚动暂时压了下来,站在门口的李启铭此时开口:“今日乃李府与应王府的大喜之日,李某疼爱小女,还望诸位能体谅一二。”
流言盖是盖不住的,但场面话得说给应王听。
李启铭示意梁勋将纳采礼抬入李府,应王府管事立即熟稔的将下人们分成两拨,一拨继续发着钱,一拨有序入府。
李芷恬转过身来,不顾身后混乱中,梁勋寻找的目光,拉着李致柯向院内行去。
李致柯抹着泪,一路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阿姐……是,是柯儿错了……阿姐莫……莫要怪我。”
李芷恬拿出帕子给他擦着金豆子,笑道:“你又何错之有?”
“若不是柯儿……顽劣,那……那母雁也不会死。”李致柯抽着气,很是自责。
李芷恬噗嗤一笑,道:“你真当自己是雁大侠,这么一碰那雁就死了?”
“啊?”李致柯瞪大了眼睛,问:“既不是我,那母雁怎的会……”
“它就不能是早死了?”李芷恬安慰道。
“那……那为何……”
“行了,莫要纠结了,你这二两脑子也想不明白。”李芷恬打断他,并嘱咐道:“届时应王府的人来问你,你将当时的情况实话实说,多余的就不要提了,懂么?”
“什么是多余的?”李致柯问。
李芷恬狡黠一笑,“比如我赠你那本《射雁奇侠传》,你姨娘要是知道了,非得给你一顿竹笋炒肉。”
李致柯闻言,顿时噤声,仿佛已经想到了陆姨娘打他的画面。他忙捂着嘴,连连点头。
若不是李致柯乃最合适的人选,李芷恬也不愿让自己亲弟弟来点破此事。
她抚了抚他的脑袋,道:“行了,去寻你姨娘吧,她估计正担心你。”
李致柯应了一声,乖顺的跑走了。
李芷恬抬步回了正厅,李宁氏早已坐在椅上等她,二人眼神一对,李宁氏便已会意。她面色不变,拉着李芷恬的手,安慰道:“阿恬莫要在意,不过死了只母雁,当不得什么大事。”
李芷恬拿起手帕捂上嘴,开口时已是一副哭腔:“阿娘莫要骗阿恬,纳采当日死了雁,还是母雁,这不正是咒我吗?”
几人踏进厅堂时,正巧听到了她最后一句。
梁勋愧色更深,他自责的想上前劝慰,袖口却被人暗中拉了一把,阻了步伐。
他略一回头,就见应王妃一脸不赞同的看着他。
梁勋紧抿着唇,似想争辩,内心挣扎了一番,只得败下阵来。
待众人落座,梁勋站在厅中,朝众人深鞠一躬,言辞恳切道:“今日之事,是梁某之过,望诸位……诸位能原谅则个。”
此时再是道歉,也于事无补,但是他除了道歉,实在不知还能做什么。
李启铭看着眼前这名小生,未及时相应,那目光压得他很沉,几欲让他喘不过气。
应王妃见状不干了,徐徐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刺耳:“也怪我儿诚心,非得猎那活雁,喘气儿的玩意本就没个定数,谁能猜想这雁在府里好好的,却是倒在了李府正门口,真是无妄之灾。”
二嫂何氏闻言忍不住要发作,原本在一旁神游的二哥,一把将她按住,示意此间场合还轮不到她开口。
何氏狠瞪他一眼,二哥只当未见,又闭目与周公下棋。
此时,李芷恬才抬眼正视她这位前世的“婆母”。
应王妃与梁勋长得很不肖似。她长相清瘦,脸颊微陷,双眼细长如蛇,满头华贵也衬不出些许贵气,一副瘦弱模样。
前世,与梁勋成婚不过半年,应王妃将她锁在了后院,换掉了她的下人,并以他们为质,断了她与李府的所有联系。且每五日强行给她灌下令她四肢无力的汤药,防止她挣扎逃跑。
她们不让她死,只让她当个活死人。
此后,应王妃时不时来“看望”她,说的都是些尖酸刻薄剜心之言,恨不能见她就此一蹶不振。她一面欺上瞒下,一面极尽折辱,只要见她越是潦倒,她就越是快意,将她在应王处所受的不公,悉数发泄在她身上。
因着应王沉迷美色,姬妾成群,后宅一片乌烟瘴气。她心力交瘁,无力抗衡,常年浸润在这后宅之中,内心早已扭曲不堪。
梁勋和她那母家的侄女,则是她唯二的精神寄托。
她筹谋多年,便是想将自己的侄女嫁给梁勋为正妻,无奈应王瞧不上,更道她是痴心妄想。
李芷恬心中讽笑,她若不遂了她的愿,岂不是白瞎了在她面前忍辱负重那两年?
就见李芷恬扑入李宁氏怀中,挤了挤双眼,无奈实在挤不出眼泪,便埋头哭泣道:“阿娘,王府这母雁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就死在李府门口,阿娘可要为阿恬做主啊。”
梁勋见状一阵心疼,正欲开口去劝,却听李宁氏声色泠泠道:“应王府得需给我李府一个交代。”
两厢施压,应王妃心里却是痛快,她恨不得亲事不成,可惜应王在临行前对她多番叮嘱,让她莫要生事,她不好明目张胆,便轻描淡写道:“也莫怪我儿,雁死了便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补一对就是。”
三哥看着李芷恬在李宁氏怀里做戏,直觉蹊跷,口中却道:“补雁倒是简单,只是我这阿妹,自小便婚事不顺,今日之事怕是坊间都传遍了,可莫要因应王府的疏忽,从而坏了我阿妹的名声。”
应王妃闻言顿时生怒,明明是他李家的女儿福薄,自小婚事不顺,却要借此怪到她们应王府头上?若不是今日应王不在,岂容得他们蹬鼻子上脸?
她开口还欲辩驳,梁勋却打断了她的话:“事已至此,皆是梁某之过,诸位莫要争执了,反而坏了情分。”
李启铭面容慈祥,眼神却凌厉:“既已事发,我这女儿可受不得委屈,贤侄打算如何解决?”
面对李启铭,梁勋额上与后背莫名生了一层薄汗,他思量再三,只得行礼道:“晚辈……晚辈……晚辈愚钝,只能想到一个蠢办法。”
顶着李启铭沉重的目光,梁勋硬着头皮道:“母雁已死,流言蜚语难止,然而世人健忘,如若……如若定亲后续事宜皆能顺遂,许能拨乱反正,消弭一些影响。”
他头垂得更低了,几乎快埋入胸口:“然而此事不可拖延,时间越久,流言发酵越盛,所以……不若在两月之内完成问名、纳吉与纳征,只要正式定亲后诸事皆顺,此事便可被淡忘。”
一时,厅内针落可闻。
这不是摆明着他们李府着急嫁女儿吗!
李启铭顿时眼神暗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向他压迫而来。
正欲开口,却见李芷恬猛的站了起来,直视着他诘问道:“两个月?”
梁勋看着她,他自知不妥,然而此法是他目前能想到的,能让她顺利入府且少受非议的法子,眼里不由裹了丝内疚与哀求:“阿恬……”
他与李芷恬当初好不容易才走到议亲,他委实不肯放弃。
却见李芷恬不怒反笑,笑容璀璨生辉,眼中眸光流转,一时只以为她是发自内心的欣喜若狂。
“好,就两个月!”李芷恬斩钉截铁。
两个月后,她倒要叫他们看看,这个亲事是成,还是不成!
见李芷恬答应,梁勋本应高兴的,却不知为何内心隐隐有一丝不安。
坐在一旁的应王妃双拳在袖中紧握,本以为发生意外,婚事要被拖延,谁知反而加快了。
她不喜李芷恬,这小妖精将她爱子迷的五迷三道的,如若进了门,那还得了?
她恨,恨这府里男人都被美色迷了眼,但她又别无选择。
李宁氏见事已敲定,开口提醒道:“礼还未成,先走礼吧。”
之后又是一阵忙碌。
李芷恬无意掺和,趁机溜回了院子,直到日暮西斜,她都窝在房中,再没有踏足过前院。
待小歇片刻,她吩咐清荷:“一会你从我私库里取一百两白银,交与周牛,打赏酒楼和府前的那些闲帮。让他自己也留些,告诉他事情办得不错。”思索了一下,又道:“毒死母雁那毒药的路子,让他处理的干净些,应王府会查。”
清荷领命。
此时,小丫鬟蓝采在门外探出半个脑袋,脆生生道:“梁公子着人来,想与小娘子一叙,眼下人在花园凉亭里候着。”
李芷恬不假思索道:“不见。”拿起手边未看完的书,又补充了一句:“就说我眼睛哭肿了,不便见人。”
蓝采点点头,转身去回话,走了两步,似又想起什么,转身跑回李芷恬身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并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子,摆在她手边桌案上,“方才前院送来,说是交给小娘子。”说完又噔噔噔跑出去办事去了。
李芷恬瞥了一眼,信封上龙飞凤舞的只写了四个大字——“李芷恬收”,应是遣人专程送来的。
字迹有些熟悉。
拆开信件,她漫不经心看了起来。随着视线下移,脸色逐渐转恼,待看完,猛地一把甩下信纸,七窍生烟。
“给我拿下去烧了!”
清荷讶异,小娘子已经许久不曾动怒了,上次动怒还是在去岁……
清荷茅塞顿开,好奇的捡起信纸,果不其然……瞥见落款处张狂的两个字,仿佛要从纸上跃出来
——王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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