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好，可花了我好大一笔钱呢，是虎幽地界独有的烬火莲所制，面料柔和且有韧性。”诸葛青序站起来笑道。
巳时望着诸葛青序，少年背着光站在床边，笑容灿烂如盛夏的骄阳。
他竟有片刻失神。
诸葛青序真的好爱笑，巳时默默地想，也许是个不知世间险恶无常的公子哥。
诸葛青序微微侧身望向楼下热闹的街道，正了正色道：“你收拾一下吧，我们一会儿就去弃忆阁找卫阁主和卫前辈，你的元素灵核可是个大问题，绝对不能耽搁。这两位前辈见多识广，想来定有解决之法。”
巳时略抬了抬眸以表示对这些陌生名字的不解。
“弃忆阁是家茶馆，卫夜纤阁主是茶馆主人，他那儿常有来自各个地界的异域客人，卫卿源前辈是他的助手，卫阁主不在茶馆时，所有事物都由卫前辈代理。”诸葛青序立刻回答道。
巳时微微点头，有些吃力地从床上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除了还有些疲软外，并无大碍。
两人缓缓走下木阶，楼下的客栈掌柜长相精瘦，看上去五十多岁，满脸堆着褶子，明明和普通大爷没什么区别，却不显得祥和，穿着简陋的黑白布褂。他此刻正扶着一副金丝的框架眼镜，翻看着账目本，听到两人下来的声音，便抬头投来目光。
他细细地打量着诸葛青序身旁的巳时道：“青序啊，这位小兄弟是你的朋友吗，面孔颇生啊。”
诸葛青序转头看了掌柜一眼，点了点头。
巳时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向后撇了撇，眼神礼貌而疏远，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目光中还是有着一股警惕。
掌柜似笑非笑地对上了巳时的金橙色眸子，从容地吐出一句话：“最近龙神主城不大太平，两位出行还请、多、加、小、心——”
巳时脚步一顿，猛地转身盯着布褂掌柜镜片后的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
这句话无论是作为随口的嘱咐，还是有意的警告，都十分可疑。
“小兄弟，你这是要把我望穿吗？”片刻后掌柜若无其事地笑了。
“怎么了？”诸葛青序满脸诧异地问。
“没事。”巳时收回目光，淡淡道。
诸葛青序转头端详了一下正在微笑的客栈掌柜，又看向已经向前走出的巳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离开客栈一段距离后，巳时面无表情地盯着脚前的灰石板路，抬手比起了手语：“你经常在这里住宿吗？我看那个掌柜的好像认识你。”
诸葛青序偏头看了看巳时的侧颜，答道：“嗯，偶尔在茶馆过夜，通常都在这家客栈，掌柜的人还不错，给我免过几次住房钱。”
“我不……喜欢他。”巳时抬起头说，回想起那对漆黑的双眼。
“唔……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大不了以后就不在那里住店喽。”诸葛青序将双臂枕在脑后，很随意地回了一句，他忽然用带着好奇的目光望向巳时，“诶，话说你为什么学手语啊，你从出生起就不会说话吗？”
说完，他似乎觉得不合适提起这个话题似的，抱歉地笑了笑。
巳时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无聊学的，嗓子是在五……那年哭、哑的。”
“那你呢？”他又用手语比道。
诸葛青序半晌没说话，将手放了下来：“我在来这里之前在一个林子里有一位师傅，她很好很好，只是不会说话，也完全听不见。那个地方很偏僻啊，没有别的活人，我就只能跟着她学手语喽。害，不说这个啦，聊聊你，你学东西这么快吗，这才多久啊，我感觉你说话越来越流利了，保准谁来都能听懂。”
巳时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嗯，与、生俱来的。”
“与生俱来的……”他又重复了一句。
从五岁起，巳时便生活在炼狱之中，除了要学会在被冤枉偷东西时主动垂眸承认错误、在拳脚相向时优先护住头部之外，还要学会另一项生存本领：适应。
无论在怎样恶劣的环境中，他总能迅速适应，总能比常人学得更快、会得更多……而这一切，也只是，以求自保。
诸葛青序注意到巳时越来越黯淡的眼神，心里也越发沉重，他像是自言自语：“哦，那很厉害了，不像我。”
不像他，从小锦衣玉食、逍遥洒脱，走到路边五谷不分、南北不识。若非那些流言碎语，他应当在豪门庇佑下，自自在在地活完一生，不必在意人间疾苦，不用思考争夺皇位的明争暗斗，他可以静静地看着他的长兄当上虎幽地界界主，自己在一旁享用着山珍海味，摆弄着珠宝古玩，安心做个纨绔。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世事不遂人愿。
“界主大人，此诸葛一脉势力过于膨胀，若不尽早压制镇杀，恐怕虎幽地界内政局动荡，叛乱之风涌动啊。”
“陛下，最近虎幽主城内诸葛氏族行为极其跋扈，收购了不少城内重要的商队，以鄙人拙见，他们是想掌握地界经济命脉，意欲谋反啊。“
“有人报案说诸葛氏族公子在虎幽第三人民商行闹事砸店！”
“ 主上，听说诸葛一脉最近在边界地区徘徊，只怕是在与他界勾结，同流合污，以对虎幽地界不利。”
“界主大人……”
“主上……”
“陛下……”
“查到了吗？是否确有此事？”
“回禀陛下，此事属实，另外还有……”
“够了！传吾王旨，以勾结乱党、扰乱社会秩序、意欲谋反、目中无人之罪名，判诸葛一脉全族有罪！诛杀全族男丁，将老弱妇孺驱逐流放至虎幽禁林，自生自灭！即刻执行，不得延误，违者并罚！”
简直是夸大其词、蓄意谋害！！！什么闹事、什么勾搭，不过是因为他们这一脉对虎幽界主白楚枫的新战略坚持反对，白楚枫随便找几个借口少年碧蓝色的瞳孔中的恨意并着血泪滚过脸颊。
长刀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银光，在空中划出弧线，鲜血迸溅而出，父亲身首分离。
他歇斯底里，夹杂着哀嚎和怒吼，在掌心狠狠攥出血痕。在押解军的警告和推搡下，越挣扎越绝望。
何不把他也斩了？后面的那条王旨，是为了让世人看出他有多么的宽容吗？
在虎幽禁林这种有前路无归途的地方，根本不是一群孩子和妇女能生存的，与其等着被野兽撕成碎片，何不痛快一点，直接赐死？！
无耻！无耻啊！！！
他最后是怎么逃出来的已经无人知晓了，那年他刚好十五岁。大概是个大雨滂沱的深夜，一头伤痕累累、泥泞满身的白虎从交错密布的树丛中缓慢而艰难的爬出。
说是白虎，但那全身的血迹和棕黑的污垢早已让其看不出本色，与世人印象中白虎的圣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白虎透蓝的瞳孔中写满了疲惫和迷茫，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吃力地站起，转眼间便化作了少年模样，只是衣衫褴褛、摇摇摆摆，尖锐的虎牙上还残余着腥甜的血迹，活脱脱像个野人。
他头脑昏沉，糊糊涂涂，双腿没有意识地走着，只是记得一直往虎幽地界的反方向走。
沿途无意间看见他的人都吓得魂不守舍，以为见到了惨死的冤魂。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的就走到了龙神地界，主城的守卫们好心为他做了饭食，却被他一掌拍翻。
那几个守卫面面相觑，最终叹了口气为他放了行，只是目光中难免带些怜悯和奇怪，他却像看不到似的。
龙神地界很快传出一些言论，有的说北门进来只妖怪，有的说主城进来个乞丐，流传甚远。
他最终在一间客栈歇了脚，客栈的掌柜没有收他银钱。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喜欢笑，只是这笑容总让人越看越瘆得慌，他的嘴角每次总是咧到一样的高度，像是无止尽的复刻。
也有甚者胆子颇大，问一问他的来历，他却还是笑，偶尔开口说：“我不知道，我都忘记了，记不清了。”
一段时日后他与常人已然看不出区别，笑容自然多了，衣着端庄多了，只是仍然没有什么人愿意与他作伴，据说是因为一条传闻。
传闻道，城有妖虎，姓为诸葛，名却不详。食残渣剩饭以维生，总是能在死人之地见到他的身影。皮相风流倜傥，却凶厉非常；笑为春风拂面，却为妖术惑人。后来，两仙客意外遇见此妖邪，收其为徒，赐名青序。
这传闻其实还有一段，只是传着传着竟消失了：两仙客曾言，此非为妖，只是身遭不幸，有些痴狂，不可乱传谣言。
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听信后者了。
诸葛青序面色阴沉，眉心紧拧，想把这些恼人的回忆驱逐出脑海，却难以成功。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这副神情有多么骇人。
巳时停下脚步，望着在原地抱头呻吟的诸葛青序，目光中多了几分担忧。
“你还好吧？”巳时走到诸葛青序面前，微微欠身。
诸葛青序使劲晃了晃头，目光虚弱地看向眼前的人，冷汗直流：“无事。”
“有些事早就想跟你说，但是又害怕得到你的答案，”他忽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其实没有你看起来这么光鲜亮丽……你真正了解我之后，会失望，甚至会害怕。他们都称我是妖。”他眼神躲闪，声音沙哑道。
巳时一怔。
诸葛青序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里已经猜到对方的答案，眉眼间流露出十分明显的失落。
巳时唇角勾起一抹笑，理所当然地反问道：“我怕你做什么？”
诸葛青序顿时愣住了。
“比起、妖来，我更害怕的，是人。”
短暂的时间里，巳时的语言能力已经恢复大半。
“你不会将一个不受待见的孩子扔进柴房，数日数夜让他水米不进；你不会对他进行虚伪的怜悯，让他心生希望后又一脚踹开；你不会将他的母亲推入井底，把她的头按进水里。”巳时眼中闪着寒芒，“但是人会，他们还能做出更可怕的事情。”他边说边夹杂着手语道。
诸葛青序眼眶微红，笑了。
他轻轻拍了拍巳时的肩：“走吧。”
二三两章都比较枯燥感觉大多数人看不下去(╥_╥)还有虎幽界主不是傻子听到几句诬告就判人死刑，是另有隐情的，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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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城有妖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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