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初五是工部侍郎朱夫人上无为观上香的日子。
朱夫人此人八面玲珑,交友广泛,又生了一张巧嘴,悲的能给她说成乐的,坏的能给她说成喜的,谈笑风生中将人逗得捧腹大笑,很是有能耐。世家各府宴饮聚会的帖子,总少不了她。
如此左右逢源的妇人,唯独有一件事另她揪心。她那最宠爱二儿子的媳妇,进门两年了,仍旧未能得一孩子。又可怜那媳妇是她自己千方百计求来的,自个儿还天天恨自己不争气,于是朱夫人只好另辟蹊径,每月初五来无为观上香求子,风雨无阻。
今日朱夫人吃完斋饭,照例去正殿后的静室休息,刚行至后院门口,便听院子里传来一声女子哭声。
若说朱夫人如此招人待见,还有三点便是:好奇,心软,嘴松。
隔着院门往里一瞅,此时后院杳无人迹,只在假山后方瞥见两片裙角,一青一粉,青裙姑娘露了半张脸,是世家中的丫鬟打扮,那粉裙女子靠在山石上,只能瞄见一片堆砌的青丝。
哭声正是那粉裙姑娘传来的。
“小娘子……”丫鬟担忧的唤着。
那小娘子哭声凄凄惨惨的,便听她哽咽的道:“你说……这无度真人什么意思,他不是‘活月老’吗,竟说这婚事……婚事……八字不合。”
哟,原来是小姑娘在哭闹。不过一个八字不合,若想结亲,换个说八字相合的道士便是,世家联姻原因复杂,那八字便是最不看重的。
朱夫人顿时兴致缺缺,抬步便要避开。
“恁那老道,不合便不合,非要说成婚就折寿,还念什么狗屁诗句,什么……‘红线系腕即成枷,偏在焦痕两边缘。卦象忽显泽水困,今生强续反折寿’,你说这让我如何嫁过去。”说完又是一声婉转哭腔。
朱夫人脚步一顿,又回身隐在门后听起来。
青衣丫鬟劝慰道:“小娘子莫要伤心,玄学命理之说,也未必事事应验。”
听墙角的朱夫人暗暗点头,只是都论到折寿了,她着实有几分好奇。
粉裙姑娘哭声渐大:“我本也是不愿意信的,可谁让那纳采的母雁死在了我府门口,这……这不正是老天爷示警吗。”
朱夫人一挑眉,瞬间了然,原来是李府家那娇娇女李芷恬啊,纳采之事她也有所耳闻,当时也只道了一句晦气,毕竟,尚书左仆射和应王府的联姻,可不会因为死了只雁子就告吹的。
那小丫鬟劝:“小娘子莫要多想,许是偶然呢。”
李芷恬哀怨道:“若是偶然,那这八字又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什么……诸多偶然那便是必然吗,我可不想英年早逝。”
抽抽噎噎两下,又哭道:“我怎的就这般命苦,幼时那两桩亲事便罢,好不容易遇见个喜欢的,却又说我折寿,若我强行嫁过去,岂不是……岂不是……我怎的这般命苦啊……”
小丫鬟赶忙安抚道:“小娘子莫哭了,小心哭坏了身子。老爷最是疼宠小娘子,不若与老爷说一说,咱们要不不嫁了。”
李芷恬举起帕子拭泪,悲切道:“说的容易,阿耶再是疼宠我,应王府纳采礼都送上来了,婚嫁之事已由不得我做主,更何况……更何况……”
李芷恬声音低了两分,朱夫人不由得身子又向前探了探,已是半个身子都暴露了出来。
只听李芷恬道:“听说那应王妃,一直想让她娘家侄女嫁入王府,为此努力了好些年。”
小丫鬟惊讶的捂住嘴,道:“可那应王妃若做的了主,也不会轮到应王府向咱们府提亲啊。”
李芷恬一跺脚,道:“她那三流世家,侄女做不了正室,做个小的也是够的。你再想想应王府那后宅,诸多姬妾却没留下个庶子庶女,她本就不喜欢我,将来头一个孩子还不知能不能从我肚子里蹦出来。”
小丫鬟惊惶劝道:“小娘子多想了,她好歹是王妃,做事不会这般不成体统。”
李芷恬仿佛马上想象到自己独守空闺的结局,捂着帕子又嘤嘤哭了起来。
朱夫人深谙后宅之道,那应王妃为人早摸了个明明白白,只想着李芷恬这番言论并不夸张。这两家的亲事,可真是苦了这个小女儿。
小丫鬟忽而抚掌,提议道:“那崔氏女便是不嫁皇室,李氏与崔氏同为五姓望族,为何要惧怕……”
李芷恬一把捂住她的嘴,四下看了看,未见人影,才斥责道:“你真是胆肥了,什么话都敢说,我李氏与崔氏岂情况岂能一样。看我回去不罚你!”
说罢似怕小丫鬟再说出什么浑话,也没心思哭了,拉着丫鬟着急忙慌的从另一侧离开。
朱夫人见人走了,才从院门后走出,身边侍女忧心忡忡道:“夫人……”
“他人的闲事莫要多嘴。”朱夫人截住了侍女的未尽之言,却是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见朱夫人离去的背影,李芷恬一把将那浸满了姜汁的帕子塞在清荷手里,不满道:“蓝采未免也太用心了些,这味大的都差点露馅了。”
清荷拿着这帕子也有几分嫌弃,她将帕子塞进荷包深处,问:“朱夫人真会将这等私事传给旁人听吗?”
李芷恬笑了笑,朱夫人最好八卦,又有几分侠义心肠,只怕明日此事就会传入京城各大府邸的后宅。
“小娘子……这亲事这样就能退了吗?”
李芷恬道:“没有那么容易。”
她还得烧最后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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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工部侍郎朱大人忙到半宿才归府,最近这段时日,他颇为繁忙,只因十月是太后六十圣诞,圣人为表孝心,大兴土木,日日将他们工部折腾的体无完肤。正好又遇上南蛮闹事,小争斗不断,每日为了那点木石银子,他天天与户部扯皮,弄得焦头烂额。户部那又都是一群老油子,次次都拿李尚书出来做挡箭牌。
他压力大啊,每每圣人问询之时,他都恨不得将头磕进那地缝里,好叫谁都看不见。
今夜,他刚从李尚书的官舍出来,又是一分钱都没抠到。
刚入内室,朱夫人上前帮他更衣,见他一脸疲色,柔声关心着:“大人今日辛苦了。”
朱大人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深深叹了口气,想到方才李尚书那抠门的脸色,不由抱怨道:“这李尚书真是油盐不进,那侧殿房梁所需的金丝楠木需四百两一根,他非不肯拨那银钱,只道换成杉木即可,虽说是给太后修的离宫,可也不能这般敷衍啊。”
朱夫人帮他归置衣衫,耳边是他絮絮叨叨的诉苦,显然已是司空见惯。
她为朱大人倒了杯茶水,待他终于唠叨完,才道:“提起李大人,我今日去无为观,遇见李大人的女儿了。”
朱大人想了一圈,才想起来:“你说他家那给他惯的无法无天的独女。”
朱夫人颔首,朱大人说:“他那女儿,不是正与应王的小儿子议亲吗?”
“可不是。”朱夫人唏嘘着:“可怜他女儿哟,无度真人给他们合的八字,不太行。”
朱大人觉得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道:“姻缘八字也未必见得作准。”
“啧。”朱夫人不赞同道:“那可是无度真人合的八字,况且圣人与太后信奉道教,八字之事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能有何不简单。”还能比批不下银子还困难?
朱夫人凑近他两分,神秘兮兮的说:“你们男人不懂。八字若真无用,六礼之中为何要走这议程?更何况,无度真人给的八字是‘今生强续反折寿’,你说严不严重。”
朱大人一挑眉,终是听进去几分,又听朱夫人道:“之前纳采那母雁就死在了李府门口,如今又得真人这番批字,你说,这亲为何还要结啊。”
听得最后一句,朱大人终是沉默了下来。
身在朝堂的男人们考虑事情的角度与后宅女子不同,话到他耳里,又是成了另一番猜想。
东朝五姓望族煊赫,甚少与皇室联姻,甚至崔氏有嫡系子女不得与皇家联姻的铁律,以至于皇室选媳,多从二三流世家中挑选,哪怕最得圣人厚爱的应王,当年娶的也只是三流世家的女儿。
论理,李氏原本也无需与皇室联姻,据说是他女儿非梁勋不嫁,李启铭疼宠女儿,无奈之下才答应与应王府议亲。众人皆知,此亲事受益最大之人,反而是应王。
李氏族内人才辈出,朝堂上有许多李氏家族的子弟,与李氏结亲,应王又作为圣人最亲近的弟弟,是可谓是人也有了,钱也有了,想必应王是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下嘴边这块肉。
可李启铭那个老狐狸,怎么可能任由应王拿捏婚事?
“他那女儿,就非那梁勋不可?”
朱夫人撇撇嘴,道:“那梁勋是个好的,但是那应王妃呀……李家女儿也怕呢,说是想到他那母亲也不想嫁了。”
“那李大人……”
“这我便不知了,只听她说婚事由不得她自己。”
朱大人也想不明白了,越想,越觉得此事也许另有隐情。莫不是官至尚书左仆射的李大人,也受应王辖制?
是了,圣人如今正在查盐税一案,办案的正是应王,李启铭门生遍地,莫不是被应王抓着了什么把柄?
第二日,他便将此事与同僚说了,几人又是一番猜测,有胆大的去李启铭面前探口风,李启铭则是一副既无奈,又欲言而止的模样,更证实了几人心中猜想。
反观应王这边,他忙于盐税一案,对流言之事毫无所知,只觉这几日上朝,同僚看他的眼神有几分怪异,却又不得其法。此乃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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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李芷恬正在闺中看书,便见卢氏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嘴上也没个停歇:“外头都传你与梁勋八字不合,是怎么回事?”
李芷恬放下书籍,只问:“外头是怎么传的?”
卢氏见她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不争气道:“京中后宅都传遍了,说你情深意切,哪怕折寿都要嫁入应王府,还有说……还有说阿翁要牺牲女儿保官位的!”
李芷恬皱眉:“怎的把阿耶也扯进来了?”她是想把事情闹大,但是流言似乎已经有些不可控了。
她垂头思量片刻,便道:“我去找阿耶。”
卢氏将她扯了回去,道:“甭去了,你三哥已经去过了。阿翁让你三哥带话,说‘无需担心,他觉得甚好’。”
李芷恬奇异的看着卢氏,就见卢氏肯定的点点头。
李芷恬只得又坐回去,心里思考阿耶此话是何意。卢氏见她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关切道:“要我说,趁着还没纳征,这亲还是退了吧,多不吉利啊。”
李芷恬反问:“谁来退?我李家,还是他应王府?”
“那当然是……”话到一半,又生生给噎住了。
李芷恬道:“我李家不是不可去退亲,可是圣人那怎么交代,与皇室议亲还未过礼,便要退掉,这不是踩圣人颜面吗?”更何况应王可未必会答应。
卢氏犯了难:“那该如何是好,你是不知,现在京城里将婚事传的可难听了。折寿都要嫁,这什么话啊,哪家成亲是奔着折寿去的!”
李芷恬淡淡道:“当然没有人是奔着折寿去成亲。”
“那……咱们这亲,是结还是不结啊。”
就见她拿起手边一张请柬,嫣然一笑:“待我先去长公主的花宴散散心。”
火烧的差不多,该浇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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