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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诡谰欲焚

在遥远的北欧陆,天寒地冻的北极圈边上,有着南北狭长版图的诺威境内,有一个名叫特隆赫姆的城市,这个城市里有一个非法组织,专司贩卖军火,走私毒品,杀人越货,这个组织名叫Horizon,是英文里“地平线”的意思,他们是地平线以下,没人看得见的暗处中滋生的蠹虫。

Horizon的首领名叫Lucas·Wilson,是国际通缉重犯,但他逍遥在诺威的特隆赫姆,在这个河流与峡湾交界的极其美丽的地方,他悄无声息的扎根地底,扩散枝条,在人们安居乐业的表象之下培养黑色产业。

Lucas是个名副其实的暴君,他手段狠辣,雷厉风行,又极富才华和商业头脑,典型的高智商罪犯。

他有一个名叫Mary的妻子和一个名叫Ludvik的儿子。显然,他的家庭关系不很融洽。Mary是资本家的小姐,养尊处优,在Lucas身边像一只小白兔,柔柔弱弱毫无主见。相反的,他的儿子,看似听话懂事,实际上是一条尚未成长的毒蛇。

年幼的毒蛇小心翼翼的生活在毒巢里,只等着某一天用淬满了毒液的牙齿给首领狠狠来上一口,然后取而代之。

Ludvik从小在父母之间的诡异氛围里长大,信奉基督教,每天都会去教堂祷告。他最开始还是祈祷神能让爸爸妈妈和睦一些,没过一阵子,因为他们的教义不许信徒自杀,所以祷告的内容就变成了“请让我死去吧”。

艰难的穿过特隆赫姆下了半个月的大雪积攒而成的厚厚雪地,Ludvik走进教堂,紧紧攥着胸前的十字架,虔诚的面向教堂的神像。

“请结束这一切吧,结束我的生命吧。”

“请让我解脱吧。”

“求求您。请把死亡的希望带给我吧……”

他厌恶极了同龄的贵族少爷小姐们,他好像能看到他们身上都萦绕着令人恶心的浓郁气息,黑黢黢的一片,甚至让他看不清那些人的面貌。

恶心。

他不愿与那群人为伍。他每日和教堂的白鸽相处,偶尔还会去喂马厩里的黑马。小巧的白鸽并不怕他,还会落在他的肩头轻轻啄他的脸,那匹看起来很凶的黑马也和他很亲近。

Ludvik发现自己似乎有着吸引小动物的体质。

雪天时甚至会有小狐狸跑到教堂后边来,有一只大理石狐很喜欢他,总是扑进他的怀里,再仰头蹭他的脸。

“如果对你们再好一点,上帝是不是就看得见我了?”Ludvik坐在雪地里轻轻抚摸小狐狸的头,低声喃喃。

小狐狸抬起头,一双漂亮的眼睛直直的看着他,又用头顶去蹭他的手心。

阴鸷的父亲和软弱的母亲都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异常。如果那个父亲再对他的生活多关注一点,母亲对他再关心一点,或许一切又会走向新的结局。

Lucas一直将Ludvik作为继承人培养,对他严格要求,各个方面都要求他做到最好。Ludvik也确实没有让Lucas失望,同龄人中他是最优秀最优雅得体的,是最有城府,也最成熟稳重的一个。

甚至……他也有Lucas最为看重的特点:毫无同情心,阴险狠厉,手段毒辣。尽管他的儿子甚至刚过十岁,就明显表现出了与常人不同的阴暗一面来。

而Mary对此非常忧心,她时常给Ludvik讲一些小孩子常听的故事。充满浪漫和幻想,引导人弃恶从善……

Ludvik低头看向手表。

“抱歉,母亲。父亲叫我过去整理材料的时间要到了。我下次再来看您。”Ludvik整理好衣服,优雅的朝着Mary行了一个礼,退出了屋子。

Mary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童话书的封皮,只觉得眼眶湿热,心上好像少了一块。

她抬头看向挂在床头的结婚照。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花幕前,身旁那人一身西装,面容俊朗,目光冷漠,而她的婚纱上趴着一只黑猫。就因为这个,家里人也都反对她嫁给Lucas,因为黑猫就是不详,还趴在婚纱上,就是证明这场婚姻是多么不合适。

可是Mary忘不了他。她明知道对面是无底深渊,深渊里还有怪物横行,她或许一靠近就要尸骨无存,可她还是想飞蛾扑火。她没办法否认,她就是无可救药的爱上了这个暴戾又危险的男人。

Lucas·Wilson.

她从小生活在家族禁锢中,就算是婚姻也要成为家族的牺牲品。她不愿意嫁给不认识的人,与其听从安排,不如自己来选。在酒会上,她拉住了这个创造了地狱的恶魔,以Blingtron家族的三分之一财产作为交换请求他联姻。

他答应了。

她知道这只是因为Lucas早认得她,知道她是一只很好控制的金丝雀。早在她去北美洲旅行的时候,他们在同一架飞机上,他的博学和绅士轻易的撩动了她的心弦。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但就算后来知道了,她也仍然无法自拔的爱着。即使以后半生作为筹码,也要嫁给他。

她得偿所愿了。他们还有了一个儿子。

儿子……是不是有了这个孩子,他们的关系就更稳固一点了?可是他越发喜欢Ludvik,就越厌烦自己了。她不断告诉自己孩子是无辜的,可有忍不住去质疑,孩子真的是无辜的吗?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呢?

Mary看着童话书的封皮走神。

Ludvik也不会懂她的。

这孩子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为了爱放弃人生的神经病,充满了鄙夷和不解。

……虽然事实也的确是这样。

Mary把童话书放进书柜,推进最深处,再把其他的书放在童话书前面,把五颜六色的封皮挡的严严实实。

Ludvik离开母亲的房间,向大楼的另一边走去,一路上同各类仆人管家问安,直到走到Lucas的办公室门前。

“父亲?是我。 ”

“进。”

Ludvik走进办公室,和父亲问好后询问了要整理的文件。然后端正的坐在一边给文件分类。整理好了文件之后要经由父亲检查。不出意外的,Ludvik的脸上挨了重重的一耳光。Ludvik闭上眼睛,他感觉到耳朵里轰鸣作响,咬紧了牙关免得痛叫出声再挨上一下。

他低下头,一副卑微的姿态。低垂的眸中尽是冰冷。他刚刚就知道这一耳光是避免不了的,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突然,他还没来得及做个心理准备——不过也没关系,早晚有一天,他会把这一切都还给这个男人。

晚饭的时候母亲给他切了一块牛肉,被父亲轻飘飘的瞟了一眼,母亲就微笑着收回了刀叉,端着还没吃完的牛排走进厨房去了。

Ludvik低头吃着自己盘子里的牛排,连同母亲切给他的那块一起吃完,从容得体的擦拭了嘴和手,站起身来向父亲鞠躬问候后离开了餐厅。

母亲在厨房里吃饭。

他没有去看母亲,他还得练习小提琴。

晚上他又回到母亲的房间去休息睡觉,母亲给他讲了小人鱼的故事。

他躺在床上,目光扫过母亲红红的眼睛,听着无聊的童话故事。他垂着眼睛,看不出在想什么。

母亲知道他不喜欢童话故事。但是她觉得小孩子也不应该总看他父亲让他看的那些书,对他的成长不太好。更何况……她最近听说了些不太好的事。

“Ludvik,最近你经常去教堂?”

“是。母亲。”

“你都祷告些什么呢?”她温柔的声音有些颤抖。

“死亡。母亲。”Ludvik坦然道。

母亲看了他一眼,他金色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更好看了。她想,真漂亮啊,我的儿子。如果不是我的儿子,他会不会过得更好些呢?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母亲继续读着故事。

她说,Ludvik以后也会遇到一个那样的人吧。

Ludvik抬起头看向母亲,对这句没来由的话感到一头雾水。遇到一个什么样的人?肯为他放弃甜美歌喉、忍受双腿上痛苦的小美人鱼吗?

“母亲?”

她只是看着手里的书,把垂下来的金色长发轻轻挂到耳后,柔柔地说道:“你以后大概也会遇到一个想要和他一直在一起的人,甚至不惜去为他延长无聊的人生。”

Ludvik皱起眉。

母亲总是这样。

能让人不惜延长痛苦人生也要去追寻的人,原本就是不存在的。如果爱就是像母亲对父亲这样的话,那么爱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孩子,不要恨你父亲。”

Ludvik在母亲口中听过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他感到厌烦。于是他坐起来,从母亲手里拿过童话书,念完了她没念完的最后几句,还是一如既往地小公主和小王子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念完之后他合上书双手递还给母亲,轻声说:“晚安,母亲。”

然后便躺在床上规矩的盖好被子,又从被子里伸出手关了床头的台灯,然后背对着母亲重新缩回了被子里。

Ludvik在黑夜里睁着眼睛。

他浅灰色的眼睛在夜里格外的亮。月光轻薄而柔软的照在他的眼睛上,让本就极浅的瞳色显得几乎透明。

他恨透了这一切。

他恨透了专横残暴的父亲,被爱情蒙蔽的母亲,他们都是疯子——虽然他也一样。他想死,他疯了一样的想死,可是他做不到。

如果有别的办法就好了。

如果有别的办法……

他闭上眼睛。

不久之后,Ludvik用事实向父亲证明了毒蛇是不会永远蛰伏的。在Lucas进监狱的前一刻,他阴鸷的目光像要把Ludvik剖开,剁碎,让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雷霆手段。

可惜他没机会了。

Ludvik收集的犯罪证据足够关他个五年八年,他或许可以享受一点轻松的日子。

“去你妈的吧。”他对着远去的警车冷冷的骂出声来。

他很喜欢东大陆的语言,所有人都听不懂,这群傻子都太好糊弄了。所有的所谓的贵族,都不过是一群喜欢被奉承阿谀的蠢货。

处理了这个最难搞的人,然后……远赴东方,逃离这里。他猜想自己可能只有几年的安稳时间,这段日子来之不易,他必须好好珍惜。

东大陆出身的管家刘素是个彬彬有礼的男人,在此之前,Ludvik经常向他请教学习东大陆的语言。

Lucas在东大陆北部经营的一家教堂和一处别墅房产成为了Ludvik暂时的栖身之所。

他在这里过的非常轻松。但他仍然渴望死亡,仍然每天都在教堂祷告,请求神明给他一份解脱。他偶尔也会在礼拜的时候为唱赞美歌的孩子们弹钢琴伴奏。

希望。多么可贵而奢侈的东西。有些人生来就拥有他此生都难得的事物——但他并不嫉妒,那是他们应得的东西,而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拥有的。

教堂的孩子们都很可爱,比那群贵族少爷小姐们可爱得多。他们有时候还会给Ludvik带些礼物:水果或是卡片。

真羡慕啊。Ludvik笑着抱了抱每个小孩儿。

“愿圣主保佑你们。”

大雪天的时候,教堂的人就很少了。每到雪天他就会穿着他最喜欢的那件酒红色棉斗篷,拿上小提琴爬上教堂顶端的钟楼,坐在钟塔顶上拉琴。他没有别的可供消遣的事物了,除了音乐,他想不到什么减缓痛苦的方式。

他弹奏赞美歌,祈求神明的目光能够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能够聆听他的祈愿。

他每天都拉不同的曲子,但最多的是《Luv letter》,曲名是情书的意思。他每次拿起小提琴都会闭上眼睛想,这一曲结束就跳下去吧,就此结束这一切吧,什么教义,什么信仰,通通都抛弃掉好了。

可是每次睁开眼,他都没有跳下去。

他在等待什么?他在期待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首名叫情书的曲子,他到底在演奏给谁听?他爱着谁,谁又爱着他?

漫天大雪里,钟楼上的酒红色身影好像一朵雪地里盛开的玫瑰。Ludvik又奏完一曲,向后倒去躺在雪里,看着飘雪的夜空,有几片雪花落到了眼睛里,他伸手揉了揉以减轻痛感。

“……神啊。你就看我一眼吧。”

他轻轻的颤抖出声。

这件酒红色斗篷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因为是他自己挑的,是迄今为止他按照自己的意愿拥有的唯一一件东西。他有点愧疚,如果带着这件衣服一起死掉的话……他不该自私的把这件斗篷和自己绑在一起的,他跳下去之后会死掉,这件斗篷也会被讨厌的吧——会和他一起被烧成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灰。

他坐起来,沉郁的目光突然捕捉到了一些和往日不同的景象。

教堂对面福利院的一楼有一扇窗户打开了——窗台边有一个浅色头发的男孩正抬头看他。因为离得太远,月光照不到他,Ludvik只能看清随着寒冷北风微微飘起的他的发丝。

林不言睡到半夜,感觉实在是太冷了,披着被子走出房间想找可以放在被子里保温的小暖炉,回来的时候就听到窗外传来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他听过这种声音,好像是某种用弓摩擦弦发声的乐器……是叫小提琴来着吧。

林不言抱着温暖的手炉,转头看向窗外,白茫茫的大雪里,那朵血色格外显眼。像一片红色的雪花。他推开窗户,抬头追寻那抹红色的身影。

他的琴声听起来很难过。

林不言被他的琴声吸引着。

他也很痛苦吗?

寒风猎猎,明明很怕冷,他却没能说服自己关上窗户。

那个人躺在雪里,会不会很冷?他好像不太怕冷的样子……

Ludvik看着窗内的林不言,想到刚才第一遍的时候演奏的实在不像话的曲子,一时觉得有些愧疚,因为他的绝望和赴死之心,所以把那首情书拉得像遗书一样,撕裂又痛苦。这个孩子在这里听了多久呢?一直都听着这样的曲子,可能对耳朵也是一种摧残吧。Ludvik伸手拂去小提琴上的落雪,拿起琴弓又拉了一遍。

他心想,就当做是写给这孩子的情书吧,以表他刚刚没有用心演奏的歉意。他从未觉得这首曲子这么好听,而且他这次没有闭上眼睛,演奏过程中他看到那抹浅色在窗户处消失了,一时有些失落,但是不过片刻他又看到那孩子搬着椅子重新出现在了那里。

……《Luv letter》,送给他唯一的听众。

那孩子最终趴在窗台上睡着了,Ludvik看到他的头发上沾了点点洁白的雪花,想起管家之前说过“少爷在雪天出门容易感冒”的话,匆匆把小提琴装好跑下了楼,放下小提琴从书房里翻出了留言笺,认真的用花体写下“Thank you.”,然后拿上留言笺就跑了出去。

那是福利院那栋建筑的后侧。Ludvik轻轻的替他把窗户关好,把纸条压在窗缝里。隔着灰蒙蒙的玻璃静静地看着他的容貌:是个长相很精致的男孩,画里走出来似的。他的睫毛很长,如果是在外面的话,说不定他的眼睫上也会落雪。他的眼睛肯定也很好看,他会有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Ludvik看着他,几乎要怀疑是上帝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专门在这一天叫他打开这扇窗听他的琴,叫他遇见了他,好比信徒遇见神明。

就像林不言从没想过真的有一天可以离开福利院一样,Ludvik也未曾想过自己会有一天真的遇到母亲所说的“不惜延长无聊的人生也想要在一起的人”。

他的神明真的出现了。他甚至不敢伸手去触碰,即使隔着玻璃,他也害怕会把这个看起来脆弱到近乎透明的人碰碎了。

他真好看啊。如果神明真有相貌,就该是这样的吧。

Ludvik的呼吸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促和颤抖。

如果只是偶然呢?如果他只是……只是偶然打开了窗户……如果并不是上帝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Ludvik自虐般的往下想。

再……再活一天吧。再好好的活下去一天。如果明天他还在的话——

Ludvik不敢奢望。

他跑回教堂,躺在床上想着有机会一定要问问那孩子叫什么名字。父亲给他起的中文名字叫段谰,他知道谰是谎言和欺骗的意思。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不想告诉那孩子。

他要叫什么呢?

Ludvik想了一会儿,兴许是兴奋过头反而疲惫,困意袭来,他沉沉的睡了过去。

林不言醒来发现自己还坐在窗前,只是窗户已经关上了。他恍惚以为自己昨晚是做了个梦,梦到有个穿着红衣服的人在教堂钟楼顶上拉小提琴。

知道他抬起手看到压在窗边的纸条,上面用花体写着“Thank you”,才确定了昨晚不是梦。

可是那个人真的像梦一样。

明明是同一首曲子,第一次听的时候好像很痛苦难受,但第二次他再拉琴的时候,又温柔的不像话。

林不言一向是很谦虚的。他不能笃定自己确实听懂了音乐里的感情,毕竟他这个人对情感实在是没那么多的体会。

今天,雪还没停。

东大陆北方的冬天冷到能冻掉耳朵,雪也总是下的很大。林不言从小怕冷,他不知道自己昨晚怎么就开着窗子睡着了,大概是那个人的琴声太好听了吧。

这天傍晚他鬼使神差的又坐在窗前等那个拉小提琴的人,直到夜幕完全降临,黑压压的夜空中飘着大片大片的鹅毛雪,他才看到一个红色身影出现在钟楼顶。

在此之后的每天晚上,Ludvik都会去钟楼拉小提琴,林不言也会打开窗户等Ludvik出现。

每天早上,林不言醒来都会发现窗户已经关好,还会发现一张写着“Thank you”的纸条。后来他每晚都折一只千纸鹤放在窗边,作为回礼。

林不言手很巧,但凡是手工活儿,他都能做的极其精美绝伦。Ludvik拿着千纸鹤回到教堂,把自己沉进床里,仔细的翻来覆去的看那只千纸鹤。折的太精致了,没有一个翘边或是不整齐的地方。他猜这是因为小孩儿折的熟练,但他更愿意认为这是小孩儿喜欢他的一种表现。

小孩儿到底喜不喜欢他,他不知道,但他清楚的明白,他是很喜欢这孩子的。

春天的时候,林不言的头发稍长了些。Ludvik自然注意到了这个变化:福利院的老师们肯定不太关注他吧,都没发现他的头发长到让他看起来有点像女孩子了——万一他本来就是女孩子?好像也有可能。真是的,连人家是男是女都没弄清楚,就自顾自的开心得跟什么似的——不过也确实是有些长了,再加上林不言睡得很浅,Ludvik这天替他关窗的时候怕压到他的头发,只伸手拨了一下,他就醒了。

Ludvik对上他迷迷糊糊睁开的眼睛,大脑只能反应到应该说句抱歉,然后就停止了工作。

林不言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澈明亮,就好像盛着阳光在里面,几乎将他燃烧殆尽。Ludvik听说混血小孩子的眼睛和头发的颜色都很浅,随着年龄增长才会慢慢变成深色。这是Ludvik第一次见到林不言的眼睛,往常,他的屋子在背着月光的地方,Ludvik在钟楼顶离得太远看不清他,替他关窗时他又是闭着眼睡着的。

——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啊。

Ludvik站在原地,甚至忘记了呼吸。

“没事。”林不言眨眨眼。

他就是那个拉小提琴的人啊。他是外国人吗?长得真好看。

“我……我怕你吹了风会着凉,所以……”Ludvik急忙解释着。

“没事。”林不言又重复了一遍。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他们也都再普通不过的回答了。

林不言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不喜欢诸如“人如其名”的评价。他突然想起白天在字典上看到的词:“随心所欲”“纵情恣欲”。

是很自由的意思。

他琥珀色的眼睛和Ludvik浅灰色的眸子对视片刻,他回答道:“林欲。纵情恣欲,随心所欲。”

“真好听。我叫段兰,兰花的兰。”

林不言说了谎。

Ludvik也说了谎。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林欲成为林欲,段兰成为段兰。

段兰去福利院的次数明显变多了,他白天就会跑到福利院去找林欲,两个人一待就是一整天,段兰比林欲大了四岁,懂得更多,眼界也很广。林欲没有去过福利院之外的地方,段兰每每讲起一些逸闻趣事,林欲总是听的入神。

段兰发现林欲是个沉默的小孩儿,出乎他意料的非常少话。也发现他在福利院里过得虽然不算好,但是也不算坏,似乎院里的人都很纵容他——与其说是“纵容”,不如说是有点“害怕”他。

据他所知,这家福利院的院长信仰一种古怪的宗教,关于祭祀之类的事,他也多少了解一些,所以当他看到林欲被拉去厨房的时候,一时紧张的不行,抓着林欲的手不让他去。林欲却只是一副平常的样子,伸手推了推他。那意思是要他回房间去。

段兰抿了抿唇,还是回去了。

林欲跟着护工离开,在厨房拿了一块糖,撕开糖纸放进嘴里。

嗯……柠檬味儿的,好吃。

完全没把护工放在眼里。

他含着柠檬糖,伸手拿下案板上的水果刀。明亮的琥珀色眼眸盯着护工,后者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她早听说这孩子有些邪性,还以为只是性格有点孤僻,应该挺好欺负的,没想到是个……

“没事的话,我走了哦。”林欲晃了晃水果刀。

应该是新来的护工,生面孔不认得他,他原谅了。希望对方不要得寸进尺。

“等、等一下——”

林欲刚刚转过身要走,护工就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他侧过头看着胳膊上抓着的手,斜睨着护工看起来很紧张的脸,另一只手上的水果刀径直捅进了护工抓着他的那条胳膊。

段兰在屋里等了没一会儿,林欲就回来了,他在衣服上蹭了蹭胳膊上的血。段兰看到他手上没有伤痕,松了口气。

看来血不是他的。

半秒都没过,段兰就听到了小孩子和成年女人的尖叫声。林欲伸手按住段兰。

“不用去看。”

段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欲一点事儿都没有这件事让他有些惊讶,但他更在意的只是林欲有没有受伤而已,其他人的安危都与他无关。

段兰和林欲相处一段时间之后惊喜的发现林欲好像和他在一起时说的话会相对多些。

“欲,你好像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会更喜欢说话,是不是因为喜欢我?”

“怎么才叫喜欢?”

“就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段兰斟酌着语句。

“这就叫喜欢吗?”

“对,你喜欢我吗?”

林欲思索片刻后点点头。

“嗯。很喜欢。”

他说完之后又低下头去研究他的数独。

段兰免不得开始有点嫉妒他手里的书。可以时时刻刻陪着他,多么好。

他看着林欲认真做数独的样子,挪了挪凳子,离林欲近了些。大抵像他这样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想和干净的人挨得近些吧。

段兰把林欲带出了福利院。

段兰通过父亲留下的势力给林欲办理了合法的领养手续,从林欲离开福利院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林欲在法律上的唯一的亲人了——虽然林欲从不喊他哥哥。

不喊哥哥也没关系。林欲平时叫他“兰”,他觉得这比哥哥听起来亲近多了。

在从福利院去段兰家别墅的车上,林欲一直在填数独书,拿着铅笔和橡皮。其实橡皮对他的用处不大,大多数的题目他都能一次就填完。林欲是左撇子,拿着笔不写字的时候,他会把笔倒转方向,笔尖朝着他自己。

林欲低头认真研究方格里的数字,段兰坐在他身侧用目光仔细描摹着他的轮廓。

——如果伸手碰一碰他,多么好。只是碰一碰,圣徒渴望吻一吻圣骨一样。段兰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林欲是照进他生命中唯一的光,即使烧的他全身上下都在剧痛,也还是忍不住靠近。林欲的眼睛太清澈,清澈的他不敢染指半分,当然更不愿意别人染指半分。

段兰心里清楚,林欲这样的人,不论哪里,不论是谁,都是不可能留住他的。美好的事物都没有来处和去处不是吗?流星,落花,萤火……谁又能凭一己私欲就去束缚月光呢?更何况林欲是如此明亮,就算是藏也藏不起来。

他天生就该是自由的。

但是……没有一个虔诚的信徒甘愿让自己的神明把目光停留在别人身上。无论如何,他也想让林欲多看着他,甚至只看着他的。

段兰垂眸。从福利院到别墅的这段路,就不能再长一点吗?

段兰推开满溪坪四十七号的门。

林欲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房子。段兰的房子很大,有三层楼。段兰看到他眼睛里都闪着开心的光,在楼梯上从一楼走到二楼又噔噔噔的跑到三楼,再从三楼一级一级的跳下来,围着餐桌转了好几圈,还坐在客厅研究了半天电视遥控器。

林欲其实很爱笑,平日里总是微微扬着一点嘴角。但是那天他尤其开心,在别墅里逛了大半天,最终坐在了前院池塘边的长椅上。

段兰坐在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池塘里的鱼。

“兰,我很喜欢这里。”

段兰心情雀跃,但仍然面不改色压下了上扬的嘴角。

“你喜欢就好。”

“这些鱼能活多久?”

“嗯……可能活不太长吧,我也不太清楚。”段兰担心他会失落,只模模糊糊的说。

那天林欲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段兰耳边除了他微弱均匀的呼吸声之外还有池塘里的水声。

如果时间就此停止该多好,段兰有些贪恋他的柔软和温暖,一时不敢去想他离开之后的情景,甚至开始想着如果他永远都离不开这里多好,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生怕再陷得更深,段兰轻声喊了喊他,林欲没理,继续闭着眼靠在他的肩头。

段兰知道他醒了,可想要推开他的勇气也只存在了刚刚那么一秒。他不愿起来,不起来最好,再这样多待一小会儿都好……等他想要起来的时候就会起来了。段兰这样想。

林欲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呢。

他是个很难得的清澈见底的人。段兰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孩子应该非常善良多情,是会被死物牵动情绪的那种人,想来一定会为了花草的枯萎而感到难过吧。

段兰是从来不会让什么事脱离自己的掌控的,他想占有的一定都会得到,只是林欲成了唯一的例外——他不想伤害这孩子。

林欲很喜欢厨房,他也很有做饭的天赋。

段兰发现他好像学什么都很快。

他求段兰教他弹钢琴,弹他们两个人初见的时候那支曲子。

《Luv letter》。

林欲的手很好看。看着他在钢琴键上按出流畅的音符,是一种极其享受的视听体验。段兰握着他的手一个键一个键的认,他也很快就能记住。

段兰不让他学小提琴,因为担心琴弦可能会伤到他的手。好在林欲对这些乐器并没有太深的兴趣,只是一时兴起,段兰不让他学的话也没关系。

林欲喜欢喝咖啡,段兰给他做了几次手磨咖啡之后他就再也喝不下外面卖的咖啡了。段兰被他缠的没法,只好又手把手的教他磨咖啡。

段兰从学校回来,靠着沙发从背后环住林欲,握着他的手帮他打游戏。

“兰。你好像很喜欢握我的手。”

“嗯……肢体接触可以给我充电。”

林欲放下手柄转过身子抬手去回抱段兰。

“这样是不是更好一点?”

段兰轻轻笑起来,把头搁在林欲的颈窝。

“嗯。”

欲。别这样啊。别离我这么近,我真的……会控制不住的。会贪恋你的怀抱,会想索取更多——

段兰闭上眼睛,又把林欲抱紧了一点。

因为担任着学生会主席的职位,段兰在学校总是有很多工作和活动,他有时候会站在台上演出,有时候在幕后做场务。

林欲一般都会带一束兰花去看他演出,就坐在第一排,抱着那束花。段兰的同学会投来一些探寻的目光,林欲一般都会忽略——又不是来看他们的。

段兰在台上弹钢琴和在家里弹钢琴完全不一样。兴许是在家里的时候会更放松些,在台上的时候,他连胳膊抬起的高度都恰到好处,小提琴也是。他好像一部精密的舞台仪器,台上需要什么,他就能表现出来什么。

他还跳过舞,但是林欲只看过一次,是有些剧情向的那种华尔兹。和普通的华尔兹不同的是,他的舞伴是一只人偶。

谁能说出什么叫“摄人心魄”呢?真能讲出来的惊艳,不算是真的惊艳。谁能说出什么叫美呢?那的确是凛然又充满了拒绝意味的东西,可再具体些,就说不来了。

优雅翩然若惊鸿。以至于直到他鞠躬谢幕的时候都没想起要送花的事。段兰下场后从后台绕出来走到第一排这个位置,低头把看了入迷的小观众手里的兰花拿到了手里时,林欲才猛然反应过来。

“抱歉……你跳的太好看了,我忘记……”林欲站起身跟他道歉。

“没关系。送花的时机不重要。”段兰温柔的笑着。

——重要的是你送给我的。

段兰打横抱起那只人偶,雪白的人偶侧靠在他怀里,此刻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林欲伸手想把她接过来,他却侧开身子躲了过去。

“这个不行。老师看到我让别人拿着会批评我的。”

“那我帮你拿花吧。”林欲又伸手向花束。

“这个也不行。你送我的,我要一直拿着。”段兰抱紧花束。

“好吧。”林欲无奈的收回手。

“好啦,你什么都不用做,陪我去后台就好。”

他一如既往地温和。

或许一切本来都可以一直相安无事。

直到林欲上初中开始住校那一年。

感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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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诱秦诓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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