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哑巴，过来跟我们玩啊！”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孤僻地蹲在一座破败萧条的府邸门前发呆，身上那袭脏乱的族袍还能勉强辨认出鸣蛇的纹样，在他身处的金碧堂皇的大宅里显得颇为突兀。
少年的五官精致漂亮，眼底的泪痣衬得气质格外冷淡清疏。他瘦削单薄的身形好似地上毫无生气的落叶，皮肤透出一股近乎于病态的苍白。乍一看去，竟和街边乞食的流浪孩童没什么两样。
听到近乎于挑衅的招呼声，巳时缓缓抬头，金橙色的瞳孔中早已失去了像他这个年纪应有的肆意张扬。修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敛去了心中的怒意，浑身上下只有一头黑发还端庄地束起。
他对这几个长兄的隐忍早已形成习惯了。
在这支庞大的鸣蛇族脉中，向来没有巳时的立足之地。虽然身为鸣蛇族少爷，但他过的却和他唯一的丫鬟秋棠没什么区别。
母亲紫茗是腾蛇族嫁来的妾室，虽然在腾蛇族地位并不算高，但倚仗着腾蛇族这个强大族群的身份，以及巳时幼时的聪慧懂事，他们母女二人生活得倒还算安逸。
只是，蛇蝎心肠的毒妇的确并非胡言乱语。
水花扑通溅起，滴落在本就潮湿的井壁上。她挣扎着，一次次伸出手臂想要攀住井沿，一遍遍显出羽翼想要飞出井底，却被那几双恶毒的手死死地按下去。
喧哗声持续片刻，随后万物归于沉寂。
那时，巳时刚刚年满五岁，他轻轻摇动着那支拨浪鼓，四处张望着：“娘？”
族长夫人嗤笑一声，指着井底狠毒地笑道：“找你那贱婆娘？找哇，来，在这儿呢，下地狱去找吧！”
拨浪鼓摔落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响。
“时儿，不要去井边玩，掉到水里要是没人来救你，是会死的。”
“娘，死，是什么啊？”
“就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吃不了，既难受又孤独。时儿，死一点都不好，答应娘，你要好好活下去，好吗?”
“嗯！”
母亲跟他说过的，掉进井里会死，死了就会很难受……
“娘？娘！“他疯了一般地扑到井口，清澄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瞳仁在惊恐、愤怒、担忧、无助的交织中逐渐失去焦点。
那女人轻蔑地着，眼里满是得意，她咬着字眼说道：“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教训，让你这小杂种和你那该死的娘稍微收一收自己的锋芒，学会低调做人~喂，你们两个，别傻站着，过去把她捞起来，她还不能死，万一腾蛇族那边过来问起，族长拿不出人来交代，只怕是会怪罪到我身上。”
她身后一直战战兢兢的二妾和三妾急急忙忙地跑上去，粗暴地拉开伏在井边面如死灰的巳时，朝井里看去。
“呀啊啊啊啊！夫、人，那女人好像……没动静了！”二妾的声音在发颤，恐惧地望向族长夫人。
“你说什么？”族长夫人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慌，几步走上去推开两人，大声喝道：“喂，贱女人，赶紧起来，我大发慈悲放你一马，别装死!”
井底毫无反应。
族长夫人低低的地咒骂一声，立刻环顾四周，发现周遭只有巳时一个告密的可能后，稍稍松了一口气，语气又变得狠戾起来：“小杂种，你要是敢把这事儿说出去，小心我打烂你的嘴！”
巳时目光呆滞地跪坐在井边，听到族长夫人恶毒的警告，他噙着泪却迟迟没有落下，母亲和秋棠都教过他的，男子汉大丈夫，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能哭，哭是最懦弱的表现。
他抑制住悲愤，含着浓浓的恨意，转头盯着族长夫人丑陋的嘴脸。
“呦呵，还敢瞪我，翅膀长硬了是吧？！”族长夫人恼怒不已，扬起手掌就要狠狠打下去。
“四少爷！四少爷——”秋棠正焦急地在大宅中寻找巳时的身影，“诶真是奇了怪了，刚刚还在这里的，都叫他不要乱跑了。”秋棠一扭头，好巧不巧地看见族长夫人正气势汹汹地瞪着巳时，顿时吓得来不及思考，迅速奔过去将巳时护在怀中。
“啪！”那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秋棠脸上，瞬间便烙下一个红印。
秋棠干笑着说：“夫人，四少爷还小，不过是个孩子，犯了什么错还请耐心些，不要动不动就打人。”
族长夫人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临走前给巳时抛下一个警告和威胁的眼神。
秋棠是紫茗的陪嫁丫鬟，比巳时大十一岁，从进鸣蛇族大宅起，就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帮忙照料巳时。除去母亲，秋棠应该是巳时最信任的人。
巳时看见族长夫人一走，便泪如潮涌，对着秋棠不停地指着井口的方向，断断续续地向她说出了事情的全过程。
秋棠一看井边，心里便咯噔一下，隐隐猜到了几分，听着巳时的哭诉，两条柳叶眉越蹙越紧，最后眼眶都被浸红，她根本不敢低头望井底看，声音梗咽；“巳时，好孩子，答应秋棠姐姐，不要把这件事情再告诉任何人，好吗？”
“可是，为什么？”巳时不停地抹去脸上的泪，抽噎着问，“我们为什么不去向族长告发她呢？”
“听我的，族长不会信的，他一直都向着那个坏女人，只要她提前编好一个谎，对族长吹一吹枕边风，我们就完了，知道吗？你斗不过她，我也斗不过她，你把真相说出来，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的。”秋棠蹲下来，轻轻抚摸着巳时苍白的脸，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
巳时天真地问：“那，那我们也给族长吹枕边风，不就好了？”
秋棠愣了一下，随即挂着泪珠的脸上绽出笑容，紧紧把巳时搂在怀里，笑着笑着又嚎啕大哭起来。
巳时懵懵懂懂的，秋棠叫他不要说出去，那就不说吧，秋棠不会害他的。
深夜，月黑风高，秋棠从井里打捞出了紫茗的尸体，轻轻将她放进自费买的棺材里。她把紫茗安葬在他们住府后面的小花园里。
巳时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眠，悄悄出了小府邸，便看见秋棠对着那口棺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轻轻走过去，在秋棠旁边深深跪下，眼泪决堤。
“我对不起小姐，没能将你带回腾蛇族……”秋棠跟着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随后伏地不起，只是她不住的哭泣带动着肩膀微微颤抖，“您安心走吧，我一定护好四少爷……”
次日，族长例行问话，巳时闭口不言。正如秋棠所说，族长夫人早已准备一套说辞，在鸣蛇大堂口若悬河、大放厥词。很快，族人便互相传说“四少爷听闻母亲失足落井的消息后悲伤过度，哭哑了嗓子，再也无法说话”的消息了。
年复一年的煎熬度日，巳时站起身来，望着他那几个长兄或嘲笑或鄙夷的表情，不禁感到一阵反胃。
弱肉强食，不过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之一罢了，这样的事，无论在龙神地界，鲨噬地界，还是凰翎地界和虎幽地界，都时常有发生。
呵，过去玩，这几个家伙能安什么好心？
但巳时还是走了过去——不理睬或者装作没听见的话，下场会更惨。
“诶呦，叫你来你就来，你是哈巴狗吗？叫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啊？！”为首的大少爷眼中闪着狠芒，“有没有自知之明，你也不掂量掂量，你是什么身份，也配跟我们待在一起？”
巳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心里觉得好笑，明明是他们自己叫他过来的，如若可以，他真想离这些人十万八千里。
他什么也没说，唯有眼神毫不示弱地予以还击。
他并非像流言里说的那样真的哑了，但自从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天起，整整**年的时间他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即使是面对秋棠。
“腾蛇族小姐的孩子，还轮不到你们这群小辈评头论足！”秋棠大步流星地走来，掷地有声。
“哼，你个懦夫，也这会躲在这个臭丫鬟身后了。”大少爷狠狠地瞪了巳时一眼，转头对秋棠威胁道，“你算老几，要是敢对我做什么，小心我告诉我娘亲！”
秋棠不屑地扫了扫虚张声势的三人，看向巳时，目光又变得柔和，她关切地问：“四少爷，你还好吧？他们欺负你了没有?”
巳时望着那三人，摇了摇头，刚刚大少爷确实没开玩笑，如果秋棠真的与他们计较，有可能真的会像那家伙说的那样，族长夫人对秋棠下手。
忽然，巳时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在半空中一闪而过的几道黑影，但待他侧身想要细看时，大宅院墙外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天色已晚，那大概是他的错觉吧，也许只是几只归巢的倦鸟。
未来得及细想，鸣蛇族大宅外忽然燃起一片赤红得甚至有些发紫的巨大火幕，顿时如蛇般飞速扩散，顷刻间便将大宅包围裹挟其中。
伴着火舌的狂舞，数十道黑影从高墙外跃进宅内，其中几个背上生出烈焰长翅，飞至大宅正上空，双手结印，铺天盖地的火球便猛地席卷了整个大宅。
令人惊惧的是，这种紫红色火焰虽然像寻常的火一般蔓延，而且并没有令不慎被灼烧的鸣蛇族人们受到任何肉眼可见的伤害，这些人却仍然面色狰狞，神情万分痛苦，一个个抱住头蜷缩在地，不住地抓耳挠腮，看上去就像是——受到了某种精神伤害？！
漫天大火笼罩了整个大宅，只是片刻的时间，静谧的族内便四处充斥着人们的哀嚎。
巳时的那三个长兄的胆量本来就是倚仗着他们的母亲，如今被吓得瘫倒在地，完全不敢动弹。秋棠的面色也相当难看，短暂地愣了两秒后，想也没想，拽住巳时的手便带着他飞奔冲向他们那破败不堪的府邸。
秋棠拉着巳时奔进了紫茗生前所住的房间，煞白的脸才终于恢复了几分血色。以往秋棠从不让他进这个房间，如今进来了竟也来不及细细打量。她推开落满尘埃的木床，飞快地识别出了三块略有松动的地板，将其撬开，便露出了藏匿在地下的暗室。
“快跳进去，里面空间不大，是你母亲很早以前挖的，就是为了保命，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在黎明前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千万记住！”秋棠慌乱地嘱咐着，不时看一眼门外。
巳时刚跳进去，抬头便看见了秋棠欣慰的微笑，他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秋棠便迅速盖上了木地板。地板并不隔音，暗室上方响起了拖动床和奔跑的声音。
秋棠她，为什么？为什么不进来?
暗室密闭且黑暗一片，氧气格外稀薄，巳时不清楚这够不够支撑他在这里待一晚，只是自觉地降低了呼吸频率。暂时安定下来后，他终于有闲心去细听外面的动静。
妇孺在哭喊着，火焰噼啦噼啦地燃烧，刀与剑之类的铁器碰撞摩擦发出瘆人的滋拉声，全族上下一片混乱。
“快，拿水桶过来——诶，这火，怎么灭不掉？！”
“不要往外面跑，有火墙！”
“求、求求你们，各位大人，不要杀我啊，我、我有钱——救命啊！”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嘈杂声小了很多，暗室上方传来脚步声，令意识昏昏沉沉的巳时稍微清醒了一些。脚步声混乱不齐，只要认真听就不难分辨出，来者不止一人。
“啧，哥，这里好像是死人房间，到处都是祭条和祭圈——看，那里还有张遗像。”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
“呸，真他妈的晦气。”另一个略粗的声音骂道。
“搜完就赶紧走吧，我听说在蛇族这边，陌生人进了死人生前住的房间，它要化成蛇鬼半夜出来索命的。”
“你还信这个？算了算了，确实瘆得慌。”
脚步声在屋内简单地环绕走动几步，似乎是这几人在这里浅浅扫视了一番，他们正欲离去，忽然有一种轻快矫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都搜过了吗？一个活口都不许留！”那是个霸气的女声。
“是的队长。”那个粗一点的声音应道。
“队长，鸣蛇族族长呢？”年轻的声音小心地问。
“死了，负隅顽抗，不过才七阶中期，大统领一招就灭了他。”女人淡淡地道，忽然快步向前走了几步，似乎在木床前停下了。
巳时心头一紧，抬眼死死盯着上方，一时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林队长？怎么了？……是有什么发现吗？”年轻的声音忽然开口问。
女人沉默片刻，转了个身，一面向门口走去，一面用依旧冷淡的声音说：“没什么，愿那个遗像上的妇人安息吧。走，午夜之前务必处理干净撤离。”
那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忙不迭地跟随被他们称为“队长”的女人出去了。
几人的脚步声渐远，巳时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这样一来，疲惫感疯狂涌入，他的呼吸渐渐沉重，头脑也越来越不清楚。即使不被那些刺客发现，他也要因为缺氧而死了吧，真是憋屈的死法……
不知道秋棠怎么样了……
这是巳时昏迷前所想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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